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枝
【一】
三姐从小喜欢哭。
爸爸脾气暴躁,他发起气来打人,把你打哭了,还要叫你:“不准哭!一口歇!”我们正在伤心的时候,抽抽咽咽,一口气哪里歇得下来,人被吓怕了,反而更大声哭起来。这时候便要看运气。运气好时,爸爸心软了,也就丢下小孩子一个人哭去罢了。运气不好,哭得他心里火直冒,只听得“唰唰唰”几声,早又被细竹丝子抽了几下小腿了。于是忍不住,又是新一轮的号啕。
因为三姐好哭的这个毛病,她平白地多挨过爸爸好多竹丝子。爸爸气极了便骂:“嘴巴一呲就哭!眼泪水怎么那么多!”三姐一边抽抽咽咽,一边觉得是爸爸偏心。大姐最受爸爸喜欢,又是老大,从没见有打她的时候。二姐脾气最犟,任爸爸怎么打,一声不哭,也绝不认错,爸爸反而少打她,怕真把她打坏了。至于两个小的么,仗着是双胞胎,没皮没脸,爸爸也打得少。只有她一个人在中间,没人喜欢,讨的打最多——想到这里,鼻子一酸,眼泪又滚下来了。
家里又只数三姐在学校成绩一般。虽是矮子里拔将军,我们姊妹在班上的成绩一直都还算好的。三姐的成绩却很普通,五年级念了两年。这一点也让爸爸不高兴,他是要女儿念大学的。但三姐身上却有一种憨直的气性,因此她常表现得安稳和温顺。她和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最小,大姐二姐离家太早,我们真正在一起朝夕相处得多的,还是三姐。三姐读二年级时,我和妹妹还小,我们问她,三姐你在学校什么样子呀?她拿出她的《思想品德》书,指给我们看里面的一张画,四五个穿着白褂子红裙子的小姑娘在上面跳大绳。三姐说:“中间那个跳绳子的就是我!”我们几乎不能相信了,三姐在学校有这么漂亮的裙子穿吗?她笃定地说:“是的,是学校的校服——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就穿,放了学再交给老师。”我们羡慕得只有连连赞叹,越发恨自己还要好久才能去念书了。
像这样哄我们的话她还说过许多。有一回小学语文课本发下来,三姐在家门口写作业,我们一边看着,她就念给我们听。有一篇课文我如今还记得:
姐姐的胆子真大,
敢从天上跳下。
蓝天上花儿朵朵,
不知哪一朵是姐姐的花。
课文上满页一幅画,五颜六色的降落伞从天上降下来,我们问:“哪一朵是姐姐的花?”三姐指着其中大大一柄黄色降落伞说:“这个是我!”我们惊得目瞪口呆,三姐真是太厉害了!连降落伞都跳过了!她也笑嘻嘻的,大概是深为我们如此好骗而得意吧。
终于我们也要去念书了,这一年三姐念四年级。这时我们的小学还没有学前班,小孩子照例于虚岁七岁时入学,小学校在离家一里多路的山坡上,是一个长方形,屋后一片竹林与杉木林。一、二年级的教室在长的一边,与三、四、五年级相对,教室因此要大一些,非常宽敞,桌椅后面还有一大截空处,堆着些山上伐来的杉木,下课我们常常就在这些圆滚滚的木头上踩着玩。这是后来的事。第一天上课时,我们的课桌还是那种巨大的长桌子,可以四个人并排坐,板凳也很大,非常沉重,非一人之力可以搬动。我和妹妹,还有村子里同龄的小娥子,坐在第一排,最外面的座位,由一个叫陈金旺的男生坐了。他是一个留级生,个子很小,却对我们很凶,不许我们把手拐占到他那边,不然就要打我们。讲台上老师也执一根棍子,望去十分威严,我们吓得什么也不敢讲,乖乖跟在老师后面念“a、o、e”。
下课了,陈金旺坐在那里不动,我们也不敢动,不敢叫他让一下,让我们去上个厕所。终于等到放学,三姐来我们教室门口接我们。我们等到陈金旺背着书包走了,才敢出来。见到三姐就告状:“有人欺负我们!”她说:“哪个敢欺负你们!跟我讲,我来教训他!”我们如此这般对她讲了,下午上课之前,她就跑过来,很神气地对陈金旺说:“陈金旺!你要是再敢欺负我两个妹妹和我们村子里的人,我就来打你!”
