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月曾照轻舸来

2014-04-29 05:13:25橘文泠
萤火 2014年10期
关键词:阿山姨娘沈家

橘文泠

鸭鸭推荐:身为橘子的编辑,我一直都默默地喜欢着她的文字,她很擅长将故事写出别具一格的感觉,更何况这些故事并不只是普通而简单的故事,还拥有着自己的性格与柔情。

(一)花舸娘子

空山新雨后。

晓初提着裙子在山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她可不想摔一跤,一身狼狽地出现在沈元清面前。

一刻钟后,总算看到了净云寺的山门。后园中,沈元清正仰望六角亭“慈航普度”的匾额出神。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三少,车子在山下等着。”

沈元清转过身看她。他的目光很是温柔,只是应该并非在看她——下人们都说她生得与他早先的恋人很像,这才有了飞上枝头……抑或是一步登天的机缘。毕竟她原本的身份太过卑贱——沂州多水道,那些坐船游走于歌楼酒肆的女子有个挺好听的别称,花舸娘子。

但仍是卖笑人。

三年前她十五岁,不愿接客选投河自尽,却被他救起,赎回家中纳为妾室。虽然如今是民国了,但这对于诗礼传家的沂州沈氏而言依旧荒唐绝顶,可那时却没人反对。后来才知道是为着另一个女子的缘故。许艾云,沈元清在大学里的同学……恋人,那年沈元清本要带她回乡来见家长的,不想归家前夕出了车祸,艾云亡故,沈元清也伤了左腿,留了个微瘸的后遗症。

遇上她的时候,他正消沉得如行尸走肉一般……

所以沈家人但求他能恢复精神,就算纳个烟花女子做妾也行。反正她就是张挂在墙上的画,看看脸就行了。

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她看着沈元清挺拔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顺手折下路边刚开的寒香花,不想却引得沈元清回过头来。

“这是做什么?在佛门也不知道忌讳。”他皱眉问道。

“这花晒干了与檀香和在一起能够宁神,老夫人生前也喜欢的,我想再做一些,下次来时给她老人家供上。”沈老夫人年前去世,这次沈元清来寺里便是为了料理她的长生牌位,同时也为了平复哀伤过度的心绪。

沈元清这才发出一记失笑,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摇了摇头,继续行路。她赶紧跟上,犹豫着有些话要不要说——他近日能宁心安神,也是这寒香花的功效。倒不是说想让他承她什么情……

只是想他知道,无论怎样,总有她看重他。

却听他问:“你来的时候,赵总管他们从码头回了没?人可有接到?”

闻言,她便生生地,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二)纪姨娘

赵总管奉命去接的人叫明兰,说是艾云早年失散的小妹,之前来书问过艾云的骨灰。

因为艾云是个孤儿,所以当年沈元清便将她的骨灰带回来供奉在净云寺,时时探看,聊以慰藉。谁想如今冒出来一个小妹,信中说想将艾云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沈元清为此颇为烦躁,但还是回信说请明兰亲自过来一趟。

看起来……艾云和自己真是挺像的。

这是晓初在沈府大门外看到明兰时,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对面的少女一身洋装,年纪与她相仿,面目也神似,只是多了一点矜持的贵气。

“咱俩还真像……你是谁?”两下里照面,明兰倒先笑起来。

一旁赵总管赶紧上前来引见:“这是三少房里的纪姨娘。”

明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她微微颔首,然后便低了头,直到众人都进去了,方才松了口气。一抬头,却见巷口那里有个人正向这边探头探脑:“什么人?!”她喝道,那人吓得一个踉跄跌出来,“别误会,我就是看个热闹。”男子笑得痞痞的,操着燕京口音,“敢问这是沈家的宅子吗?”

