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墓园挽歌》中的风景及其作用

2014-04-29 00:44:03赵国柱
世界文化 2014年11期
关键词:诗节墓园牧羊人

赵国柱

在众多的艺术形式中,诗歌与绘画经常被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素有姊妹艺术之称。早在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诗人、文论家贺拉斯就在《诗艺》中提出了“诗如画”的说法,从而奠定了西方传统美学的一块理论基石。进入18世纪后,受欧洲大陆兴起的古典主义思潮影响,以亚历山大·蒲柏和托马斯·格雷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诗人在英格兰文坛崛起。他们崇尚理性、自然、古典和道德等原则,创作了许多以风景描写及其引发的思索为主要内容的风景诗,其中最为知名、堪称英诗经典的当属格雷的《墓园挽歌》。

《墓园挽歌》描述了诗人于黄昏时分凭吊一处乡间墓园的所见所思,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乡村农夫生命消逝的感叹。全诗长128行,分为32节,每节含4行五步抑扬格诗句。细读整首诗,我们会发现关于风景描写与哲理思考的诗节基本上呈交替出现的规律。格雷先后三次将自己置入语言构筑的风景中,对景色进行了仔细的观察与思索。具体来说,第一次是开篇对农夫日常活动的描写和之后长篇的道德与社会性评论;第二次包括对农夫墓前简陋碑文的简短描写和对死亡之痛及必要安慰的短暂思索;第三次则是诗歌结尾部分对乡间诗人生与死的描写和以墓志铭形式出现的对其生平的评价。

诗的前四个诗节描绘了黄昏时分的户外景色。在光线渐暗的画面中,有迤逦慢走的牛群和一个回家的耕夫,还有裹着长春藤的塔、榆树、紫杉和起伏的草皮。格雷平生喜爱自然,曾多次前往白金汉郡的偏僻乡村及泰晤士河谷游览,沉醉于榆树、山毛榉、教区教堂、蜿蜒小路等构成的田园风光。现在,这些细节都被纳入到一幅使人回味的诗意图画中。偶尔,诗中还会出现少数被18世纪读者视为图画标志的词语。比如,诗人会通过指示代词向读者暗示风景的存在:“只有,那边裹着长春藤的塔上,/郁郁不乐的鸱枭向月亮哀告:/有谁在她隐秘的闺房边闲逛,/把她古老而僻静的领地烦扰。/那些苍老的榆树和紫杉荫里,/满是草的地上隆着垒垒荒冢;/埋在各自狭小墓穴里长眠的,/是村中缺文少禮的先祖先宗。”之后的三个诗节围绕着已故农夫的世间生活展开。这些诗行中虽然包括一些视觉细节,但它们并不直接产生画面感。依据德国文艺评论家莱辛的观点,这些视觉细节真正显示了诗人独一无二的力量。莱辛认为,只有诗人可以“通过否定方式作画,将肯定与否定两种方式完美地结合起来”。在这三个诗节中,格雷把莱辛提及的诗人才能发挥到了极致。现在,农夫们已经死去,诗人和读者看到的是黄昏时的图景。但通过一系列否定表达,如“再难把沉睡地下的他们唤醒。/他们再享受不到炉火的熊熊/或辛勤主妇在衣食上的关心;/没儿女跑来牙牙地欢迎父亲/或爬上膝头去分享巴望的吻”等,格雷重新勾勒了农民们白天的田间生活和夜晚的家庭欢乐。

按照莱辛的标准,这三个诗节在其他方面也是非图画式的。比如,描绘农夫在清晨被唤醒的细节不是以空间,而是以时间构思的,而且呈不断强化的趋势。从清晨“微风的轻呼”“燕子的嘁喳之声”到“公鸡的尖声报晓”,农夫觉醒的感觉愈来愈强。同样,在开篇的四个诗节中,我们会读到“朦胧的景物现在从眼前消隐”,显示出光线并不稳定,而是不断在变化。紧接着,黄昏变成了完全的黑暗。此外,有些意象也不全是视觉性的。如晚钟敲起、耕夫迈着沉重的脚步、铃声在催眠、人格化的早晨在吐着清香,这些表现的都是明显的动作感。可以说,格雷具有只有诗人才能使画面变得生动的良好的艺术感觉。

开篇的四个诗节虽然优美,但若整个诗歌都是纯粹的风景描写,是不合18世纪的读者的口味的。英国古典学者托马斯·特文宁认为,“诗歌不能建立在蒲柏所谓的纯粹风景之上,里面没有人物;风景作为自然的形象,孤独且不被打扰”。绘画亦是如此。法国艺术评论家阿布·杜·波斯指出,“最好的画家深信这一道理。他们很少向我们展示完全荒凉、没有人物的风景。画家在风景中置入了人物,通过采取某种动作的人物来感动我们,引起我们的关注。”在这种文艺氛围的熏陶下,格雷很自然地从纯粹的风景描写转向了人物和人性关怀。