于是他的气焰马上没有了。这一节下课,我们终于敢去上厕所了。
等到对学校熟了,下课的时候,我们都跑到中间操场上去玩。踢毽子啦,跨步子啦,跳蚂蟥筋(一种松紧绳)啦,跳大绳啦。一开始,我们坐在花坛边看三姐和她的同学玩。我们还太小了,这些四五年级的大姑娘,很有些看不上我们。她们跳蚂蟥筋能够从脚踝、膝盖、腰一路跳到肩膀、颈子、头的高度,最后把两只手高高举起来,跳“举手”!她们中间一个最厉害的人领头,白鞋子轻轻一跃,就跳进绳子中间。这太厉害了,我这辈子连肩膀的高度都不会跳过。蚂蟥筋一毛钱一尺,也不是随便能扯得起的,谁若能有一根三四米长、没有系得疙疙瘩瘩的蚂蟥筋,是一笔很大的财富。许多时候,都是一个小孩子在家里跟她妈妈磨了好久,大人才舍得把家里一条旧裤子裤腰里缝的蚂蟥筋拆出来给她。这样积少成多,最后两三个姑娘把她们攒出来的蚂蟥筋系成一圈,成为几个人共有的财产。下课的时候,她们就一起跳,想要跳蚂蟥筋的人,都要跟在她们后面。
后来我们自己和同学玩,多是踢毽子。毽子要自己做。虽是乡下每户人家都养鸡,找几根黑得发翠的公鸡尾羽,剪下来插在管子里,底下用布缝上一片铁片,做成一只鸡毛毽子并不是难事,想要把鸡毛毽子踢好,却很不容易。只有那些最灵活的、灵活到有些精里精怪的女生,才能把一只鸡毛毽子踢得上下翻飞。普通的一般踢几个,毽子就掉地上了。如我和妹妹这样,一次只能踢一个、最多踢两个的,也不在少数。我们因此常踢的是塑料毽子。到处捡了塑料袋子,把它们剪成约大半厘米宽、十厘米长的长条,再用毛线绳紧紧捆在一起,就是一个蓬松的塑料毽子了。这样的毽子很好踢,连我这样笨拙的人,也可以一口气连踢二三十个。
很快三姐念初中去了。这时候二姐在中学复读初三,多数时候都要住校,只有周末才回来。学校规定,只有初三“重点班”的学生才能住校。三姐只好每天走十几里路去上学,放学再走回来。偶尔跟二姐一起走去上学。到后来二姐去芜湖念卫校,我们也已经四五年级。那时村里已经有几户人家买了电视,大多是黑白的,唯一的一台彩电,是那户人家台湾探亲回来的亲戚送的。夏天的晚上,尤其是暑假晚上,从田里打完稻,回来洗过澡,吃过晚饭,有电视的人家就把电视搬出来,放在门外场基上放,家里没有电视的大人小孩,都跑到他家门口来看。我家里没有电视,爸爸怕我们分心,不好好学习,所以不买,其实也是买不起,才找了这样的理由来搪塞。每年的暑假是我们的特赦期,每天吃过晚饭,在凉床边扭成一条虫子般磨蹭一会,看看爸爸并无十分不悦的意思,就大着胆子,溜到池塘边的赵家门口看电视。《西游记》《白蛇传》《倚天屠龙记》,都是这样看的。但总也没有看过完整的剧情,因为到暑假快要结束的最后一个星期,爸爸就不许我们再去看了。
寒假里可看电视的日子更短,不止假期短,也因冬夜天寒,只能到人家房间里去看。主人家拥坐床上,或坐在火桶里,腿上盖着被子,我们就坐在椅子板凳上。爸爸很怕我们不会看人眼色,到了人家想睡觉的时候,还不舍得走,成什么体统!偶尔他也去别人家看电视,看《三国演义》,且带着我们去,大概觉得这是名著,看了“有用”。我们却并不领情,看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只剩他孤零零一人踏着霜寒的夜气去了。我们爱看的是那时候电视上流行的琼瑶剧,从《一帘幽梦》看到《梅花烙》,已经看得太久了,爸爸不高兴的意思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我们还是恬不知耻,夜里趁他睡下了,三人轻手轻脚从楼上摸下来,偷偷把后门打开去云香家看电视。云香和三姐一般年纪,她念完小学就没有再念书,长夜漫漫,是很欢迎我们去陪她一起看电视的。看完两集回来,村子里静得怕人,头顶是冬天密密麻麻的星星,我们小心翼翼走回去,去摸后门。推推推不动,才知道门已经关了!一定是爸爸睡醒了起来上厕所,或者是风吹动门响,把他吵醒,看见门没关好,又把门栓拴上了。
我们心里暗暗叫苦,往门上靠了一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喊爸爸起来开门。犹犹豫豫喊了一会,“爸啊,爸诶,开门哦。”他醒了,一声不吭把门打开,我们逃难似的逃回楼上去。第二天起来,以为早饭桌上肯定跑不了一顿骂,结果他竟然好像忘记了,一顿饭就在我们的心虚里照常吃完了。有时也要讨骂,倘若情节严重了,还要面壁,或者罚跪。我和妹妹还小,跪就跪嘛,又不辛苦。只是三姐也不能幸免,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还要跟我们跪在一起,总归不大好意思的。