她点头。

“好气派,不愧是沂州头一挑的人家。”男子啧啧有声,她益发觉得怪异,“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说明白我可就喊人了!”不是她草木皆兵,沈家家大业大,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

“您可千万别喊,掌柜的知道非辞了我不可。”男子一边赔笑一边从怀里取出个药包来:“这是给府上纪姨娘送的。”药包上有“博山局”的红纸——沂州最好的香料铺子,男子是新来的伙计阿山。闻说如此她才缓和了颜色,收下药包,再将手里的布袋交到他手里:“给你们掌柜的,他知道怎么弄。”

是早间采的寒香花,阿山来得正好,省了她跑这一趟。

阿山这才回过味儿来她就是“纪姨娘”,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地连声说得罪,啰唆了半天才走,她看着摇摇晃晃的背影,忍不住失笑。然而这般轻松心绪并没能持续多久,转回花厅,看到是沈元清与那个明兰相谈正欢,她才想起自己刚才为什么非要亲自去“博山局”——

制药是其一,更是为了避开……

眼前的这般景象。

看样子沈元清已经确认了明兰的身份,且她又该是和她姐姐很相似的。沈元清会对她青眼有加也不奇怪。而就算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权利,她也不愿看沈元清移情于他人的样子。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于是在廊下默默地站了好久。这次会面的最后,沈元清听闻明兰抱怨所住的旅店不称意,便邀来沈府为客。

明兰答应了。

(三)真是委屈了你

比起她的姐姐来,明兰的运气显然好得太多。收养她的人家是明州有头有脸的商贾,膝下原本有子无女,救回年幼的明兰后便视如己出……

午后,晓初在房中碾着香料,想着关于明兰的种种——她入住沈府的半个月来沈元清待她很上心,但他们除了去净云寺看过艾云的骨灰一次之外,其他的时间里都是游玩沂州城里的各处名胜。怎么看也不像哀悼。而府里的下人们何其有眼色,这会儿流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了……

“你在做什么?”忽然明兰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愣愣地看着少女好奇地抢过她手里的碾轮,“碾的是什么?好香。”

“这是调香用的。”她一时解释不清,却见明兰饶有兴味地看向自己,“我能试试吗?”

不等她回答明兰已经滚起了碾轮,却不想错了劲道,轮子滑出槽轮,她一下脱手,手肘磕在石碾上蹭掉了一层皮。

“嘶——”明兰立刻红了眼圈。

她赶紧去找伤药,却在门口与沈元清撞了个满怀:“小心……”他扶起她,却又一眼看见边上明兰泫然欲泣,赶紧拄着手杖快步过去,“怎么了?”等看到明兰手上的擦伤:“这是怎么搞的?”他立刻质问她,她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明兰解围:“不关纪姨娘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沈元清這才没有再说什么,却还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他对明兰说带她去上药,便扶着她的肩往外走。

“等香做好了,姨娘能不能送我一些?”临出门时明兰问她,她点头说好,抬眼看了看一旁的沈元清,见他眉间隐约有怒意,赶紧低下头去。

而等他们走后,她想着沈元清扶在明兰肩头的手,思忖想象中的那点暖意,越想越不快。

然而这天晚上,沈元清却来叩了她的房门。

她又惊又喜:“三少怎么过来了?”便急着奉茶,又问用过消夜没有。

“别忙了。”他淡淡地说,目光却是深沉难懂的,看不出是喜是怒,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这么值得关注了。脸上开了花不成?

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沈元清终于开了口:“下午的时候,你是在制香吗?”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手功夫是跟母亲身边的刘婶学的吧?那年她还说你的手艺是青出于蓝。”他回忆着,神色越发柔和起来,“你还学了什么来着?记账?刺绣?”

她惊讶地看着他。

沈元清轻叹:“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这些年,真是委屈了你。”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被人称赞是好事,更遑论是被心上人称赞。更不用说,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这样称赞她。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厚着脸皮几次三番去求那些老家人教自己学问,一笔一画地学写字直到深夜,拼命记诵那些陌生无比的算术口诀——

她从来只是希望,能对他更有用一些……

可下一刻,她听见他似乎带着犹豫问:“晓初,你想不想去念书?”

(四)姨娘有心事

香制好之后,她亲自送了一包给明兰,细细说了品香的要诀后,在明兰左一声又一声的好姐姐里从房中退了出来。走着走着,忽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三少是觉得晓初留在府中碍眼吗?

