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狐

2014-04-29 00:44老四
当代小说 2014年12期
关键词:银狐房子

老四

1

他们走了。

在车站,我平生第一次抱了抱他,下巴贴着他的肩头。他露出惊愕的表情,松开我,用糙手拍拍我的胳膊,拉着她上了大巴车。我走出车站,回想起分别前最后一个镜头,她的眼泪洒遍了双颊,好像要把我淹没。

回到出租屋。客厅里还留有他们住过的痕迹,沙发上的毛毯摊开来,一个枕头躺在地上,另一个枕头横在毛毯上。临走之前,她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我把中午剩下的排骨和油菜炒肉端出来,找一个干馒头,凑合吃了晚餐。吃完饭,黑夜这个粗犷的洞穴,终于把房间裹住了。

打电话给林雅,问她在干什么。林雅说准备吃饭。我问她怎么吃。她朝我发火:“我哪儿知道怎么吃?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她总是莫名发火,像一头豹子,随时准备攻击。我硬着头皮问要不要陪她。她说随便。随便是什么?到底陪还是不陪?好吧,还是不陪了,反正我已经吃过饭。

过了一个小时,她却又打过电话来,问我到底什么意思,不待我回答,她要我立即出门,去陪她看电影。

在电影院门口,我见到了林雅。她穿了一件牛仔外套,扣子没系,露出里面的蕾丝衫,下身是一件打底裙裤。她说不上漂亮,但看起来顺眼,尤其是修长的腿,弥补了面部的不足。林雅质问我为什么不陪她吃饭,我没有回答,而是把在路上买的一包爆米花塞到她怀里,问她想看什么电影。

看什么无所谓,只要她喜欢,林雅选了一个爱情电影。电影里,不同年龄段的人分别展开无聊的人生,中年危机、恋爱危机,甚至早恋危机,世界充满了危机。我想起下午离我而去的两个人,就在昨天晚上,她坐在我面前流眼泪,而他则一支接一支抽烟,类似的情景我早已熟悉,二十多年了,我们经常这样各自沉默,一言不发。

他们是我的父母。

母亲把腮上的眼泪抹掉,说:“你怕是找不到媳妇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这个前纺织厂会计,每时每刻都在算计我的终身大事。我眼前飘过林雅的影子,瞬间影子又淡去了。

父亲没有反驳她,以往他们都会互相反驳,甚至对骂,以至于大打出手。他说:“买个房子吧。”然后就再次重复这次来的目的,一是想看看我,这么久不联系,不知道我到底是死是活,二是有个重要的决定要和我商量。

林雅的眼泪也流了下来,电影里那个女人在绝望中呼喊,女性的心灵是相通的,她们都在爱情的泥沼里发现了一丝幽暗的阴影。我试着揽住她的肩膀,她没有反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隔着衣服,我能触摸到她的体温。

父亲告诉我他的决定,把县城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卖掉,大概能卖三十万,然后他们回乡下住,花几万元把老房子修缮一下。那套两室一厅——十年前父亲单位集资盖房,他卖掉我们原来住的房子,穷尽一生的积蓄买的,虽然不算新了,但也还不错,尤其是位置好,紧邻县城的中央花园。“我们都退休了,住在县城和乡下没什么区别,乡下你爷爷留下的老房子,修一修还可以住。”父亲说。

然后,给我二十万,剩下几万是他们的养老钱。“你也要买房子了,不卖那套房子,我看你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父亲叹息一声。我有点儿愧疚,说真的,我从未想过买房的事,至于要不要结婚,在我看来其实也无所谓。

林雅止住了哭,扑哧笑了,泪还噙在脸上。电影里的爱情拨云见日,一个老套的结局。爆米花她已吃了大半,我一点儿也没吃。

父亲继续叹息:“我混了一辈子,本来进了县城,现在又回到乡下了。”至于我,他已不抱什么希望,能生存下去就已超出他的预想了。做出了决定,他们第二天就走了。父亲说要赶紧回家卖房子,而母亲,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做什么她也做什么。他们的头发已呈银灰色,两个老人拖着行李朝车站走,他们的背影在风中呼啦啦摇曳。

走出电影院,林雅要和我继续讨论电影情节,而我几乎全忘了,或者根本就没看。她再次生气,说我不关心她。按照她的设定,起码目前,刚从电影院走出的我们,应该以情侣,或者准情侣的姿态,延续电影里的故事。

后来,我们上了过街天桥。晚上十点多了,摆摊的老头还在,花花绿绿的毛绒玩具铺在天桥上。林雅站住,盯着一只小熊发呆。我问她是不是喜欢。她嗯了一声。我说喜欢你就买吧。她瞪我一眼,继续朝前走。