我们念初一时,三姐念第二年初三,住校。中午要在食堂蒸饭吃,走读的学生每天早上从家里带了米来,早读下课后淘好送到班上的蒸笼里去蒸,交一枚五分钱的饭票。上学第一天,三姐带我们去学校旁边的水库里淘米。时逢天旱,水库里的水已经干得只剩下最后一点,我们走了很远,才把米淘好,盛一盒水,泼泼洒洒走到食堂,已经只剩小半,中午蒸出来的饭特别硬。她带我们去食堂外面打菜,都是附近人家的女人烧好了盛在脸盆里来卖的,炒藕、炒青菜、烧茄子诸物,一毛钱一份,没有荤菜。还有一种魔芋豆腐,切成四方小块,烧得黑里糊蹋的,吃起来有韧劲,很好吃。后来我们对学校熟了,就各自在教室里吃,不再聚到一起吃中饭了。
春天和秋天,菜不容易馊的时候,为了省钱,我们就自己从家里带菜吃。菜用玻璃瓶装,晚上爸爸把菜炒好,分两瓶装,三姐的一小瓶,我和妹妹略大一点的一瓶。早上我们常给她送菜去,一小瓶辣椒炒肝子,或是红烧鱼冻子,或是别的什么,送到她的教室门口。她在早读,一抬头看见我们,笑着不好意思跑出来,拿了菜回去。后来我们便约定早读下课,在学校一棵桂花树下见。有时她有什么东西要带,或是学校又要交五块钱、十块钱,也告诉我们,叫我们带来。弄钱是很麻烦的事。在中学读书,天天都要花钱,不比念小学时,餐餐都在家里吃饭了。很多时候爸爸就要出去借钱。
周末我们一起回家,偶尔也有她的同学到家里来玩。有几回是男同学,三四个一起骑了自行车来。这几个男生在学校里和三姐很熟,我和妹妹去找三姐,有时便被他们拉进教室坐一会,因此也认识了。其中一个叫逸永的哥哥,个子很高,眼睛很大,声音有些沙沙的,我们很快便看出三姐有些喜欢他。他带着他的弟弟一起来玩。还有一个个子不高、肤色较黑、嘴唇较厚的哥哥,名为老叶,也总是一起来。彼时《倚天屠龙记》里有一句歌词是“红花当然配绿叶”,他们改唱作“红花当然配老叶”,因为班上有一个叫红花的女生。有一回他们来是正月里,在我们家喝茶,卖甘蔗的来,要了两根甘蔗,几个人坐在太阳下嚼着吃,把吃完的甘蔗渣吐在地上,扫给母鸡去啄。不远处一群人赌牌九,太阳晒得人脸上发烫。实在没有事了,他们便提议去照相。逸永哥哥有一部傻瓜照相机,那时也是很稀罕的了。大家都兴奋起来,田畈里还只是灰黄,三姐提议可以去小姑山的山坡下照,大家都觉得好。走过去,却并无什么风景,小树林畔草地刚刚返青,我们只好坐在一丛枯斑茅枝下,互换着合了几张影。
春日盛时,我们也到逸永哥哥家玩过一回。他住得离学校很近,我和妹妹有几个同学与他同村,因此也和三姐一起去玩。田畈里有人栽秧,帽子被风吹入田水,那人把草帽捡起来,甩甩水又戴到头上。我们笑嘻嘻从田埂上走过去。挑秧的人从对面来,他的担子很重,我们就站在田埂边,等他颤颤地挑着担子过去。我和妹妹却有些担心,逸永哥哥对三姐的样子,看起来要淡然得多。
中考过后,三姐还是没有考上高中。这一回许是灰心,爸爸没有让三姐继续念第三个初三,也没有像对大姐二姐那样,找人把她送去芜湖念卫校,而是过了几个月后,把她送去街上学做皮鞋。大约家里的负担也实在很重吧。乡下普通的看法是,学一门手艺,以后有事做,比什么都不会只能嫁人要强。但学做皮鞋,看起来无论如何也要比大姐二姐去念护士差得远了,三姐的心里,未尝不产生过对爸爸的愤懑与不满吧。她学做皮鞋的地方就在峨岭山头,有一个据说手艺不错的老师傅带她。白天她去做鞋子,晚上回来。这一年她认识了不少皮子,遇见一双皮鞋,就掐着面子,告诉我们该怎么分辨。冬天过年时,就给自己做了一双红色的猪皮鞋穿着。
很快有人给三姐介绍对象,我们都觉得有点早,但家里还是让他们见面了。回来三姐跟我们比方,说这个人讲话粗鲁,比如夸她眼睛大,“像牛眼睛一样的!”我们听了忍不住好笑。我们当然知道三姐不喜欢这个人的原因。这个小伙子后来还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其实长得很端正,只是言语果然有些不大讲究。他的眼睛倒是颇大,“像牛眼睛一样的”。但三姐说她不喜欢,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她不愿再做皮鞋,就留在家里洗衣煮饭。妈妈一直在外打工,她因此有些如母的意思,照顾我和妹妹。我们已经开始念初三,平常住校,周末回家一趟。每次离家时,用一只白色的大搪瓷缸,带一缸爸爸炒的腌豇豆和腌萝卜走,搭着吃饭,可以省一点菜钱。这冰冷的腌菜吃得我们整个冬天都极为寒苦。那似乎是我们最穷的时候,每个星期,包括吃饭和打水,我和妹妹两人所有的用费是十块钱,而那已经是一个包子也要卖两毛五分钱的时候了。这十块钱还常是爸爸去借来的。每个星期天的傍晚,我们回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去教室旁边的小卖铺,买一包两毛钱的梅脯,把钱剖开,每人分得四块九毛,再将梅脯分吃完。第二天早读下课,我们忍不住好吃,还要跑去音乐老师家买肉包子吃。他家的肉包子比学校门口卖的好吃许多,因此卖得也贵一些,一块钱三个。即便如此,学生仍抢着去买,装到手的,永远是滚烫的包子,唏嘘地掰开,里面肉馅颤巍巍弹出,包子皮里则浸满肉汁。这样的包子,一次吃三个我都不饱。这是一星期唯一的一次,即使知道买过包子以后,后面五天只剩下三块九毛钱,我们也还是忍不住。
