让我们优雅地生存

吴志翔

人皆向往优雅。嘴上不说，心里也念着；自己做不到，也愿别人做到。男性女性，概莫能外。怎样才算优雅？却不太说得清楚，只是脑子里会浮现出穿衬衣的奥黛丽·赫本或者穿旗袍的张曼玉那样的形象，也许还会有一些各种装束的国民偶像和历史悠久的世界名牌，让人联想到“优雅”这个词。

不过，别误会，优雅与时尚之间的关系远不如人们以为的那般密切。“到服装店培养气质，到书店展示服装”，这句著名的广告语曾经颇得我心，现在想来它描绘的可能是一种“装”的生活。华美的服饰，精致的妆容，漂亮的姿色，甚至动人的仪态，都是展示性的，只是一种“身体的修辞”，是停留在表面的做作，在一阵风或一阵雨之后，就会消失殆尽。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优雅却在风雨之后更显其柔韧的质感。

很久以前有一位善于审美的人目睹了优雅。他在春游时遇雨，避入一亭中，见许多或美或丑的女人都狼狈不堪地东躲西藏，独有一衣着寒素的女子却徘徊在屋檐下不进来，因为亭子里已是拥挤不堪了。大家都在抖擞被淋湿的衣衫，只有她听其自然，因为雨依旧洒落在身上，抖衣服于事无补，徒然现丑态罢了。于是，索性娉婷而立。雨稍停，众人都出亭疾走，她却顾虑雨再下而缓步慢行，果然众人很快又被大雨逼回亭子，她此番不再淋雨了，却丝毫没有得意之色，而是娴静地帮那些浑身湿透的旁人整理衣衫，“姿态百出，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

这位善于审美的人名叫李渔。根据他的描述，那位女子恰恰是在风雨的试探考验之下，才呈露出非同寻常的优雅气质。杜甫有诗云：“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优雅就像一丛决明花，临风飘香，逢雨生长，体现的是一个人内外兼修的素养。

优雅，有时候需要一份安静和从容。

据说做人的极高境界是“每临事必有静气”，指的是我们在面临包括挫败、危机等在内的种种境遇时，都能保持淡定之心。我曾采访过某市的一位高考状元，她漂亮、聪慧，属于那种对什么都有点淡然处之的女孩，高考结束了也是一个人在家里，随便翻翻英语书，很悠闲的样子。她有一句格言：“在此之前与在此之后，好好地生活。”她的学业成绩当然是优秀的，可每当我问起她的家庭，她就会把话题引开。后来她母亲告诉我，她们的家庭生活并不圆满，父亲只在名义上存在，常年连家都不回。而她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自我消化了，只是淡淡地说：“我觉得家里的氛围比较安静，我喜欢安静的生活。”境况不完美，内心有疼痛，却没有怨天尤人，没有自暴自弃，依然从容地走自己的路，让心智画出一道美丽的上升弧线——这，何尝不是一种优雅？

钱学森的夫人蒋英风华绝代，是位优雅的女人。她与钱老之间发生过无数感人的故事，但最打动我的却是两人之间那种“安静的陪伴”。据蒋英说，两人在家时，说话并不多，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有着体温的存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再真切、缘分再久远，也不过是几十年的相互陪伴而已。优雅的陪伴，意味着诗意的人生。

优雅，有时候需要一些友爱和宽容。

我们生活的环境嘈杂、逼仄、浮躁，在压力之下我们行走的步履总是太过匆匆，但我们身不由己，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推到了没有余裕的境地。人们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在街头恶语相向，会因为一些可能的伤害而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基本信任，提醒自己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也不要轻易帮助他人。记得前几年我到澳洲旅游时，很讶异于素不相识的老外在宾馆过道与你狭路相逢时、在餐厅与你目光交会时，都是露出友善的微笑热情打招呼。当人与人之间充满戒备心、苛责心时，所谓的优雅生活必定荡然无存。有人总是渴望到丽江古城去体验“柔软时光”，到西藏圣地去“净化心灵”，其实多少是带点自欺欺人意味的。优雅的生活不在别处，不在遥远的云端，它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如果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算计、势利、虚荣、贪婪，那就很难形成宜于优美的精神和情怀成长的生态。每个人的灵魂只能在一个个寻常日子的打磨中慢慢变得明亮起来。

人啊，其实承受不起太多恣意狂妄的后果。唯有规约和过滤了一个人的原始欲望，优雅化生存才会有立足之地，就像吃东西的时候，只有克服了“我要一口吃掉你”这样生猛的攫取占有欲，才会使进食本身不再成为饕餮而呈现出优雅的趣味。否则，我们就有可能把破口大骂当成有个性，把自私自利当成真性情，而一个人在这样表现的时候，总是最深地伤害到自己。

优雅，不但是对别人的尊重，更是一种自爱。

我觉得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讲述了一个优雅之爱的故事。那个叫陆焉识的人在20多年的苦役生活中发现并守护着一个有关爱的秘密，在那些贫瘠、荒寒、粗陋到生命不如蚊虫的岁月里，他在不断的反刍中重新确认了自己对妻子的挚爱。他因此觉得再苦涩、再荒谬的命运都可以忍受。他不断地在脑子里“盲写”给妻子的情书，还时时加以润色。在最绝望的地方和时刻，爱之优雅依然是值得珍视的东西。在小说中，陆焉识的妻子也有着那种沉静的、天真的、自持的、耐心的、给别人余地的、以充分善意去理解人的、美而不自知其美的优雅性情，她后来失忆了。也许不算牵强，我把她的失忆理解成优雅性情在今天暂时的迷失和沉沦，但它迟早会归来。

优雅，是风吹乱裙裾时的身体语言，是雨水打湿鬓发时的轻柔抚弄，是滚滚红尘中顽强绽放的微笑，是受到伤害后也能安静从容的心境，是在浑浊的雾霾中依然保持的明澈眼神。优雅，是一种柔韧的力量，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诗意栖居的生存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