下了天桥,林雅站在路边,招手打车。车来了,她打开车门钻进去,我站在路边,掏出手机看时间。定了几秒钟,林雅关上车门,出租车扬长而去。

2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有了二十万,这些钱不多,但足以付一个小房子的首付。我把钱摊开,铺在床上。林雅走进来,我抱起她,把她扔在钱的上面。然后,我脱掉衣服,扑了上去。

醒了。看看表,凌晨一点。隔壁传来咚咚的声音,高跟鞋有节奏地敲击地面,那个浓妆艳抹的女邻居下班了,她总是弄出不必要的声响,比如高跟鞋,比如唱些时下流行的靡靡之音。然后,没有任何阻碍,我又睡过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上班,我把电脑搬到床上,把烟灰缸放到床头柜上,斜躺着看一部描述秦国历史的纪录片。商鞅变法,被车裂而死,死得其所。十一点,饿了,便起床,厨房里昨天的剩菜已经馊了,不能再吃。我穿上外套出门。在门口遇见我的邻居,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穿着粉红色的蕾丝睡衣,头发散乱,胸前的扣子没扣好,两坨壮丽的风景呼之欲出。不化妆的她看起来更加随和,显出些许妩媚。我们住的是几十年前的筒子楼,一梯七八户,门口的走道既长又阴暗。站在走道里,我们互相笑笑,然后无话,相跟着下楼。做邻居一年多,彼此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大多都是“回来了?”“又出去?”“嗯。”“啊。”之类的。她家里有一条银狐犬,有时她的门开着,狗就会窜到我的门前,嗷嗷叫着。她一出去就是一天,狗也叫,这次是饿的,叫声凄惨。

我要先去楼下的公厕,楼上也有厕所,但一层楼只有一个。在那里大便,整层楼的人都能闻到气味,这种感觉很奇妙,好似在众人面前拉屎,全无隐私可言。所以,只要不是夜里拉肚子,我都乐意去公厕,在四处漏风的公厕里,享受一棵烟的宁静。

走进公厕,我回头看看,女人进了女厕。蹲下来,点上烟,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是哗啦啦的排泄声,想必她也能听到我的声音。一棵烟的工夫,或者更长时间,我提上裤子走出去。迎面碰到女人。我们再次相视一笑,这次的笑有点儿羞涩,仿佛已洞悉了各自的隐私。

继续不说话,就到了小区外面的拉面馆,我们相跟着进去,像是约好了一般。她先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我正在犹豫,她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坐下来。“我请你,”她说,“做邻居这么久了,应该请请你。”好吧,我想说还是我请,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各自要了一碗拉面,还有一份凉菜。互相通报了名字,她没说大名,只说要我叫她芳姐。“肯定比你大,叫姐你不亏。”好吧,芳姐,我叫一声。她露出甜甜的微笑。

关于职业,她没说,我也不好问。我说我在出版社做编辑。她像是看外星人,打量我半天,问:“我也看过书的,你就是做书的?”我不知怎么回答,问她看的什么书。她说:“随便翻翻啦,我也不常看书,好像叫《跟身体谈恋爱》,讲美容的。”我想绕开话题,只要不和书有关。她接着说:“书里讲的是要宠爱自己,年轻时不注意保养,等到老了,身体就垮了。”

拉面味有点重,咸咸的,不过无所谓,不一会儿我就吃完了。芳姐还在一根一根挑着吃,刚吃到一半。我说我要先回去,她就摆摆手,让我有事先走。我走到柜台前,掏出钱包。芳姐窜过来,喊:“你这是干什么,说好的我请。”把我的钱包夺过去,塞进我裤兜里。

去哪儿呢?林雅已经不理我了,不必跟她联系,就回家。父亲打来电话,说已找好买主,明天签合同。父亲说,其实买主早就找好了,上次来只是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明天就能拿到钱,你也去看看房子,有合适的就买。家具我们都搬走了,这座房子快空了,可惜你也不回来看看。等到下次回来,你就别来这里了,直接回乡下。”卖房子和我没什么关系,乡下,我已经有十年没回去过了,早忘记了那个村庄是什么样子。

晚上父亲又打来电话,说合同提前签了,出奇顺利,房款也拿到了。“好像遇到大款了,那人可痛快。”父亲有点儿兴奋,“那房子在市中心,位置好,本来就不愁卖。”接着又开始消沉,明天一早就得搬家,还真有点舍不得。乡下,那个鸟不拉屎的村庄,父亲二十几岁便离开了,而今要回去长住,一直住到死。

放下电话,我也跟着消沉了起来。不过还好,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关于那个村庄,我能记起的是小时候蹲在墙角拉屎,正拉着,一只狗窜出来,朝我身后拱。我嗷嗷大叫,来不及提裤子就飞奔着跑掉,回头看到狗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屎。当时爷爷还活着,他薅起一杆锄头,照着狗头砸过去,没砸着,狗含着一坨屎,吱吱叫着跑了。芳姐的那只银狐犬,虽然相貌具有了贵族范儿,和乡下的狗大不相同,但走在它面前我还是有种下半身发紧的感觉。

