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蕾
在美国南北方的天然分界线波托马克河畔,坐落着一座城市,美国的首都——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在普通人眼中,这里大概日夜不休地上演着一场又一场的政治博弈,在某个高级餐厅的包房中,也许正在进行着什么不可言说的交易;在某一扇门后面,也许一场铺天盖地的阴谋正在酝酿……在华府,一个特别的“政治生态系统”扎根于此,和这个城市一同呼吸。华府的故事和普通人的生活若即若离,如果不在那里,不搞政治,就离它很远,可那里发生的很多事情,又都与普通人息息相关。这就难免让大众很纠结,既想知道那里在发生什么,却又希望别影响自己的生活。
而美国流媒体服务商网飞(Netflix)公司正是拿捏准了大众的这种心态,在2013年推出了自己倾力打造的独家政治惊悚剧《纸牌屋》,给大众展示了华府的整个政治生态系统,并凭借其精良的制作和强大的阵容,一夜走红。2014年网飞公司如期推出了《纸牌屋》第二季,甚至一改美剧一周一集的播出方式,一口气就把整季剧集全部放到了网上,一时间引爆了收视热潮,让《纸牌屋》成了社交网络上的热词,就连国会的食堂里也有人在投入地交流剧情。
《纸牌屋》的诞生和网飞公司既想做渠道又想做内容的野心息息相关,它的成功离不开网飞公司不遗余力的热捧,也得益于它确实是一部制作精良的优秀剧集。从一开始,网飞就为《纸牌屋》招募了一个足以胜任一部大制作的好莱坞电影的金牌团队:电视剧的开篇导演是《搏击俱乐部》的导演大卫·芬奇,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担纲男主角,《阿甘正传》的女主角罗宾·怀特则是女主角,故事框架则改编自20世纪英国热门电视剧《纸牌屋》,编剧也请来了奥斯卡获奖影片《总统杀局》的鲍尔·威利蒙,此人还曾经做过希拉里·克林顿的助理,参加过2004年的总统选举工作。这样的强大阵容使得《纸牌屋》在前期宣传时,就已让观众倍加期待。
当剧集播出后,演员精湛的演技、节奏明快的故事、高潮迭起的情节让各方好评如潮,整部剧迄今为止的质量,都没有辜负公众的期望。
《纸牌屋》的故事开始于一位新总统的上任。新政府的诞生也意味着很多人的政治生涯翻开了新的篇章,至少政坛老手、美国众议院民主党党鞭弗兰克·安德伍德(Frank Underwood)是这么认为的。他认为美国新总统勒特·沃克的上台,自己功不可没,新政府的国务卿应当是自己应得的谢礼,可他万万没料到自己棋差一招,在他人的撺掇下,总统用“众议院有自己人好办事”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弗兰克与国务卿一职失之交臂。被激怒的弗兰克发誓一定要让背判自己的总统付出代价,表面上他依旧尽心尽力支持总统,但借着新总统拟推行的教育改革法案,一场由弗兰克精心策划的旷日持久的政坛阴谋就此展开。
在《纸牌屋》的第一集中,短短不到60分钟的时间里,导演就详略有致地交代了故事里重要的各方势力:以总统为中心的白宫,弗兰克所在的各党派犬牙交错的众议院,人员复杂难以控制的参议院,政府外的工会组织,弗兰克的妻子克莱尔所引出的非营利组织(NGO),以女记者佐伊·巴恩斯为代表的新闻媒体,以及以雷米为代表的说客和他们身后的各色商业集团。形象鲜明的出场人物和他们背后交错的势力,让故事显得极富张力和不可预测,很快就牢牢抓住了观众的眼球。后期众议院罗素竞选州长的情节则展现美国政治在国家层面和地方层面的不同作用,让人倍觉有趣。第二季推出后,人们更是看到了华府的政治博弈如何直接间接地影响着国际政局。同时,一个个镜头不动声色地展示着华府日常的各种小细节: 办公桌上的装饰和杂志、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贴满议员名字的磁条板、奔跑的公务员手中的咖啡、来访人员的徽章、众议院食堂里的小糕点等等,连华府的人看了恐怕都倍感亲切,而观众的好奇心绝对获得了百分之百的满足。