在从第8节开始的长篇思索中,格雷使用了许多古典主义诗歌中常见的拟人化手法。其中,有的拟人化用法表现出细微的动感,如雄心会加以嘲讽,财势会露出鄙夷不屑的笑容。尽管如此,造型艺术的暗示仍无处不在,且深具意义。格雷会让读者意识到权势人物埋葬在有着雕花拱顶的教堂之内,他们的墓碑上矗立着雕像和战利品。“刻有传略的瓮和逼真的胸像”传达出艺术格言的传统意义,即雕刻过的石头,凭借艺术天才的奇迹,能创造出一种充满活力的真实感觉。这种艺术创造幻象的力量原本是令人颂赞的,但在这里却只会引起烦乱的思绪,产生讽刺的效果。毕竟,艺术品只是形式上逼真,而不是生命本身,不能在现实中“召唤消逝的鼻息重归躯壳”。

之后,格雷的思绪重回墓园,开始描述农夫们墓前的石碑。他发现这些墓碑非常简陋,上面“缀有拙劣诗句和难看的雕刻——/以此吁求过路人赐一声长叹”。农夫们没有显赫的生平值得抒写,于是只能由乡间诗人(即石匠)为其在墓碑上留下姓名、生卒年月及几句经文作为曾经生活于此的确证。随后的简短沉思中,格雷引入了一个拟人格——“无言的遗忘”。它没有具体的视觉形象,只是作为一种意识上的存在嵌入了图画的布局中,显示了诗人对淳朴的乡间农夫们生老病死的悲悯之情:“谁肯抛却这悲喜的人间,/离开这欢快温暖的白日境域,/也不恋恋难舍地回头望一眼,/从此被无言的遗忘一口吞去?”

在最后一次风景描写中,格雷可以说是严格遵从了杜·波斯对画家的忠告。他不再只是使用拟人格的手法,而是引入了真正的人物为墓园景色增添意义。这一部分主要围绕乡间诗人的生与死展开描述,其中最重要的视觉细节包括“那边老山楂树下的碑刻”和三个活生生的人物。他们分别是诗人、白发庄稼汉和识字的问路人。诗人即主人公“我”,来自喧嚣的城市,接受过良好的古典教育。他为已经去世的乡间诗人撰写了墓志铭,对其进行了高度评价。白发庄稼汉是农夫的代表,他并不完全理解和欣赏乡间诗人在世时的生活状态。问路人是诗人提到的“同道之人”。他将在未来某个时候游览乡间,在白发庄稼汉的指引下来到乡间诗人的墓前,从墓志铭中了解到主人公“我”对乡间诗人的颂赞。

格雷的朋友、插图画家理查德·本特利曾为《墓园挽歌》结尾处的景色作过插图。不过,本特利并未完全按照诗歌中人物的真实状态进行描绘。格雷原本是让庄稼汉告诉问路人乡间诗人的墓碑所在。而在本特利的插画中,庄稼汉是以牧羊人的形象出现的。他单腿跪在墓碑前面,用手指着碑上的铭文。问路人被处理成倚着拐杖行路的牧羊人形象,他站在庄稼汉的旁边,在墓碑上投下了细长的身影。在美国学者让·H·哈格斯达勒姆看来,本特利的处理手法似乎是受到了法国古典画家普桑的名作《阿卡迪亚的牧羊人》的影响。作为17和18世纪欧洲哀婉之情的代表作,普桑名画所表达的阿卡迪亚主题已经进入了英格兰人的意识之中。格雷本人十分喜爱美术,他后来还被同时期的许多知识分子公认为欧洲知识最渊博的人。基于这一事实,我们有理由相信,不只是本特利,即使是格雷在创作《墓园挽歌》的七八年间也会时不时地想起《阿卡迪亚的牧羊人》。

普桑一生创作过两幅以阿卡迪亚为主题的画,一幅现存于英国德文郡的查茨沃斯庄园,另一幅收藏在法国巴黎的卢浮宫中。查茨沃斯庄园的画属于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两个牧羊人和一个牧羊女出现在画面的左侧,他们身上的衣裳十分凌乱,显然是刚刚经历了风流快活。画面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石棺,上面放着一个骷髅。从他们脸上的骇然表情可以看出,他们的艳情受到了不期而遇的恐怖景象的干扰。年长的牧羊人用手指着石棺上“我也在阿卡迪亚”的铭文。在画面的右下角,河神阿尔斐俄斯微低着头,正在忧伤地沉思着。