若精打细算地花,这三块九毛钱可供我们吃到星期五的中午。食堂饭菜少油水,同班一个街上的女孩子,吃饭只吃极小的几口,大半剩在饭盒里,倒在食堂外面的阴沟边。洗饭盒时她跟我们轻声抱怨“我吃不下呀!”她长得很好看,唇红齿白,头发乌黑,梳得水亮光滑。为了一种说不出的矜持,我们也控制着自己,不要吃太多饭,却仿佛总处在一种半饥饿的状态里。这些都还可以忍受,但若还有别的什么地方要花钱,是万万匀不出来的了。
初一的时候,我和妹妹,还有另外两三个女同学,到一个胖胖的女同学家夜宿玩。夜中灯火昏黄,她去上茅屋,她的妈妈秘密地递给她一包什么,回来睡觉时,她忍不住告诉我们,她来“月经”了!我们都很惊奇。乡下女孩子发育较晚,这个胖胖的姑娘,大约是班上头一个来例假的女生。妈妈不在家,我对发育之事,也极为陌生,爸爸自然是不会注意到女儿的这些变化的。因此当初三之时,“月经”这怪物第一次降临到我身上时,我的害怕与羞耻自不必说,一条秋裤全被弄脏,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好偷偷脱下塞在家里的垫被下面。这一次大约是在家里偷偷拿了两毛钱,买了一包卫生纸糊弄过去。
一个月后,那东西再一次降临时,正是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我全无准备,除了几毛饭票之外,身上己没有一分余钱,也羞于向任何人说明,只好借故待在寝室里不出门。夜里是如何挨过的,如今己不记得,大约是借故熬了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低低背着书包,遮住屁股,和妹妹一同走回家去。回到家里,翻遍抽屉竟然也没有一毛钱,而我又不好意思去村口小店赊一包卫生纸,因村里人平常是不用卫生纸的,上厕所都是用家里小孩用过的书、本子,撕几张纸下来,倘若一个女孩子去买卫生纸,简直是向别人昭告她的秘密了——这种事,在那时的我,实在是需要太大的勇气了。
后来是妹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跑去告诉三姐,于是,我一个人在楼上房间里伤心难过时,三姐忽然走上来了,轻轻问我:“你月经来了?”
我说:“嗯。”
她不知为何显得很温柔,说:“孬子(孬子是痴子的意思,可以作嗔骂的理解),你下回再来了就跟我讲,我去小店里给你赊卫生纸。别不作声!”
然后她就下楼去,过了一会,拿了两包长条卫生纸上来——不但是卫生纸,而且是两包——我心里的欢喜霎时简直是雀跃,很羞涩地去换了衣服,三姐又问,是第一回么?你上回的脏衣裳呢?及至从床板上翻出那条已压得扁扁的秋裤,竞拿到楼下一并帮我洗了。这件事情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受过这样的苦了。
很快又是一年盛夏,我们的光景渐渐好过一些,田里事做完以后,有一天,三姐要我们陪她一起去逸永哥哥家玩。大姐刚给我们买了一辆女式自行车,又带了一辆旧的大自行车回来。她便骑那辆大自行车,我和妹妹骑小车。她稍稍带一点未消去的婴儿肥,穿一件二姐留给她的白色针织衫,微微透漏出里面的皮肤。太阳很烈,她骑着骑着,背上就沁出汗来。我们在后面看着,心里都有些忧虑,觉得这件衣服未免有些太“大胆”了。
那时二姐留了一些衣服在家里给我们,除这件针织衫外,还有一件收腰的黄底橙条短袖衬衫。乡下还极少有贴腰身的上衣,直到我和妹妹上高中,大姐给我们买了两件略微收腰的衬衫,我们都不好意思穿,最后自己拿剪刀把收腰的线拆掉,才敢穿出去。三姐出门时,也常穿这一件衣服,因为二姐很瘦,这件衣服她穿着便略微有点紧。爸爸看了有些不快,在我们面前轻轻愠怒道:“衣裳穿得那么紧,像什么话!”但这些,恐怕她都知道的吧,却沉浸在一种急迫不安的情感中,因此穿上这些好看的衣服,是一种爱好的努力吧,虽然可能有一点不合身。