凡此种种,都证明了《纸牌屋》先天优良,后天精养,在美国出现收视热潮完全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恐怕让网飞公司和美国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纸牌屋》在中国居然也受到了热捧。几家美国主流媒体都报道过《纸牌屋》在中国受欢迎的情况并分析了原因。
平心而论,《纸牌屋》在中国受欢迎的程度远比不上美国。首先美剧因为社会文化和语言障碍,并不可能受到中国观众的广泛认可,加之它仅仅只在网上传播,而在中国,还有很大一部分受众更愿意在电视上看电视剧。再者,假如是一个对美国政治并不感兴趣的中国人,看《纸牌屋》这部片子的确令人伤神。就拿笔者来说,原本仅知道美国的三权分立、联邦制度和选举制度的皮毛以及民主党、自由党之间举世闻名的党派之争,因此,每当看到主角弗兰克利用制度规则来玩弄权谋或者台词中夹杂着的政治术语时,大脑就开始混乱,不得不反复暂停,逐句去理解台词背后的“真谛”。好在字幕组相当体贴,常常在片尾给中国观众普及常识,所以,总体而言,对美国政治缺乏理解并不影响中国观众欣赏一个高潮迭起的好故事,并且正因为这种对美国政治的陌生感,让中国观众在观影过程中更加觉得新鲜有趣。
但美国媒体也流露出了一些担心,他们认为,《纸牌屋》能成功引进中国,是因为该剧对美国政坛阴暗面的描绘,正应了中国政府对美国负面形象的宣传,证实了美国所谓民主政治的伪善。这种担心当然有其道理,不过即便没有这部片子,中国观众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美国政坛就是一片清明。大部分的观众都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虚构故事讲的依旧还是人性在权利和欲望之下的真实反应,虽然不同的文化制度让这种反应变得不完全一致,可剧中人物的动机和内心变化,还是同质的。所以《纸牌屋》在中国受热捧的原因,大部分是和美国观众一致的:因为故事、演员和制作,同时也因为一些不同的地方,比如美国式的政治生活和斗争。
说起《纸牌屋》中的政治斗争,与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各个朝代里的政治斗争一比,实在是太小儿科了。有很多中国网友评价,被定义为美国政坛老狐狸的弗兰克在剧中最多的伎俩也不过是玩嘴而已,完全无法和中国历史上翻云覆雨、机关算尽、步步惊心的政治斗争相提并论,其激烈程度甚至连宫斗剧《甄嬛传》都比不上。网友一方面吐槽着《纸牌屋》中的阴谋不给力,一方面也感慨着剧中制度和规范的威力和局限。
美国的政治文化反映了基督徒典型的民主观,在“原罪”等基督教伦理的潜移默化下,美国民众天然相信制度而不相信人,所以美国的民主政治设定了大量的条条框框来分权。美国人认为,在政府中,只有任何一个人或机构都没有滥用权力的机会,人民的自由和平等才不会被伤害,而自发性的监督和制衡则是保证自由、平等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手段。因此,比起一些传统概念中的“政府官员”们,美国的政客们确实过得非常憋屈。如果把政治制度比喻成政客的镣铐,那么在华府的权力倾轧中,美国的政客们真是戴着脚镣手铐在竞技场上搏斗,其“精彩”程度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甩开胳膊的全力拼杀。可另一方面,“血腥残忍”的程度也大幅下降,殃及无辜的概率也降低不少,甚至,较量中输掉的一方还有较大可能全身而退,体面下台。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国民众,如果一定要忍受高层政治的腐败、冷酷和黑暗,恐怕还是愿意选择这样的“有限度”的黑暗来忍受。