完成此画的五六年后,普桑又回归了阿卡迪亚主题,创作了他更为知名的卢浮宫藏画。在这幅古典主义风格的画作中,牧羊人的数量比原来增加了一个。画面的中央不再是华丽的石棺,而是一座简朴的长方形坟墓。原来引起紧张和不安的骷髅与河神消失了,安享田园生活的牧羊人不再纵情狂欢。他们衣冠得体,不是被意外的骇人景象阻挡了前行的脚步,而是沉浸在平静的谈论和思索中,脸上流露出的都是对生命易逝的感叹。年龄最大的牧羊人单腿跪在地上,用手指着碑上的死亡警告——“我也在阿卡迪亚”。 最年轻,看上去也是心思最细腻的牧羊人用食指指向碑文,目光则专注在旁边可爱的牧羊女身上,似乎在与后者谈论着死亡。画面左边的牧羊人似乎因同情死者而陷入了忧郁的沉思中,他放松下垂的身体姿态表达了他对命运的顺服。

准确地说,这就是格雷《墓园挽歌》所要传达的充满哲思的忧郁基调。格雷年轻时就把普桑视作怜悯大师,他认为普桑具有描绘人类朴素情感、引发人们同情的才能。与格雷同时代的英国评论家塞缪尔·约翰逊博士虽然不大欣赏《墓园挽歌》中的诗意词藻,但仍然对该诗评价很高,赞其“形式完美、内容清新、格调和谐、艺术优雅,充满着人们可以想见的意象,满怀着每个人都能产生共鸣的感伤”。约翰逊和18世纪的人都觉得这是古罗马抒情诗人维吉尔的典型特点,因此把维吉尔、普桑和格雷的名字联系起来,就不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格雷的《墓园挽歌》与普桑的绘画不仅有着共同的道德主题,而且都涉及一块刻有铭文且令人驻足沉思的墓碑。但两者之间同样存在着重要的差异。在普桑作画之前,铭文“我也在阿卡迪亚”中的“我”已经不再指代死亡,而是变成了已死之人。普桑使用这句铭文似乎是为了告诉我们,牧羊人在思索他们自己的死亡,因为他们的一个同类,一个曾经享受过伊甸园般欢乐时光的人,现在却死了。格雷的主题则要更微妙一些。诗歌的主人公与已死的乡间诗人不同,他来自城市,属于更高的智力和社会阶层。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个诗人并不拥有相似的生活经历。不过,乡间诗人碑刻上的铭文似乎又在提醒我们,他也曾是个诗人,也曾“被忧郁女神收下,标识出来”。于是,通过这种深层的精神方面的相似性,两个诗人就拥有了超越他们生活环境的能力。作为读者,我们会感受到诗人之间的这种特殊关系,感受到死亡面前人与人的终极平等——骄傲者最终的谦卑和卑贱者最终的骄傲。

除了主题的相似性外,普桑的绘画还为格雷《墓园挽歌》的图画式风格提供了重要的批评注解。诗歌中关于风景描写及所引发思索的片段都会令人产生图画式的联想,而这种描写和思索的关系正是源于雕像传统的一个特点。《墓园挽歌》并不完全是一系列视觉细节构成的风景图,由风景引发的道德与哲学思索似乎才是格雷的重点所在,最终的目的是将我们引向一尊雕刻上的铭文。这首诗并非传统的叙事诗,诗歌的推进也不依赖于逻辑严密的论证,甚至也不是自由联想式的情感宣泄。凭借几个图画式的静止瞬间、均匀穿插其间的人生哲思以及诗歌非个性化的客观风格,《墓园挽歌》俨然就是一幅经典的古典主义风景画。而格雷“具有穿透力、优雅精确的措辞”,就像诗歌的主题及风景传达出的普遍性一样,似乎也正是普桑名畫《阿卡迪亚的牧羊人》最为贴切的语言表述。

猜你喜欢
诗节墓园牧羊人
雨天
雨 天
去可可托海,做一个牧羊人
金桥(2021年3期)2021-05-21 08:05:54
墓园里的机器人(环球360°)
环球时报(2020-08-24)2020-08-24 20:31:48
牧羊人
《采薇》里的深情
汤显祖墓园发掘的纷扰
艺术品鉴(2017年9期)2017-09-08 02:22:48
江西南昌西汉海昏侯墓园
大众考古(2015年12期)2015-06-26 08:53:06
牧羊人
读当代作家傅爱毛的《疯子的墓园》
短篇小说(2014年11期)2014-02-27 08:3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