几天前的夜里,沈元清说要送她去省会上女中,那是离沂州数百里远的地方,她一时间惊怒交加,就这么质问了出来。沈元清当时变了脸色,掉头就走。

她是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可是……

“元清啊,晓初她终归是风尘中出身,你总要为咱们家的名声想一想。”

花架的另一边传来有些苍老的声音,那是沈元清的六叔,他正在劝沈元清与明兰结亲。

“许姑娘哪点不比那丫头好?要紧的是身世清白,何况又是……”

“六叔……晓初自从到了沈家从未做错过什么,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

沈元清竟是在为她说话。

心里暖起来,可花架那边就此没了动静,然后只听脚步声渐行渐远,而她默默地伫立在原地,想着长辈的未竟之言——

何况明兰又是艾云的亲妹子。

姜是老的辣,六叔句句话戳在点子上,明兰家的门户,沈府的脸面。而她,显然只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一点。

晌午的时候她坐车去了净云寺——又该替沈老夫人上香了,沈元清腿脚不好又事务繁忙,所以近几次都是她替他来的。忙完老太太这边的事,她忽然起意,想去看看艾云的灵位。不想拐进小佛堂,一眼看见灵位前搁着一枝新鲜的白菊。谁来过?

“哎哟!”忽然有个人摔进门里来。

她吓了一跳,来人却是又惊又喜:“怎么姨娘也在这儿?”

却是阿山。

近日他常来府上送货,和她也算熟络,只是她看这里僻静想孤男寡女的不合适,于是抬腿就往外走,谁想阿山立时一声大叫:“小心!”这警示来得太晚,她一跨过门槛便觉脚下打滑,幸好阿山一下子扑过来,正好垫在她身下。

“也不知道是谁不长眼泼了一地的皂角水,刚才就差点摔死我。”阿山一边扶她起来一边说,她恼火地整理着衣装,冷不防阿山说:“姨娘有心事?”

“胡说什么呢?”她嘴上骂了一句,心里却诧异。阿山被骂了也不生气,“我看姨娘脸上不高兴才说的……是说心里头烦,不如去听听寺里头大和尚讲经?”

“不去。”她嗤之以鼻,“听不懂。”这当然是假话,她其实早就去听过了,还不止一次。可是那有什么用?寺里头的师父们都说放下自在,说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什么四大皆空。可她既不能放下,也不想要自在。她只想要沈元清,纵无两情相悦也求长相陪伴。

无可救药,她乐意。

(五)最难消受美人恩

夜半三更,她忽然惊醒。

“姨娘开门!”来人重重敲门,说沈元清有请。

她赶紧穿好了外衣随着去了,却不想径直被领到花厅上——

好多人……

沈元清在,一脸沉郁;几个长辈也在,闭目养神的,窃窃私语的。还有明兰也在,脸色苍白地缩在太师椅里头,有个白胡子的老头儿正隔着纱巾替她把脉。这是要做什么?她正满心疑惑,忽然沈元清冲着她厉声一喝:“跪下!”

“三少?”她愣了一下,但还是跪了下去。

跟着沈元清就甩了个锦囊给她:“这是什么?”是她送给明兰的香料……她想了想,倒了一些香料出来,嗅了嗅之后才说:“是晓初送给许姑娘的香料。”沈元清眯起了眼:“这里头都有些什么?”能有什么?主料是沉速,辅以芸末,郁金和寒香花汁。只是沈元清这么问必有缘故:“三少以为有什么?”

旁边那老头儿捻着胡子咳嗽了一声:“此香里……多了一味夹竹散。”

这下她想自己的脸色大概也和沈元清差不多难看了——夹竹散这个东西,是从夹竹桃的树汁中提炼出来,烧灼后生出的毒烟能致命。看明兰此刻虚弱不堪的样子,怕不是因焚香而中毒了。而香料又是她所赠……“这东西是我配的不假,但最后还送到博山局焙过,三少不妨也问问他们家。”她狠狠地瞪了明兰一眼,再细想经手的过程,要出差错也只能是在香料局里,于是提出来——

“说到博山局,今儿个晌午,在净云寺里姨娘和那个叫阿山的搂得倒紧。”下一刻,却听见六叔慢条斯理地说:“如今这年少的都讲究个新派,我跟老赵到底是老了看不懂,光天化日之下这样搂搂抱抱的是什么样儿……”

一旁赵总管只管低着头。

这……

她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可能是一个预先安排的陷阱,可这陷阱又是如此巧妙不给她分毫挣扎的空间,最终她也只能抬起头看向了沈元清:“这些,三少也信?”信她与人私通,信她要毒害明兰吗?