人是高社会化属性的生物,所以自然非常容易被制度化。在美国那样的政体下,可以看见政治家们整日最最操心的事情实际上是如何赢得选举,其次则操心“如何让自己支持的立法通过”,前者是政治生涯的必要前提,后者是自己获得政绩的唯一途径。每人都知道,一旦竞选失败,政客们的政治生涯就结束了,或者,至少是出局一段时间。而在竞选过程中,每一个政治家都被公众和媒体拿到放大镜下一遍又一遍检视,而竞选对手更是恨不得能抓住对方的阴私黑幕来打击对手的公信力,在这种压力下,政客们大多中规中矩,尽量不做出格的事去挑战公众的忍耐力。在影片中,主人公相当迂回隐蔽的政治斗争策略也很好地反映了这种多方监督的压力。在第一季中,弗兰克打击报复的目标和他的实际行动南辕北辙,一度连观众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与其说是弗兰克狡猾谨慎,有城府,倒不如说是游戏规则决定了游戏方式。
而是否能够推动立法通过,则取决于拉票和谈判的能力。整个过程相当复杂并且需要很多微观层面的操作。观众可以看到剧中弗兰克因为已经谙熟了每个议员的立场和利益倾向,在某个立法的草案出台时,他就已经知道支持的票数是否能让该法案通过了,如果不够,剩下的则是对骑墙派和中立派漫长的游说、扯皮的过程,比如,给法案加一个附带条款,以满足你们党派的利益,或者各退一步,修改法案的具体条款或者数字……
再细致的制度和规则,也肯定会有它的漏洞。在多重权力分散和制衡的前提下,弗兰克这个在政坛中浸淫多年的政客深谙其中的游戏规则,他玩得最好的一招,就是借力打力。新闻媒体就是弗兰克重要的政治斗争工具之一。在美国,新闻媒体在政治斗争中是政客的一把双刃剑,用不好会引火烧身;可一旦用好了,威力非常强大。大众传媒具有为公众设置议程的功能,媒体对某件事情铺天盖地的报道会让公众认为这件事情非常重要;反之,人们日常广泛谈论的话题往往也是媒体最关心的话题,二者相互作用,互相影响。弗兰克在戏中多次利用媒体或宣传自己,或让大众转移注意力,或给竞争对手制造社会压力。说到底,制度依旧没有办法彻底限制人性中的恶,再完美的制度也有它的缺陷,只要人有心,总是能凌驾于制度之上,利用制度的条条框框反为己用。
不过,剧中弗兰克和年轻女记者的“权色交易”在现实中并不常见,一是双方没有机会,华府的重要政客们身边都是关卡重重,政治新闻记者们很难找到机会甩开警卫和自己的一群同行与重要人物私下会面;二是没有必要,这宗权色交易对双方而言,都是风险大收益小。在华盛顿,资深记者是比政客还要稳定的职业,总统也不过在白宫居住八年,而一个有名望的记者能在华府工作到退休,所以华府的政治新闻记者们可比政客还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再者,如上所述,新闻媒体是政客的双刃剑,媒体为了追求公众的关注力,不惜一切寻找独家内幕,所以从任何层面上来讲,新闻媒体人都是政客最不靠谱的“盟友”。第一季结尾时,弗兰克四面受敌,原本是自己阵营“媒体工具”的年轻记者,则隐隐成为他最大的威胁,给观众留下了巨大的悬念。
说来有趣,大多数观众在眼看弗兰克要东窗事发的时候,居然会忍不住为这样一个冷酷狡猾、巧言令色、背信弃义的人捏把汗,这实在要归功于演员凯文·史派西的出色演技和《纸牌屋》独具匠心的叙事手法。
第四面墙(fourth wall)是一种戏剧术语,传统舞台是传统三壁镜框式设计,对于演员来说,后面背景和左右方向可算是三面墙,而第四面“看不见的墙”则存在于舞台和观众席之间,这是一个专业演员通过心理暗示构建起来的墙壁。一个优秀的莎士比亚话剧演员,既要做到无视观众,完全沉浸在角色里,又需要和第四面墙互动,把大段的独白演绎成和内心自我、和灵魂、和神性最真挚的对话。在舞台上,最具感染力、最具艺术性的部分,就是和第四面墙互动时,那种“当众孤独”的表演力。发展到了电视电影时代,电视荧幕成了天然的第四面墙,而主演突然盯着镜头,来段内心独白,并试图用眼神与观众交流的表演方式,被称之为“打破第四面墙”。