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之
灰信笺
天将大亮,熹微晨光从没有遮好的厚重的窗帘布后面透出来,米色的厚布,浅粉色蕾丝勾花,暖橘色台灯开着。房间里一半充斥着光,一半被黑暗淋湿,一切都让我错觉现在仍旧是黑夜。
得到眉灵即将结婚的消息,我用大半个晚上给你写一封信。三月天还有些寒气,写完之后才觉得手指凉得有些僵硬。信纸上戳出来的几个字僵硬而凌乱,太久不曾写字,手头也生疏太多,实在不堪入目。无奈,重写,但新写出来的一张看起来太不自然,太过认真,仿佛刚学会写字的小学生,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作业,看起来既想完成作业又想讨得老师欢心。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只好再来一遍。伸手去拿信纸,才察觉信纸已经在我不知不觉消耗中用完了,手中停滞,都要走了,何必计较这几个字写得怎么样。
封好手里的信,搁在窗前的书桌上。
拉开窗帘的一瞬,晨光一拥而上,喧闹着,赶走房间中盘踞整晚的黑暗。
天完全亮了。
若隔世
眉灵的婚礼在云南举行,男方家中是低调的一方富豪,比眉灵大七八岁,就着眉灵喜好,特意将婚礼安排在四季如舂的昆明。
眉灵独自在机场外等我。二月天,只有一件简单的黑色毛呢齐膝短裙,掐腰的设计使得眉灵看起来十分高挑,领口和袖口露出白色衬衣质地,中分的长发,并不那么工整,被微风轻缓地摇着,随意披散,慵懒十足。
还是我记忆中的眉灵,如同一首用心谱曲却演奏随意的吉他曲,一如既往的灵动,足够让每一个见到眉灵的男性为之倾倒。
我想起大学时,眉灵不善人际,性子低调,不爱主动跟人讲话。尽管在学校的时候顶着系花的名头,却极少有跟她相熟的人,即便有稍稍相熟的也觉得眉灵太过冷漠。
每每一个人的时候,眉灵喜欢把自己藏到学校藏书丰富的古老图书馆里。生命里持久的爬山虎包裹着四层高的红砖楼,老式的玻璃窗子一同被缠绕,每每开窗,还需伤着那些执着的爬山虎。连每层楼的管理员都是退休好久的老教师,头发花白,仿佛与社会脱节已久。这是学校最旧的一栋楼,极少能看到现代科技的痕迹。爬山虎缠裹眉灵要的宁静,将一切俗世纷扰尽数隔绝在外。
我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安宁中与眉灵相识。
穆世,你是否知道,我们活着已是不易,而在这场持之不易的存活中与另一个人一见如故,更加难得。
眉灵就像世界上另一个我,跋涉干山,只为相遇。
眉灵开车带我去即将举行婚礼的宾馆住下。在房间稍稍整顿之后,同眉灵到楼下餐厅品茶。此时正是旅游淡季,游客尚稀少,餐厅不过寥寥几人。
热茶很快上来。眉灵说是普洱市纯正的普洱茶,我喝在口中陈香醇厚,舌尖绵滑。尽管我自认为是个不会品茶的粗人,被这样纯正的茶香味熏陶,也学着眉灵煞有介事地品。眉灵瞧了我半晌,清清淡淡地笑开,若一幅缓缓晕开的水墨画。
眉灵拢了拢脑后的长发,“禾陵,你来,我希望你做我的伴娘。”
“好。”我点头,然后便是一片沉默,我们各自捧着茶心思迥异。
犹豫了很久,眉灵才试探着问:“你没有和穆世一起来?”
我摇头,“他忙。”又是一阵沉默。
“你们吵架了?”眉灵睁大了眼看着我,瞳孔紧缩。
“没有。”我说完这句话,只觉得无法继续,尴尬中的沉默挠得我浑身不适。起身,椅子在地板上挂出刺啦一声刺响,我极其不自然地笑,“眉灵,时间还早,我想先去一趟丽江古城,老早就想去看看。”
眉灵仍旧坐着,似在思索,“好,你早些去,早些回来,等你回来……有些话我想亲自对你说。”
不想理会,不愿深究,回了房间躺在床上,一身的疲累,只是细细想从前。
自从认识眉灵,我日渐与眉灵混在一处,与她分享我生命的每一处生息。读过的每一本好看的书;赏过的每一部精彩的电影;吃过的每一家好吃的小店:只除了你。
你向来寡言,甚少与旁人交流,就连与你从小亲厚的我母亲,你也从来只给简单的字句。还没长个子时,你的寡言甚至让人觉得木讷,就像先天不懂如何言语。长大后的你,身体颀长,也还是习惯沉默,却又叫我看出与小时候不同的气质。男子多言显聒噪不沉稳,你少言的习惯让我觉得矜贵。
我们彼此的母亲是很好的朋友,从我们还安然呆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已深有渊源,你先我一个星期来到人世。母亲告诉我你母亲为生你而离开人世,母亲不忍心你那么小便失了母亲的关爱,于是常常将你接来我们家中与我相伴。
这场陪伴一梦十八年,直到我们大学。我从来觉得自己的生活乏善可陈,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场陪伴却是我做过最浪漫的事。
犹记桂花落时的季节,我们常常相伴回家。
那时我们正是敏感的年纪,班上的同学看到哪个男生和哪个女生处得近一些便总会说:某某和某某在谈恋爱,仿若讽刺,饱含贬义。我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老实人,只想有个好成绩讨好家里人,不想被这样平白无故的脏水污了名声,立下觉得要远离你,于是回家不再和你同路。只是你大约没有领会到我的用意,放学后一如往常拉着我的手一起回家。
我那只被你拉住的左手立时变得火烫无比,做贼的总是心虚,不着痕迹往四周围看了几眼,悄悄放开你的手,往前走快几步。你不解,上前几步又拉住,我放掉,你再拉住。
“禾陵,怎么了?”你这样问我,极简单的字句。
我回头使劲瞪你一眼,甩掉你的手,很快走远。再过良久,头发上传来轻轻的抚弄感,我转过头很是气愤地问:“穆世,你干什么?”
你没有回我,温柔不失坚定地用两手定住我的头,不知在我的发上做了什么,弄得我的头皮一片暖簌簌的痒。
“喏,桂花。”你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片幼弱的桂花。
原来是我的发上落了桂花,我这才注意到这条长街种满了桂花,浓郁干爽的桂香包裹着我们,干净的地砖上细细密密落了一地桂花,簌簌,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