沈元清也看着她。他的心思从来是难测的,但她从未有如此刻般恨自己不能与他心意相通。

纵是无情,有一点信任也好。最终沈元清摇了摇头:“要说你不守妇道,那想必是言过了。”

一旁六叔的脸色有点难看。

“可要说你犯了妒忌,晓初,你敢说没有吗?”他那么淡漠地说——她却几乎要跳起来。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呢,以为他从来对真正的她不屑一顾,所以不知道她怀抱的那点情愫呢!

可是听这意思……

“你知道的?”愣愣地看着沈元清,看他波澜不惊,仿佛她藏了三年的情意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可不就是毫无意义。

“这么说你就是承认了。”沈元清没有理会她的问题,而是拍了拍手,几个婆子应声进来,“纪姨娘要去净云寺静修几天,你们好生跟着,别出了差错。”

然后那些人就来拉她了。

长辈们似乎都觉得处置太轻而开始窃窃私语,但她已经不想管了,只管抓着他的袍角看着他,张口结舌,万语千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人言最难消受美人恩。”沈元清又看了她一眼,拧着眉头,“你这花舸娘子的情意却还掺着夹竹散,元清福薄,是不能领受了。

然后他拽回自己的袍子,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一转眼,她已经在净云寺待了三天。

此刻清晨,远处传来僧人们做早课的诵读声,可她听梵音佛唱,心却难以平静。因为她前途未卜,因为她被沈家赶了出来,因为……

“吱呀!”忽然禅房的门洞开,她一个激灵顺手抄起板凳,一看清来人面目,即刻挥着板凳砸过去——

“姨娘饶命!饶命哇啊!”一击命中,来人发出杀猪般的叫声,护着脑袋跳开。

“让你害我!”她追着那人在房里转了好几圈,最终没了力气才停下来扶着墙喘气。

至于对方——

“姨娘啊,我也是冤枉的。”阿山揉着额头,哭丧着脸,“三天前后半夜我好好睡着,忽然就来了一群人嚷着要把我打死,我光着膀子跑了才捡回小命,这两天东躲西藏,才知道那都是沈家的人……说我……说……”他一下子结巴起来,她没好气地接下话頭:“说我们俩有奸情。”阿山嘴角一抽,点了点头,然后就捶胸顿足地喊起冤来: “我怎么这么倒霉,这下营生也没了,沈家的人还到处找我说要把我打死了示众,”他哭丧着脸,“姨娘救我,您老倒是去和三少说咱俩没有……”她瞪了他一眼,举起凳子作势又要丢过去,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法会礼乐的唱和声。阿山忽然想起什么,立时止住了号啕:“对了,我上山的时候看见三少了,莫非是来接姨娘回去?”她愣了愣,猛地丢下凳子往外跑,跑出门了忽然觉得不对:“你怎么进来的?!”

她问跟着出来的阿山。怎么那些婆子一个人都不见了?

“就这么进来了……”阿山一脸莫名,她心上掠过一个念头,只是也顾不上细想,便向山门跑去。

(六)沈家的娇客

结果,沈元清是来请艾云骨灰的。

躲在树丛后,她看他捧着灵位与大和尚说要让艾云的胞妹带着她回归故里。不禁诧异他为何那么轻易就放弃艾云的骨灰,又这样急着要明兰走,难道说他觉察了什么?明兰的出现,她受的陷害,这两者之间要说没什么关系她才不信。也许沈元清也感到了异样?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他终于走出了艾云的阴影……他的心思有了新的托付,所以要了结旧情。

她拒绝考虑这个可能。

于是另一个问题就来了,若一切真是有人捣鬼,那么沈元清要送走明兰的当下,明兰或者其他策划者会不会因为谋划落空而起什么别的心思?她担心起来。眼看沈元清离去,她走了另一条小路下山,一路狂奔下山,跳上一辆人力车就直奔沈府。

大门外,马车从人都已经备齐了。

她到的时候沈元清正送明兰出府,明兰看着脸色依然苍白,投向沈元清的眼神也很是依依不舍,但沈元清就像没看见一样,只是低声说着什么,心不在焉的。她躲在石狮子后面看着,紧张莫名。终于,明兰上了车。

她松了一口气。

“等等!”忽然有人厉喝,只见保安队长带着一队人一路小跑着过来。

“李队长,你这是做什么?”沈元清一脸愠色。

“没什么,兄弟刚接到邻州捉拿女飞贼的通缉令,说那女贼惯会冒名顶替三亲六眷进大户人家行窃,就来提醒三少一声。”说着那李队长向一旁的车子望去,“这大箱小包的,府上有人出远门吗?”