一直到入睡,没有林雅的消息,芳姐也没回来,银狐犬照例发出呜呜的呼声,它又饿了。我睡过去。照例,梦里是一张床,这次床上没有钱,只有一个女人,一会儿是林雅,一会儿变成芳姐,身侧还有一只嗷嗷叫的狗崽子。

3

工作总是无聊,上一部书的回款才回来一半,继续打电话催。下一部书,刚开了个头,头儿本来让我换个选题,硬顶着做到现在,领导不满意,下面的作者也偶尔撂挑子,两头受气。头儿问我前几天请假干什么,当时也没和他说。我照实说,父母来了。他问我要不要再放几天假,陪陪他们。我说不必了,他们已经走了。

按照他的意思,我放假时间长一点,其实也无所谓。

盯着电话,收到几条垃圾短信,楼盘开张、职称英语、桑拿洗浴,我照例瞄一眼便删掉。购房信息本来要删了,又留下来。城东花园,半山宜居,说白了,是在郊区,想了想,觉得没用,当即删除。

中午,父亲的电话来了,要我的银行卡号。说完了,他便沉默,我也沉默。“你好自为之吧。”父亲长叹一声,挂了。下午下班时,手机短信提示,银行卡里多了二十万,目前余额是二十点三万。这些年来,我的个人存款只有三千元。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掏出银行卡来,里面从未有过这么多钱,好像有点儿重了,沉甸甸的。

走进电梯。里面人很多,下到八楼,外面是另一个单位,进来的人中有一个穿制服的姑娘,是林雅。三个月前,我们认识也是在电梯里,她来月经,疼得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我把她搀出去,找个凳子坐下,给她买来热奶茶。三言两语聊着,就算认识了。我本来不是喜欢搭讪的人,也不善于搭讪,仅此一次而已。

林雅瞪我一眼,隔着几个人头,把背影留给我,和身边的奶油男士聊天,嘻嘻哈哈。当下流行的一部韩剧,一个外星球的男人来到人间,和一个姑娘谈恋爱。据说韩剧是女士们的“A片”,满足她们对异性的几乎所有幻想。出了电梯,他们还在聊,慢吞吞地走。我跟在后面,快走也不是,慢走也不是。终于到了楼门口,他们向左,我向右。

晚上是难熬的。周末还好,一个人,从早晨耗到晚上,一溜儿下来,不觉得突兀,而平时就不行,从单位出来,每天都要想一想晚上该干点儿什么。偶尔会找人喝酒,有个做警察的朋友,喜欢给我讲突击检查洗浴中心的故事,男男女女赤身裸体,等于免费看A片。他喝了酒就要带我去洗浴中心,我不去,他说我不是男人,男人哪有不去的?前几天他犯了错误,自己一个人跑到洗浴中心,被扫黄的同事逮住了,发配到乡下的派出所,怕是一两年内回不来。

但今晚我想一个人。单位大楼旁边有一家银行,我走进去,已经没多少顾客了。我取了号,不一会儿轮到我。把银行卡递给营业员,她问我取多少,我说全取出来。她问我取二十万,还是都取了。我想了想,都取了吧。她说:“最高只能取二十万,多了要提前一天预约。”我感觉她在耍我,说:“你看着办吧,能取多少取多少。”不一会儿,她把二十扎人民币装到一个塑料袋里,递给我。

回到家,随便吃了点儿东西,继续看纪录片。秦庄襄王派吕不韦统兵十万,一举攻灭了东周七邑,迁东周公于阳人聚,周朝的势力土崩瓦解。把钱全都拿出来,像梦里一样,摊到床上,好厚的一摞。电话响了,是林雅。不知道要说什么,愣神的当儿,铃声停止,不一会儿,再次响起。接通了,林雅愤愤地道:“你怎么不接电话?”我问她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就问问你,要不要娶我?”

