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炜锦
每天一成不变的作息时间从清晨喧扰、嘈杂的筒子楼中开始。在这条烂尾巷里,根本不存在一觉睡到天亮的奢靡童话:李大娘凌晨就起身磨豆腐的香气,张大爷晨阳出头就炸好的油条,还有王婆婆要赶在孙孙们上学前备好的新鲜豆浆,都流露着低微却又淳朴的市井气息。
我是镇上那所败落剧院的一名舞剧演员,挣着只够我吃饱喝足的微薄薪水。据说,不知是哪家大公司先前投资我们剧院的股份,败落之后配发作了演员的薪水。当年一起学跳舞,一起怀揣梦想的朋友早就搬离了这小镇,说是北上闯荡做了北漂。我却舍不得这小场子,所以每日穿着街头淘来的廉价地摊货,在这低低的小世界里倒也清闲。
每个清晨,在阳光的呼唤下醒来,在大妈大爷的叫卖声中,我掀开睡眼惺忪的眸子迎接新的一天。浇花,洗漱,简单穿戴一下,就步行走去剧场。其实这里说是剧场,却早已破烂得像个废弃屋,要不是还有赞助费,我想政府早就废弃它了。我在团里既做团长,又做会计,还兼管化妆、灯光、舞美、服装、演出等等一大通。我不是稀罕那薄薄一笔钱,我是真的热爱舞蹈,舞蹈就是我的生命,我的生命亦是一支绚烂的舞。
推开沉重的剧场木门,灰尘铺天盖地地呛人,我穿过古旧的座椅,走进简陋的化妆间。底妆、腮红,眼影、眼线,唇彩、勾眉,为自己扑上不加一丝修饰的妆容。看着落地镜里自己年轻的脸庞,一脸青春阳光,一如同龄女孩的美好,却没有她们那般不谙世事。
些许破旧的剧院舞台残缺到只剩一个空旷的木框架,舞台幕布肮脏地挂满油渍,昔日辉煌的万盏灯光早已古老得只剩尘埃,最后一盏镁光灯用力地亮了起来。这就是我的舞台,简朴却又亲切的舞台。我像女儿眷恋母亲一般留恋着它,所以每一次的出场,都被我当作生命的谢幕演出来看待。这场独角戏,主角是我,配角亦是我,所以我常觉得我自己是才华横溢却被埋没的天才,只等待慧眼识英雄的伯乐出现。
台下观众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纷纷扰扰。那些精明挑剔的严厉眼神,时常让我神经紧张,笨手笨脚。音乐声起,屏气,深呼吸,吐气。幕布徐徐拉开,环顾全场,定神。起范儿,踮脚,侧身;小靠合,立圆,划弧。我享受着舞台上的轻舞飞扬,一如在滑动着人生的旖旎舞步,在音乐中旋转,旋转,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这方小小世界里“沉醉不知归路”。舞台上没有万千华美的追光灯,舞台下没有闪烁绚丽的荧光棒。也是,我就是无法习惯华丽的布景、尊贵的空间、梦幻多变的灯光和气势磅礴的音乐。可在硬朗的金属光泽下,在律动的古典音乐中,我依然沉沦得不知所踪。
说来有点沮丧,我终于知道我并不是个顶尖的舞者,虽然我是如此地热爱表演,但我永远也无法成为大舞台上发光发亮的super star。说来有点伤心,我终究只能在小镇剧场里浑然忘我地尽情舞蹈,那儿安静、真实、深邃,只有在那儿,我才是黑暗中唯一光芒耀眼的万世巨星。年轻时的傲气渐渐消逝,才开始了解到自己的局限性。要承认自己平凡,其实也需要一番痛苦的挣扎与智慧。
破旧舞台上的木板翘起,木刺狠狠地扎进脚心,我疼得打了个趔趄,可是我不能哭,甚至不能皱一下眉头,心中多大的伤痛,都只能掩在心里,笑在脸上。因为我是一个舞者。舞者走上舞台,就等于是戴了一副面罩,一副永远微笑的mask。舞台之上,我笑不露齿;舞台之下,众宾默然。是啊,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位观众,有谁能望穿我眼底汹涌澎湃的伤痛?我告诉自己,伤痛再大,不能在台前流露;伤痛再痛,不能在幕前宣泄。
我在台上舞着的是自己的戏,是别人虚拟的人生。台下观台上,看的是舞者的热闹;台上望台下,品的是他们的百味。瞧,座上那个叼烟斗的男人,骂骂咧咧,满嘴污秽,我不怒;那个小孩冲我不敬地吐着舌头,满脸不屑,鄙夷至极,我不语;一群女孩对我指指点点,伪式青春,低俗糜烂,我不管;那个老头望着我唉声叹气,失望无奈,恨器不成,我不理。脚下的舞步不乱,是因为心安;心中的信念不倒,是因为脱俗。一方舞台的距离,是戏里戏外的距离,是清雅世俗的距离。临立在舞台上,看戏外人士的生活起伏,我笑而不乱。
我这舞太孤独,没人愿意读。当剧场再次陷入寂静,台下空空如也,徒留一片狼藉。我却没有停驻,在舞剧的高潮,我急步地旋转、旋转,沉浸在舞里,管他别人怎么看,管他台下怎么样。最后一盏镁光灯终是鞠躬尽瘁了,在尽力地闪烁了最后一丝光芒后,暗了,永远地暗了下来。剧场陷入了无尽的黑色,永世的黑暗。
黑暗呵!黑暗!
天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有一捧暖阳悄悄探入,不偏不倚地照在小舞台上,洒遍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浸入我躯体的每一处毛孔。每一滴阳光因子都在毛孔里与细胞结合,温暖着全身,从头到脚,整个人瞬间焕发着阳光的气息,连面孔的剪影都是绒绒的灿金色。是的,它没有镁光灯的奢华闪耀,却比镁光灯更加柔暖。这一束阳光轻轻地拥抱着我,光中有我,我行带光,它是这方舞台最后的希冀,是我微薄勇气和力量的源泉。
确,走出舞台,我是社会最底层的市井之民;然,踏上舞台,我是气场不容辱没的女王;也,剧里剧外,我是自我的主宰,是生命的舞者。故,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没有谁是天生的富贵之命,没有谁生来就被上帝垂青。无论我是走在污秽之所,还是堂皇宫殿;无论我是穷人子女,还是名门望族,骨子里那股不卑不亢的劲道,携舞蹈教给我的内涵,都在时时刻刻地鞭策着我:不宣泄悲痛,不轻易低头,不随便服输,不容易影响。
繁华尽灭,帷幕落下,徒留我自己,和着光,伴着影,独舞。
(本文获第十三届“新作文杯”放胆作文大赛高中组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