“一位客人,要回乡去了。”沈元清皱眉道。

“哦——”李队长尾音拖得老长,“能见一见吗?”

“这是什么意思?”沈元清还没发话,长者中先有人开了口,“我沈家的娇客,李队长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话很有些诛心的味道,而李队长显然也不想得罪人,默了片刻后哈哈一笑,说多虑了多虑了,然后——

“哗啦。”一声大响,不知道哪个手脚发痒的拽下了马车上的箱子,箱子摔得里头东西散了一地。“嘿,这是什么?”李队长抢上前去,从一堆衣服里扒拉出个东西来拿在手里端详,“三少,这好像是你沈家的印信啊?”只见他拿在手里的,是一方田黄印章。众人顿时一阵惊呼,她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须知这东西是做买卖定契画押的信物,要是落在别人手里麻烦就大了。沈元清当下黑了脸,向身边管家一使眼色,对方立时跑回府内,少时捧了个盒子出来,沈元清取出盒子里的东西,也是一方印章。可他将这个印章拿在手里看几眼后,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狠狠掼在地上。印章摔得粉碎,他也拄着手杖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马车前:“许姑娘,请下车。”

他咬牙切齿。可车里毫无动静。

李队长一使眼色,几个保安队的人立时围了上去。沈元清也退开了。就在这时,只见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了马车的布帘——“轰——”一声巨响,满目烟尘,饶是她离得远,也觉得如坠入五里雾中,眼睛更被熏得生痛。

“往哪儿跑!”她正抹着眼泪,却听有人大呼,随即一个黑影掠过眼前。

随后她只觉得脖子上一紧。

(七)什么叫为虎作伥

“你们再往前一步,我就弄死她。”

她听见耳畔明兰森寒的语气,试着挣扎,可明兰手劲竟是出奇的大,箍在颈间,分毫不动。

“晓初?”赶过来的沈元清一脸惊诧,“你怎么……”

她苦笑。而他的脸色变了。

“放开她,她若有损伤,我叫你生不如死。”沈元清这样说,她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是认真的。“三少……”说不惊讶是假的,沈元清竟为了她这样威胁别人,这个“别人”还是明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明兰冷笑:“你对她还挺看重的嘛,平日装得那样……”

忽然一声鞭响。

明兰呼痛,手臂松了一下,她当下屈了肘向后狠撞,随即整个人向前一扑——

恰好撞进迎上前来的沈元清怀里。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她只听四周一片嘈杂脚步,回过神来再看,李队长和一众手下已经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明兰拿下了。

“放手!”却听少女大叫,“关我什么事?!都是那个老家伙叫我做的!”

她拼命挣开一只手,指着赶来的一干长辈中的一个——

六叔。

老爷子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眼看嘴一张骂人的话就要劈头盖脸地吐出来——

明兰一声哼笑:“老东西,你以为你手下那些个草包,真能从我这里偷走供状?!”说着她从怀里掏出一物,向一旁掷去。东西落在了刚才以长鞭偷袭她的男子的手里。那是一团布帛,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还有一个手印。而六叔看到她拿出布帛腿一软瘫坐在地,稍后男子看完了布帛上的内容,倏地上前,狠狠打了明兰一巴掌:“你居然帮着害死你姐姐的凶手做事!”少女被打蒙了,但很快又回过神来:“那又怎样?反正他给钱就是了!”这一刻晓初不禁觉得,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明兰那理直气壮的样子看了恨得她牙痒,见那男子再度扬起了手却久久不落,她几乎想冲上去教训明兰一把,问她懂不懂什么叫为虎作伥?