以《纸牌屋》为例,弗兰克在剧中是一个被权力掏空的人,因为追求权力而孤独的人,哪怕是面对战友一般的妻子,他也无法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是一个冷酷而野心勃勃的实用主义者,他们夫妻间互相隐瞒的部分既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对对方的保护。既然如此,何处是弗兰克可以倾诉和自我告白之地呢?而且,弗兰克的阴谋如果没有恰当的解释,观众常常会和剧中人一样,被弗兰克忽悠得云里雾里。
就这样,因为角色的心理需求和叙事需求,观众顺理成章地成了弗兰克绝对信任的“老伙计”,他可以告诉我们任何事,他可以对观众解释利害关系,表达他自己的爱憎,向观众表露自己内心的挣扎,观众也逐渐适应了这种角色,成为弗兰克故事的一部分,甚至真的成了他的“老伙计”。在《纸牌屋》里,运用这种第四面墙的表现方式,实在是相当讨巧。
这里补充一个有趣的小花絮,在2013年艾美奖颁奖典礼中,录制方特别安排了一个包袱:当主持人们正在台上争论应该由谁主持颁奖典礼时,镜头突然切到了台下的弗兰克的饰演者史派西,他带着弗兰克式的腹黑眼神,淡定地转头朝着镜头对观众们说了一句:“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在进行。(Its all going according to my plan.)”可见《纸牌屋》的“打破第四面墙”的方式,深入人心。
在人世变换中,美国的建国者和开拓者们,一代一代用心血甚至生命打造的用于守护“自由、平等、博爱”这样高尚信念的国家政治制度,也渐渐沦为了政客们的游戏规则,华府成了作秀场,民主成了伪善的外衣,自由成了自私的官方说辞,人与人之间真情淡漠,共同的利益才是人际关系中最值得信赖的纽带。这就是《纸牌屋》中关于华府的人和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和赤裸裸的黑暗的故事。这部黑暗的政治剧在2013年收获了三项艾美奖和一项金球奖,很多人认为它的成功主要归功于它对现实的高度还原,可美国的一位议员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笑称:其实追这部剧的华盛顿人和媒体人都有点儿自虐心理,明知这部剧在集中火力渲染华盛顿的阴暗面,对某人某事某国会办公室描写失实,但依然追得很起劲,这大概是因为“只有自嘲自黑一下”,才能感觉到现实虽然糟糕,也起码比电视里的状态好。
《纸牌屋》的编剧威利蒙倒是好心态,他表示自己只想写出一个依托于现实的好故事,至于故事里的谋杀、背叛和操纵,那可是从古希腊神话故事开始就源远流长的段子,一个好的故事没有这些戏剧冲突哪成呢?另外网飞公司也为剧本的创作提供了大数据分析的支持,在《纸牌屋》的剧本创作之前,网飞分析了3000万用户的观影行为,包括观众的观影时间、何时暂停、后退和快进,分析了超过400万条用户评价,300万次用户搜索,通过对所有这些数据的分析和探索,整个制作团队基本掌握了终端受众的观影需求和口味。由此可看出,《纸牌屋》就是针对观众无论是高雅还是恶俗趣味而量身打造的一部剧,虽然创作素材源于生活,但它早就为了迎合受众包装了一遍又一遍了。所以大可不必把这部剧看做是华府的纪录片,它和其它众多的好故事一样,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人们看到了他人命运的起伏与悲欢,它之所以有些与众不同,是因为它讲述的是华府,一个被用理性规划成方正四区的城市,一个在美国人眼里有些暮气、和浪漫无缘的城市,一个不足180平方公里却在影响着世界的城市。
与纽约的“金钱夜不眠”遥相呼应,在这里,华府的权力夜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