到了逸永哥哥家,并无别的话,无非是聊一聊其他同学,各自有了怎样的出路。后来他们又说起去照相,却又说中午日头太毒,磨蹭到半下午,才带着我们去屋后的杉木林子里照。夕光从树缝间投下,我们有些僵硬地倚在杉木树边,咧起嘴巴,等着拿相机的人给我们“咔嚓”一下。三姐和逸永哥哥照了一张合影,我和妹妹却想让他给我们每人单独照一张:作为一对双胞胎,平常我们总是合乎别人的想象和要求地出现在一张照片上,却几乎没有一张自己的单人照。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逸永哥哥终于给我们照了平生第二张单人照。这两张照片我们盼了很久,却终没能见到,那大概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吧。
【二】
后来三姐很快离开了家。大姐觉得她总待在家里不是办法,要把她带到南京去,于是这一年过年之后,三姐便跟着大姐一起走了。她在南京的一家饭馆打工。大半年后,初秋时间,三姐忽然一个人回来了。穿一件淡青色西装,变得苗条了许多。我们许久未见她,都觉得她比从前漂亮。到家第二天,三姐忽然打扫起卫生来,连着两天,拿着已经很久没有换的秃扫把,把我们家那个干燥而易积灰的楼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几年前妈妈给我们做的旧布鞋,去年冬天穿旧的烂拖鞋,被小狗叼得只剩一只的,冬天坐在火盆边烘火炕焦了鞋面的,本来都堆在楼梯搭步的角落里,这时也都一一清理出来。三姐还从未有过这样主动的勤快呢,我和妹妹因此十分惊异了——无疑,三姐和我们一样,并没有继承到妈妈那种干净勤快的习性,从前在家时也是邋遢惯了的,忽而竟有了如此变化——我们自然猜不到这勤快背后的原因,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要来,求我爸爸把女儿嫁给他了。
两天后,一直到三姐夫坐车到了县城,我们才知道这件事情。三姐夫——那时候三姐要我们叫“哥哥”——又接着从县城搭车到峨岭街上,三姐就走去峨岭接他。总有十来里路,我和妹妹在家里等了好久,像从前盼在芜湖念书的大姐回来一样,我们先是在村子口等,后来爸爸要我们去小姑山买东西,我们就走路去买,在路上迎头遇到了三姐和三姐夫。我们很不好意思,迅速地轻轻地叫了一声“哥哥”,就走过去了。心里隐隐有点失望,这位哥哥恐怕是算不得很好看的。等回到家,我们私下里偷偷看他,才看清是个高而微胖的人,头发微微有些自来卷,眼睛很大,总是笑意吟吟。
这位哥哥是三姐的同事,在饭店当厨师。有时趁他不在眼前,三姐跟我们讲她在饭店的故事。说起有一回杀鱼,不小心被鱼鳍刺破了手,他赶忙跑过来,一面嗔怪,一面把她手指捉住,挤出血来。又有一回,她跌跤跌断了半颗门牙,也是他陪着去接了假牙。我们笑嘻嘻听着,心里却因为他长得不够好看,仿佛总有些遗憾。过年时他又来一次,在我们家过年,吃年饭时给我和妹妹包压岁钱,每人崭新的五张十块。的确是非常新的钱,捉在手里轻轻一抖,便飒飒有声。
他比三姐大八岁,所以那时,爸爸并不很同意,却也不算反对,总之仿佛有些意若不足,却也不好说什么。几个月后,隐约传来j姐怀孕的消息,两人便领了结婚证,三姐留在家罩休养。到暑假时,大概只有三四个月,三姐就要生了,姐夫也从南京辞了工作,在家里住下来。那一年爸爸种了太多别人家的田,田里秧还没有栽完——爸爸说,晚一天就要少收一担稻,于是破例要我们也下田栽秧(平常我们只用打稻割稻,而不栽秧)。三姐夫和我们一起下田,我们三个人,清早起来就去田里,大概八点多钟,三姐在家做好了早饭,站存门口喊我们回来吃,吃完接着下Ⅲ。她穿一件宽松的格子连衣裙,下午有时会给我们送一点吃的到田边来,或是一点加了白糖的冷井水,装在开水瓶里,拎菥慢慢走到田埂边。我们都觉得甜井水很好喝,仰着颈子,就对着瓶胆喝。瓶胆有一股冷气。三姐站在田埂上,看我们做一会儿事,义慢慢走回去了。
妈妈一个人在另外一块田里栽秧,爸爸整天都在犁田、整田、撒肥料。有一天栽靠近四坝子的一亩二,下午四五点时候,阳光是非常亮的黄色,一只蚂蟥爬到了我腿上,很快活地吸血。我壮了胆子去扯时,怎么也扯不下来。我们都是第一次栽秧,于是一趟只栽五棵(妈妈一趟要栽七八棵),一棵只要细细的两三根,不久之后秧苗即会发棵,长成碧绿的一蓬。从后面看我们栽下去的秧,全是歪歪扭扭的,高高低低浮在田水里,全然没有妈妈栽的那种整齐一致的美。三姐夫有时竟然还没有我和妹妹栽得好,也不比我们两个磨洋工的栽得快,我们因此常要笑他偷懒。终于等到回家吃晚饭,每个人腿上都糊满了泥巴,走在四坝子塘埂的草上,一路走一路蹭脚丫里的泥。等走到四坝子和三坝子相连的塘闸旁,就下去水里把腿洗干净。
中午我们要在楼上隔擘的房间睡一会,躲过最热的时候。那一个房间在夏天倒显得阴凉,我们把门窗都打开,把簟子铺在地上,用湿毛巾擦一遍。乘凉的时候,三姐夫常常嘲笑我们:“你们这个荒凉的牧羊村!”他人概很为他这个夏天所吃的苦感到自己了不起。我们不服,说他们老家也是江苏的一个农村,他说:“我们那是一个繁荣的、热闹的农村!”
