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死一念生

2014-04-29 00:44李国锋
新作文·高中版 2014年11期
关键词:张胜武帝苏武

李国锋

清代文人全祖望在弃绝仕途之后,执念为抗清志士树碑立传。在一篇给前明尚书的碑铭中,他写道:“世更百年,宛然如白发老泪之淋漓吾目前也。”烟散灰飞的往事,经一番千悲百慨,都凝于笔下。英国哲人柯林伍德说:“过去的一切都活在史学家的心灵之中,正如牛顿是活在爱因斯坦之中。”照这样看,汉朝的苏武,则必然活在爱国者的心中,尤其是在天地大道消隐之际、在世风日下人欲横流之时,他总会被抬举成一把不熄的爝火,照亮黑暗混沌的浊世。宋末元初的文天祥在《正气歌》里,大赞“在汉苏武节”,明末清初的张煌言也夸“苏武仗汉节,十九岁华迁”。他仗节牧羊的坚守、“啮雪吞毡”的顽强,在一代代爱国者的感佩中,构筑成民族精神的底色。

当然,作为一名大汉帝国的官员,以普普通通中郎将的身份,走进煌煌史卷,再从史卷走进文学画廊,走进民族共同的记忆。苏武的这条路,走得实在不寻常。如雨果所言:“人走了患难的道路,每一分钟都显得很长很长。”耗尽十九年的时光走这条路,出发的时候,骑着大宛马,英气勃发,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条镀金的坦途。

苏武身为宦门子弟,以父荫,兄弟三人起步便随侍武帝,担任郎官。两汉时期郎官常有当地方长吏的机会,被看作出仕的重要途径。很快苏武就被升任为栘中厩监,主要负责管理马厩。武帝爱马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他曾微服出入马市,亲自挑选良马。我们明显能感受到武帝对苏武的赏识,而且从苏武后来跟李陵的对话中也能看到他对武帝栽培有着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赤诚。

为了能给苏武一个历练的机会,所以在汉匈两国关系缓和时,武帝便派他担任使节,代表大汉出使匈奴,以显示帝国的气度和威仪。应该说这是一次恩仇俱泯、其乐融融的外交行动,跟以前征战期间通使,性质完全不同。可以预见的是,苏武在圆满归国之日,正是他加官受赏之时。

可人生的事,正像《大话西游》中紫霞临死时对孙悟空说的那样:“我猜到了开头,可是却猜不到结尾。”苏武生命中的五色云彩,刚起了个头就散了。作为百人使团的领导,常年在宫中任职的他竟然缺乏灵敏的政治嗅觉。当帝国把丰厚的财物送达之后,单于恐畏之心顿去,傲倨之态复萌。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使团却还在那里滞留了一个多月。更离谱的是副使张胜竟可以撇开苏武,私下勾结匈奴的叛乱者虞常。虞常计划劫持单于的母亲阏氏归汉,从后来事情的发展看,他们也是这样去实施的,但跟张胜说的却是密谋杀害被武帝所怨恨的丁零王卫律,其目的也许就是想骗取点货物。

张胜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参与其中,自是被对方的花言巧语所蛊惑,想打独自邀功的小算盘。送财物给对方,却也为后来事情败露留下难以抵赖的物证,同时我们也看出苏武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轻资历浅无法服众。使团的驻地外人可以随意出入,财物可以随意被支配,说明制度定得不够严密,苏武作为领导,实在难辞其咎。

而当叛乱失败之后,张胜第一时间向苏武交代了一切,力图把苏武拖进这趟浑水。面对突发事件,苏武怕牵连自己,受到无端的审判,唯一能做竟然只是自裁。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死后,使团的一百多同胞该何去何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没有参与叛乱,谁来为他们的名节辩护,为他们的生死负责?苏武此刻的行为,难逃畏罪的嫌疑。

不过,如此解读苏武第一次“择死”,我们或许从情感上难以完全认同,好在他冲动的行为当下就被副使张胜和下属常惠所劝阻——毕竟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但如何化解危机,却依然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难题。