可沈元清紧紧抱住了她:“晓初,别去。”

他的语气那样沉痛。她便只有放松下来,抬头看了看他,沈元清却像是不愿被她窥探心事那样侧过头去,于是她只好带着疑问望着那刚刚救了自己的男子——

那是阿山。

(八)永远都不会走

阿山的全名叫苏白山,是艾云真正的恋人。

“我们三人在学校里是挚友,那年我接连几次遇险,怀疑是家中有人为了谋产业要杀我,阿山本来要陪我回来调查,却遇上去英国留学的机会,便换了艾云,假称是我的恋人,要和我回乡完婚,想着好刺激凶手再动手……”

半个月后,为苏白山送行的这天,沈元清将当年往事的起因说给她听了。至于结果,她则已经知道,阿山失去了所爱,沈元清则负起了害死好友的愧疚。而也许是那次事情闹得太大,沈家上下风声鹤唳,沈老夫人又严防死守的,幕后凶手——沈元清的六叔便暂时收敛了起来,蛰伏多年直到老夫人病故,他又找到了艾云的妹妹,明兰的下落,这才贼心又起,趁着明兰养父生意失败急需钱财,提出与她联手谋夺沈家的产业。却不想明兰年纪虽小人却刁钻,她查探了一番往事后竟猜出六叔便是幕后主使,便以合作条件为由,逼得对方签了一份关于当年车祸的供状作为护身符。

这丫头……

“我说,你当真要帮她?”晌午,沈府的大门前,她问苏白山。

车祸和这次盗窃案都提交到省会的法院去审了,身为律师的苏白山表示会替明兰求情。他说,她还不是无可救药。

“一千一万个真。”苏白山再次肯定了一遍。

那毕竟是艾云的妹子,他怎么可能放着不管?这时苏白山终于放妥了最后一个箱子,绕到前头来跳上车跟她并排坐着:“好了,咱们该走了。”她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看向了一旁的沈元清。打刚才起他就一直在那儿站着,一直没说话。她跳下车走过去:“三少……”

我要走了。

她终于对他的提议给出了答复,愿意去省会的女中念书,而苏白山更出主意说了结明兰的案子后他就要回燕京,她不如一起跟着去,那里的女中更好,也方便互相照应。沈元清表示赞同。真是非常好……

而此刻,他看着她,一副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却最终还是——

“路上小心,保重。”

车子走了很久,她觉着肯定已经出城了。

忽然停下来,苏白山笑嘻嘻地撩开帘子来扶她,下车一看——

却是在净云寺的山脚下。

“这是干什么?”她臭着一张脸。

苏白山还是笑:“难道我搞错了?你还真想跟我回燕京?不成啊……我心里头只有……哎哟!”是她踹了他一脚。是了是了,他说对了又怎样?她的确是不过想气气沈元清,才故意说要跟着他走的,谁知道沈元清居然还真同意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不喜欢她吗?若不喜欢为什么要那样护着她呢?明兰与六叔陷害她便是要最后动手的征兆,他看在眼里,做了布置之余还是怕她有危险便将计就计将她送去净云寺,又不放心非让苏白山去看看,这才有惊无险地拦下了六叔派去杀她的人。

分明很上心。

可如今祸首肃清,他倒要她走了?

还有就是……明兰和艾云其实一点儿都不像!也就是说什么拿她当艾云的替身啊,都是旁人瞎猜的!他还就默认了这么些年,这个骗子……

“这些年,元清跟我都不好过。”忽然苏白山换了正经的样子,看着有点怪……

“我就不用说了,他则是一直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艾云,既对不起她又对不起我。他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苦了这么几年。偏生这事还是他家里人做的……”她想起六叔——本想让明兰入主沈家缓慢图之,不想沈元清要送走明兰,便只好退一步让明兰先盗走印信再说。

没鱼虾也好,真是贪到了骨子里。

她打了个寒战。

“所以元清老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没什么指望了,可那天我听他说起你,说起你给他调香的事,我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一切得靠你了。”苏白山说着又露出了那种洞悉一切的欠揍笑容,“你会救他脱离苦海的,是吧,晓初?”

她不说话了。

又是新雨透空山。

蘇白山说沈元清会在寺里,她找了一圈,终于在后园看到他。没有急着现身,她躲在树后看,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攀住了一枝寒香花,然后四下里看了无人,这才终于露出了一点温存的笑意来。仿佛长久的负罪前行后,他终于允许自己,有片刻去拥有一点幸福。她掩住了自己的嘴,方能不哭出声来。过了许久,她终于平复了心绪,这才踩着极轻的脚步向沈元清走去,猜想他什么时候会发现她没有走。

会发现她,永远都不会走。

远处,僧侣们早课的诵经声传来,她不禁想起佛经中那则拈花微笑的故事。

佛门清净,她这么想或许有点大不敬——

但是,以她想来,那故事里佛祖的弟子得窥大道时心大抵也就她现在这样了。

所谓的,无量,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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