暑假结束后,我和妹妹便去县城念高中。这一年深秋三姐生下园园。那一天我们还在上课,爸爸忽然来了,告诉我们三姐在县医院里,昨晚已经生了一个女孩。我们就在中午跑去医院。初生的小孩子是不是都那样不好看呢?总之那时我看见睡在三姐身边小小一团红皱皱的园园,心里觉得很不好看。我甚至担心她以后会不会一直这样不好看。幸而只是我的无知,不久以后园园便长成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性格也很好,不哭也不闹。按家乡的规矩,我和妹妹是要包红包的,不用说我们都穷,身上只有两个一毛的,于是一人包了一毛钱,好玩一样放到三姐手里,就算完事了。她很温柔地笑着,把钱握在手里,催我们回去上课。
后来三姐在家里还住过一段时间,然而我们在学校念书,平常住校,便不常回来,记忆已全模糊了。只记得有时候三姐不在家,放假时要我在家看着园园,我抱着抱着,一会便失了耐心,又觉得重,就把她放在她的小木头椅子上坐着,自己坐一边看书。有一回不注意,一抬头见她磕破了嘴,嘴里流出血来,把我吓得魂都没有了。幸而没有哭很久,过了一会,兀自开心地笑了,我心里的愧疚才稍稍减轻。
再后来我们不常见,连过年她也都是在婆家过,不大回来。直到我去念大学,经常从苏州回南京,在大姐家住,才见得多一点。三姐夫彼时给一家工厂烧饭,每天只上大半天班。三姐在一个网吧做收银员。他们一家在工厂宿舍住着,离大姐家既远,我即使回南京一趟,也从来不常去。只有一回,是秋天了,我们去三姐那里玩,坐了很久的公交,下车时已是偏荒的郊外,路边五叶地锦和葎草的藤叶攀援不绝,隐约有化工厂刺鼻的气味。我们走进那两间空荡荡的屋子,觉得这里真是太荒凉了,而三姐住在这样的地方,还是惯常的安稳、笃定,如她的心性。又过了一两年,工厂收回了给他们的宿舍,一时无处可去,正好大姐和大姐夫买了房子,为了节省,他们就搬来大姐家住,每月给大姐一点象征性的房租。
后来那几年,是大姐家最为拥挤和热闹的时候。只是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幸而是在一楼,有一个小院,才显得略微宽敞些。厨房搭盖在院中,大姐和三姐家各居其中一室,大姐夫又将原先的客厅隔出一个小房间来,给我和妹妹寒暑假回来住。暑假白日大人各自上班去,我们在家里带着小孩子,饿了一起上街吃馄饨。院外一棵葡萄树,是从前房主留下的,夏天葡萄藤爬满木架,结成串的青色果子,秋来转紫,剪下装在脸盆里,也能装满满一盆。有一年我们老是烧龙虾吃,往葡萄藤下埋了好多龙虾壳,那一年的葡萄似乎格外大些。
这时候妈妈也已经在南京上了好几年班。先是在人家做事,后来便去网吧做饭,那时她住在网吧的宿舍里。也由于妈妈在网吧的缘故,三姐才会去那里做收银员。再后来,网吧的老板娘得了胃癌,请妈妈暂时代为照料,那时候谁也想不到,这个“暂时”一下子便是五年。妈妈搬来大姐家住,住在那间客厅隔出来的小房间里,而我和妹妹寒暑假回来,就在大姐房间里打地铺。夏天晚饭过后,大姐常常怂恿我们去买东西吃。“我们去买赤豆冰棒吃吧!”“我们去买西瓜吃吧!”眼睛熠熠有光。大姐夫说:“好!”我们就一起跑到附近的一个冷饮站去买批发价的冷饮。赤豆冰棒八分钱一根,买了一大袋,坐在地板上拆冰棒纸,看看手上裹的赤豆多不多。这种冰棒很硬,吃的时候,咬得咯咯响。
相比起来,三姐夫和我们就要隔膜得多。他爱看电视,下班回来就坐在床上,对着屋里一个塑料壳电视机看,看的又多是港片。而我己失去小时候对电视的执著,变得怕看电视,有时简直是不耐烦,所以他每天放电视,我都避而不见,即使有事穿过他们房间,也都是匆匆而过。大约是我们大三那一年,爸爸觉得三姐夫每天只上大半天班,拿着不多的工资,终究不能长远,劝他自己开一家小饭店。那时已将近暑假,我从苏州回来,有一天早上姐夫骑车出了门,中午时回来,便说己在附近看好了店面。姐姐们凑了一点钱,把店租了下来,三姐夫便成了这个小饭店唯一的厨师,店名就叫“小园饭店”。
那时三姐还未辞去网吧的工作,我又正好放假在家,于是常常要去帮忙。店门口竖一把冰红茶赠送的大洋伞,我就站在那伞下,摘菜洗菜,洗碗清碗。来人时又端茶递酒、上菜送饭——自然,这是后来的事了,店初开张时,生意极清淡,我第一回去,三姐夫只炒了一盘空心菜,烧了一小锅南京人喜欢吃的菊花脑汤,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才有两三个附近的工人来吃五块钱一碗的盖浇饭。那一整天卖的钱似乎是六十九块钱。
后来人渐渐多一点,到我第二学期回来帮忙,已经颇为红火,成为那一排四五家店中生意最好的一个了。因为菜做得好,价钱也很便宜,吃盖浇饭的人几乎没有了,都是炒菜、喝酒。店里五张桌子常是坐满,夏天外面还支一桌。这时候吃夜宵喝啤酒的人多,附近有民工和三姐夫说好,夜里来吃,六个人,总是给三十块钱,要他自己把握给他们做几个菜,要有荤有素。他是会打算的人,钱自然要赚,还能给他们一人一瓶啤酒,桌上炒五个菜。三姐也辞了网吧工作,专心来给姐夫打下手。我们看到三姐家这样,心里都很高兴,以为像这样,用不了几年,他们也能在南京买得起自己的房子了。