人证、物证俱全,苏武不得不接受来自匈奴的审讯。在对常惠等人撂下“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归汉”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之后,他立刻“引佩刀自刺”。从下文“卫律惊,自抱持武”来看,苏武说话时,卫律可能就在现场,这话其实也就是说给他听的。卫律虽是匈奴人,但常在汉朝,曾奉命出使匈奴,后来迫于无奈才负汉归降。当他听到苏武这番话,内心定会涌起一份难言的感触。紧接着卫律“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我们能看出,他是真心想救活苏武。

苏武第二次“择死”,言辞激昂,浑身上下散发着死而后已的决绝,从中我们甚至可以触摸到那个时代跳动的脉搏。每个社会都以它的时代精神,塑造着生活在其中的个体,而汉代的男性则以洋溢着雄强气息的称谓语辞——“大丈夫”来自励自强,“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内在的自尊是外在开拓的重要心理驱力。这种开拓进取的精神,弥漫于整个社会。

而对“面子”的维护则集中于拒绝受辱,越是稠人广众的场合,这种维护就越激烈。苏武所维护的又岂止是个人的“面子”,更有国家民族的尊严,所以他的决绝不仅打动了卫律,更令单于“壮其节”,以至于派人早晚去问候。

如果我们把自杀行为认定是生物体迫于内在压力或外在压力而实行的一种自己结束自己生命的戕害行为,那么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苏武从被质询的对象,变成“会论虞常”的参与者,他所承受的“屈节辱命”的压力已大大得到缓解,自无须再想着殉节。叛乱最终以虞常被杀、张胜投降而告一段落,不过这一切,又都是为劝降苏武做铺垫。

当卫律“晓之以利”时,苏武提醒对方:“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这实在是大汉帝国血气没有衰亡,烈性没有磨灭时,一次豪迈的宣言。苏武完全从被动“择死”,转向积极“求生”。后来李陵的“动之以情”自然更无法动摇他慷慨的志节。

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说:“凡是慷慨的行为都有牺牲。”当苏武由“择死”,转向“求生”时,他用十九年的牺牲,赋予了生命新的价值。在荒无人迹的北海边,他放牧公羊,待公羊生育后才能归来。这一无法实现的苛求,也彻底绝了苏武的念想,反让他秉持平常心,“饥来吃饭倦来眠”。

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拓展训练”,又像是在证明歌德的那句话:“流水在碰到抵触的地方,才能把它的活力解放。”所不同的是,苏武每天都拄着汉朝的旄节。虽处穷边绝域,他磊落的襟怀里,总充溢着一股自豪感。他把求生的欲望、炽烈的情绪,转化为对圣主、对朝廷的信仰,使受难变为赎罪,使死变为复活,生发出一种超越的精神。

我们也不必过分渲染苏武的磨难,如果真的是十九年如一日的“啮雪吞毡”,那他不可能活到八十多岁。在这期间,他获得的不仅仅是李陵对他“嗟乎,义士”的赞叹,还有来自对方实实在在的援助,更有一份人世的温情。那个叫苏通国的混血儿,是他艰辛岁月里最充实的慰藉,给他晦暗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泽。

遗憾的是那个不计名分还甘愿许身苏武的胡妇,历史并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同样没有留下名字的,还有随同苏武一起出使又一起归国的其他九个人。十九年前他们应帝国的召唤,“仗剑去国”,把自己抛掷在苍茫的大漠、辽远的瀚海,与他们同袍的战友,有的沦为降人,有的化作黄沙下的枯骸。他们那孤寂的身影,那落寞的神情,那“历尽冰霜志不挠”的坚守,也曾像苏武一样,只是当苏武告别艰难的“求生”, 领赏受封,并得以在汉代供奉功臣的麒麟阁列名时,这九个人生命燃烧的光亮最终还是被他耀眼的华彩所掩盖。

即便历史再一次复活,我们也无法喊出他们的名字。他们没有机会在历史的舞台上演绎从“择死”到“求生”的跌宕故事,他们的一生被时代的洪流裹挟而前,最终被遗忘在大人物的背后。稍感安慰的是,他们毕竟活着回来,哪怕已然清霜满鬓,起码还能留下一把残骨,将旧梦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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