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

吴志翔

那天，在收音机里听到这么一段话：“我这一辈子都在错过，错过初恋，错过上班的公交，错过最后一班地铁……”在飘溢着心灵鸡汤香气的音乐声中，随后跟上来的却是这么两句：“这一次我不想再错过了，我选择某某楼盘。”原来是房地产广告。

仿佛每个人都在“错过”，或者是害怕错过什么。错过重要的比赛，错过热闹的聚会，错过偶像的视线，错过最新的时尚，错过那一场流星雨，错过花季和雨季，错过美味，错过名校，错过朋友……我们真的有过焦虑，只怕在人生的快车道上，从青春的后视镜里，看到美妙风景迅速隐退不可挽留，看到沸腾的场景只属于别人却与己无关，它们消逝在滚滚红尘里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沮丧和悲催的自己，坐青春之岸，看岁月流逝。

我中学时无知无畏，没心没肺。不知上帝是怎么安排的，竟似有意让我错过生长发育的良机。升入高一时我这么个男生身高还不足一米五，初中时当然就更袖珍了。当时我的理想就是能长到■，可是那几年里我的个子却基本按兵不动，稳坐教室第一排。一些老师同学毫不避讳地叫我“小小个”。但，说实话我还真不以为意，也没什么忧虑——当年的同学可以作证。可能，我有过一点小小的遗憾，“错过”了打篮球的味道，“错过”了漂亮女生的注意，但是，我从没错过自己的快乐——我打乒乓球时跳起扣杀的动作令对手目瞪口呆，我单杠上轻松做几十个腹部绕杠吓傻体育最牛的同学——直到后来个子开始猛然蹿高时，同学会上再见我时每个人嘴巴和眼睛都呈O形，我也不觉得先前自己仅比■多一点的身高令我错过太多。

“空把花期都错过”又如何？何妨笑侃自己是“山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时才悄然绽放；亦不妨自恋地美化自己是“迟桂花”，“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郁达夫小说中语）。不独长个子，世间事多有如此者。

很多人的错过之感，是在与别人的比较中产生的。作家木心算是个有才华有智慧的人，在这一点上却还看不明澈。他拿自己跟建筑大师贝聿铭比较，觉得贝大师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而他则全是错的。事实上，他也许在半个世纪里与时代的主潮擦肩而过，但他并没有让那些优美的心境和文字错过自己的笔尖，今天的读者也终于没有错过他。当年在法国习艺的画家吴冠中毅然选择回国，而其同学好友赵无极、朱德群则留在了法国，也许当赵、朱两位在国际画坛上大放异彩而吴冠中却在艰难岁月里背着粪筐去写生时，吴冠中会心生强烈的错位感，但未必会认同自己离开法国是一种“错过”。因为他这一辈子从没有错过自己最心爱的画笔。

得与失之间，总有着某种微妙的平衡。夸大了错过，其实有可能是小看了收获。木心可能错过了令贝聿铭登堂入室的诱人机遇，但难道不正是在孤獨中所沉淀的慧思和美感才赋予其文字丰盈的魅力吗？吴冠中也许错过了令两位好友获得骑士勋章、成为法兰西学院终身院士的优越条件，但难道不正是苦境的磨砺才酿就了他有着独特醇厚芳香的艺术作品，并且成全了他在“美之宇宙”里“醉生梦死”的大愿？

要说错过，谁没有错过？每个人的人生就像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的“林中路”，在任何一个岔路口上我们只能做出一种选择，当沿着自身的道路前行时，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在另一条路上会有怎样的风光。我们就是在不断的“错过”中前进的。

“别为错过叹息，当你为错过太阳而懊恼时，你也将错过群星。”泰戈尔的诗句，总是充满了抚慰人心的睿智。

大多我们以为的错过，出自害怕失去、恐惧失败的心理。就像是某一种类型的旅游者，总想用最快捷的方式去“收藏”或“占领”所有的景点，马不停蹄地从一处赶到另一处，到了以后却满足于“到此一游”的心态，在景点名称前拍照留影后就匆匆揖别，反正什么也没错过，又可以从地图上圈掉一个名字了。美学家朱光潜在文章里提到过阿尔卑斯山路边的一个标语，上书：“慢慢走，欣赏啊！”他借此批评一些人在徇于外物的驰骤中把生活变成了“了无情趣的囚牢”。永远带着追逐和攫取的心态，失去的可能反而更多。有时候我们也许会错过一个景点或一个路口，但收获的丰赡体验却足慰平生。

当然，生命中的确有不该错过的东西。抛开“错过”带来的恼恨，绝非意味着人生不必好好把握。不要为了考分的表象，错过心智真正的成长；不要为了名次的竞逐，错过奠基一生的发展；不要为了表面的自尊，错过挑战自我的机会；不要为了一时的炫耀，错过了积聚力量的时光；不要为了“在路上”的豪情，错过来自亲人的拥抱；不要为了“生活在别处”，错过了身边最真切的温暖……父母不要错过孩子的第一颗乳牙，孩子不要错过妈妈的第一根白发。

读史铁生的《第一次盼望》那段文字时，我的心弦曾被轻轻拨动。那个小男孩，整个星期天都在等着妈妈兑现带他出去玩的承诺，可是，忙碌的妈妈却完全忽略了小男孩不想错过那一次出去玩的机会的心情。小男孩敏感于太阳光线的变化，当发现“孤独而惆怅的黄昏到来”时，他蹲在那儿哭泣了。母亲惊惶的道歉并不能抵消他的莫名伤心，“男孩儿蹲在那个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边，依偎在母亲怀里，闭上眼睛不再看太阳，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凉”。我们，都曾是那个错过阳光的小男孩。

小男孩很快就会长大，长大以后这样的心愿想有恐怕也不可能了。就像我偶然听到一档脱口秀节目的主持人说的那样：“有一天他会知道，任意门不是哪儿都能去，世界上也没有什么竹蜻蜓，不会有圣斗士和雅典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童真，只有那几年才会有。那几年很短。”

不要错过那些带着朝露的心愿。不要错过清晨鸟儿的鸣啭。不要错过秋日如洗的长空。不要错过，说出爱、领受爱、创造爱的每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