我去给他们帮忙,三姐夫常对我说:“今天我们平小姐来帮忙,晚上烧好吃的给你们吃!”他做的带鱼和酸菜鱼味道很好,酸菜鱼烧好了,上面放一绺香菜,用滚烫的辣椒油浇过,使我在苏州时,也常常怀念。他对我的态度总比对妹妹要好一点,因为妹妹去帮忙时,他是不大会说“晚上做好吃的给你们吃”的。大概是觉得我做事细致一点吧。
有一年暑假的晚上,我们十二点多才关门。三姐夫骑车带三姐,我一个人骑,一起回大姐家。我骑得很快,在骑一个长长的坡子时,用劲踩了上去,一面大声唱“我亲爱的兄弟,陪我逛逛这冬季的校园,给我讲讲,那漂亮的女生,白发的先生”,使得迎面下坡的人用惊异的样子频频回头看。姐夫带不动姐姐,我便在坡上等他们。坡顶公交站的园墙上,升着细细一钩红色月亮。
虽是那么小的一个饭店,实在也很辛苦。早上骑着一个小三轮车去买菜,买来的菜都堆在地上,一样一样拾掇洗净。那时流行吃鲶鱼,店里还有一只红水桶,里面装着一两条这样的鱼,有人要吃时,就麻利地收拾出来。这些事,都是三姐一双手在做。三姐夫在厨房炒菜,遇到人多,上菜上得慢,看看吃的人不高兴了,还要出来给人点支烟,说几句话道歉。夏天十二点关门,冬天也要到十点多才回家。园园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三姐和三姐夫在饭店里既累,在家的时间也极有限,便不很管教,但凡衣食学习,几乎全由大姐二姐包办。家里的家务,更常是疏忽,穿脏的衣服,洗过澡便丢在卫生间外的小客厅,自有妈妈去收拾。园园又逐渐变得乖顽、易生气、贪玩,常为做作业而使大姐生气。这大约是我对三姐和三姐夫不满的来源,而我又觉得他们对姐夫的父母总是很好,而到这边,便不大能尽心,这大概是我终于跟三姐夫不觉亲近的原因吧。
就这样过了两年,我从苏州毕业,回南京上班,一时也挤在大姐家。十一月时要出差深圳一个月,临走前几天,三姐夫忽然发起低烧来。大姐在家给他挂水,好了没一两天,就_又发起低烧来。店门因此关了几天。我到深圳的第十天,给家里打电话,妈妈才跟我说,三姐夫前两天在家里忽然摔倒,不省人事,送到医院去了,好容易才醒过来,差点没命哩!我大吃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妈妈也说不清。总之大概是发烧太久,病毒侵到什么要紧地方去了。她让我不必担心,我也便不甚在意,以为很快会好起来。
一个月后我回南京,赫然看见小房间的玻璃门上有几道裂痕,妈妈说,那是你三姐夫摔倒时撞的。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还在医院,情况很严重了,陆续查出了许多先前不曾有的毛病,肺、心脏都有了问题。他们的存款已差不多耗尽,姐夫的病因却还找不出,几次请鼓楼医院和其他医院的医生会诊,都不能得出一致的结论。到了晚上,大姐回来了,让我帮她打字,写邮件给一位有名的治疗心脏的专家,求教病因。她坐在我身边,非常仔细地描述三姐夫的临床症状,遇到不会打的术语,我就问她。房间吊顶上白色的目光灯冷冷昏昏,此外我们都不大说话。第二天,那边回了邮件,终于提出了可靠的病因。接着决定做心脏手术,要八万块,大姐二姐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又去别处借了一些。手术完后,医生说,非常成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终于要没事了啊。
这两个月里,妈妈每天下班回家做饭,再送到医院去。有时是大姐和大姐夫送,我回来后,有时是我和那时的男友送。是最冷的冬天了,人的手冻得生疼,走在街上,呼出的气长长一片白。他骑电瓶车带我,一点一点穿过冬天傍晚白雾与尾气弥漫的城市,到了医院,只有保温瓶里的饭菜还滚热。病房里暖气极足,三姐坐在床边,伏在被子上,见我们来了,就起身拿碗去开水房烫十净,一勺一勺喂姐夫吃汤和一点其他流食。自生病后,姐夫己瘦了很多,性情也变得脆弱,在心脏手术前,几乎不能说话,见到我们,轻易就会流泪,见到园园时,常常呜呜哭出来。园园还太小了,有时候她抱着爸爸一会儿,有时候就在一边玩。因为姐夫的病似乎有传染的可能,我们并不常常把她带到医院。
我去医院看姐夫时,看见床头那些吓人的仪器,尤其是心电图的仪器时,就觉得很怕。因为在电视里,这仪器常预示着不好的事情。有一段时间姐夫要靠氧气瓶才能好好呼吸,只有吃饭时才拿下。三姐有时去洗碗,要我看着那些仪器,我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极为紧张害怕,因为那数字有时会变到三姐说的“危险数值”上去。我想叫不敢叫,好容易等到三姐来了,赶紧指给她看,她大约已见得多了,心脏锻炼得强健一些,轻轻跟我说“不要紧,过一下子就会好的。”
手术后十来天,就是过年。征询了医生的意见,说,可以暂时出院了。大家以为大病终于初愈,值得回家好好庆贺,因此三姐和三姐夫包了车,和他的姐姐一同回句容过年。打电话给三姐,她说还好,我们也就放下心来。到了正月初四的下午,却忽然觉得气闷,夜里大约是咳出血来,三姐连夜包了车从句容回到医院,医生检查后,却说,没有什么问题,好好休息就是。初五中午,是爸爸去给姐夫送饭。吃过饭,姐夫跟三姐说:“三子,我想睡一会。”三姐便让他睡。傍晚时醒来,抱了下三姐,笑着说,“啊哟,终于是醒了,我睡的时候很怕就这样一睡醒不来了。”三姐笑他傻。然而就在晚上八点多,他跟三姐说,“三子,我想打个嗝。”话才落,人己昏了过去,休克了。抢救终是无效,只二十多分钟,就没有了希望。那时候医院里,只有爸爸和三姐两个人在身旁。
那天我和妹妹都在南京的郊县,晚上我忽然接到三姐电话,她拼命地哭,喊:“你快点回来,你姐夫快不行了!”而我己没有回去的车了。过了不到半小时,便接到大姐电话,说三姐夫已经不在了,想办法马上回来。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医院,连人也不得见了。三姐和园园随车回乡下发丧,而我们站在医院门口,一家人冷冷相向无言。那一天园园和二姐一起在江宁,二姐接到三姐电话,拉了园园发足狂奔,四处打车打不到,最后是一个开私家车的人送了她们过来。姐姐说,园园到了医院,拼命地抱了爸爸的脖子哭。她还不很懂得“死”的意思,那时候却也知道悲伤和害怕吧。
第二天一早,我们包车去句容三姐夫家。因为是正月里,怕被开车的师傅知道了嫌晦气,一路上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坐着,偶尔眼泪跌落在衣襟上,便抬手擦掉。车子渐渐驶入乡下,那实在是很荒凉的地方,赤黄的土路,收割完净尽是枯黄无际的土田,并不是三姐夫曾夸口的“繁荣的、热闹的农村”。
到句容后,同那边的家人一同坐车去殡仪馆。一路上一个男孩子拿着一袋鞭炮,隔一会递一个给旁边的中年人,那男人口里一支接一支吸烟,用烟头点燃炮竹,扔到玻璃窗外。因为吸了太多烟,他的嘴唇很干,如同窗外落光叶子的杨树干,质地灰暗。风声凌厉,刮得杨柳枝子飘啊飘。殡仪馆宽敞的院子里还有另外两家办丧事的人。园园小小的手捧着爸爸的照片在胸前,风把她头上长长的白色飘带吹起来。
按地方礼俗,三姐不能同我们一起去殡仪馆。看见我们捧了骨灰回来,恸心的哀苦霎时又进发出来,她伏在香案前一条长凳上大哭,倒在妈妈怀里,一面哀哀地喊:“妈!他不要我了!妈!他不要我了!”
我只有悄悄背过身去,不能听了。
因为太小,园园很多时候不肯跪着好好烧纸。后来是她最喜欢的堂哥带她一起跪着,才肯认真将一张一张纸往面前一只破瓦盆里放,看着土黄的草纸渐渐从中间泅出一个黑的圆点来,然后“腾”地一下,火光亮起来。纸灰轻轻扬满了桌上一碗硬饭。
葬礼在第三天清早举行。太阳升出来,四处极冷清,因为三姐夫年轻,小辈的亲戚几乎没有,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跟着到离家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坡上与坡下皆是大片油菜花地,已有零星的油菜开了花,风将白色的纸幡吹得猎猎作响。执事的人将一把米撒在墓中,一个小小的圆包堆起来了,照着那里的习俗,三姐夫的墓没有墓碑。
【三】
葬礼回来之后,我们几乎是立刻搬出了大姐家,在同一片小区另一栋楼里,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妈妈、三姐、园园和我住这个地方,平常也改在这边烧饭,大姐和大姐夫下班后来吃。休息一段时间之后,三姐仍是回网吧上班,继续白班夜班连续倒的生活。她仍旧不大会管园园,觉得自己看不懂她的作业,总是叫我去教她写,去新华书店给她买老师要买的资料和练习册。我们不约而同地避免着在生活中再提到三姐夫的名字,生活里沉重的、悲伤的那些东西,被小心地掩盖起来,好像飘落的沉滓,而我们已随流水向前。
有一天铺床,在三姐床头看见随便撕下来的几张纸,只瞥了开头一眼,我便赶紧把它们重新好好放在枕头底下。那是她写的日记,更确切些说,是和三姐夫说的话,孤独的哀切的无回音的话。我的姐姐,只是将她的眼泪与沉哀留在纸上罢了。她大概有很多年没有写过日记了,上一回写时,还是在三姐夫来我们家的那年过年。那一年我也曾经在她的枕头下翻到过她的日记,记在一本硬壳子的本子上,已经写了一段时间。出于青春期对恋爱的好奇,我曾无耻地偷看过其中一部分内容,写着他们定情的话,自然是“我会永远爱你,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一年过后,爸爸开始留意给三姐找人家,托朋友从家乡县城介绍了一个人。又过了一年,三姐重新结婚。他们辗转在南京做过一两年的事,家里姐妹凑钱开了间零食店,大姐、二姐照常上班,店里主要是三姐来管,然而终于亏了本。再后来,三姐连同园园和新的三姐夫一起,回了家乡县城。三姐又生了一个小男孩,依旧很乖,极其爱笑。三姐夫平常在市里工作,逢周末才回家,三姐便在家里照管着园园和小弟。她已经完全不会做园园的作业,对进入叛逆期的女孩子也束手无策,常常母女俩吵架、彼此生气。我们姐妹平常很少打电话,她换了家乡县城的号码,也没有特意告诉过我。我有时候忽然收到一条短信,问我某句诗怎么填,某道数学题怎么算,就知道是园园发的。偶尔三姐也会发条短信给我,问:“园园要看闲书,怎么办啊,要不要给她看?”我说:“看就看吧,长大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