有点儿意外,我问她娶会怎样,不娶又会怎样。她说,“不怎样,我就是问问。”我说,“好吧,你想让我娶我就娶。”林雅哼了一声,“什么态度,我还不嫁给你呢。”挂了。

我把钱收起来,一扎一扎捆好了,放到塑料袋里,塞到床底下,不放心,夜里起来看了五次。第二天下班,我步行到八楼,等在电梯口,想问问林雅,她到底要我怎样。这中间的十几个小时真是难熬,想着林雅,又惦记着床底下的钱。昨天晚上,我失眠了。凌晨一点,芳姐回来,高跟鞋啪啪响,过了一会儿来敲我的门。我起床打开卧室灯,又打开客厅灯,去开门。芳姐走进来,随即进来的是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她说要借热水,“这么晚了懒得烧水,咦,你这可真乱。”前几天父母睡过的沙发,毛毯和枕头依旧在上面凌乱地躺着。我提了热水给她。她站了一会儿,问我怎么还不睡,是不是把我吵醒了,絮絮叨叨,直到她那只银狐呼唤主人,她才离开,嘟囔道:“儿子你等等,妈妈给你借热水,有了热水你才能洗澡……”清晨,天亮了,终于睡着,一觉睡到中午,却没有梦。到单位,头儿果然对我无视,并不问我这半天为什么没来上班。在电脑前发呆,一直到下午下班。

我站在电梯口,忽略掉从身边飘过的一些人。林雅走出来,依旧在和那个奶油男士聊天,很火热的样子,根本不搭理我。这次我不得不叫住她,示意她走到一边,我要和她展开一次对话。她好像没听见,站在电梯前,谈到高兴处,抬起粉拳捶打奶油男士的肩膀,奶油男士也受用,啊啊叫着佯装躲避。我走过去,拉起林雅的胳膊就走,到了楼梯口停下来。她反抗,拧着胳膊往后缩,说,“你干什么你干什么。”奶油男士窜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要不要我揍他?”我怒视他,他也转头怒视我。林雅说,“不用了,你先走吧。”奶油男士又瞪了我一眼,仿佛已经把我干掉,走了。

林雅问我有什么事。我不好开口,告诉她我想买房子。她说,“你哪来的钱?”

“钱的事你别管,我现在能付首付,买个小点儿的,两室一厅,足够了。”

她问我为什么要跟她说。我说,“你帮我参考参考。”

她说:“我是你什么人?”

我说:“算是女朋友吧。”

林雅哼了一声,再次问:“你到底娶不娶我?”口气平淡,像是在谈一桩生意。我说,“你要我娶,我就娶。”她笑了,先是轻蔑地笑,继而笑靥如花,嗔道,“我还不想嫁给你呢。”和昨晚电话里说的一样,但口气已是天壤之别。

一起去吃饭,恒隆广场朝天门火锅。我想起有一年去重庆,在朝天门,坐船沿江而下,到了三峡,壁立的夔门让人眼晕。林雅是重庆人,喜欢麻辣。她感叹北方的火锅和重庆火锅就是不一样,一点儿也不地道,既不麻又不辣。我跟她谈起上次的重庆之行,一个人孤独的旅行,算了算时间,那时候她也一个人在重庆。那年我们错过了,而今又在北方相遇,会不会再次错过?

吃了饭,我们回到我的小屋。按照女性的一贯思维,林雅对我的邋遢表示鄙夷,“简直就是猪窝,在这里住你也受得了?”我想起了芳姐。林雅开始帮我收拾房间,收起毛毯,拖地,那些散乱在茶几、床头柜、床上的书,被一本本整齐摞在书架上。临睡前她在书架前站了好一会儿,盯着卡夫卡、乔伊斯、托马斯、马尔克斯、米沃什、布考斯基看,嘟囔道,一本好书也没有,最后抽出我编的一本本地名人录,躺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十一点,我躺到床的另一侧,装作聚精会神地看书。十一点半,林雅的手伸向我的肚皮。十一点三十五分,我把她的上衣扒光,一对娇嫩的兔子在我面前晃悠。十一点四十五分,我进入了她,她发出一长串艰难的呻吟。零点,我回到床的一侧。零点三十分,她骑到我身上,我们再次合作,创造出一系列夸张的音符。一点,收兵,幸福地抱在一起,我的手搭在她的胯上,她侧身躺着,腰部下凹,显出完美的弧线,像是一匹骆驼,在沙漠上独行。

4

周末,我们去看房子,乘公交车去一家楼盘的售楼处。新房都在预售,两年后才能拿到房子。而我的想法是尽快住进去,那就只能买二手房了。回到市区,走进一家房产中介。价位合适的房子倒是有,但是位置太偏。铁路从东到西把城市一劈两半,我不喜欢铁路北,原因是每天上班要钻铁路桥洞,有一年下大雨,铁路桥洞全是水,还淹死了人。

这家中介的房子,大部分在铁路北,勉强相中一个在铁路南的,还紧靠铁路。我和林雅跟着中介小姐去看房子。走过几条米线馆、拉面馆、羊肉串摊混杂的胡同,是一座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黑洞洞的楼道,粉尘占领了扶手。走到四楼,推开房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被灰尘粉饰的丝袜、内裤、作业本散乱地趴在地上,留下一丝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我突然想起看过的几幅前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附近“鬼城”的照片,那些二十几年无人居住的房子,里面凌乱的杂物,和眼前的场景何其相似。

我们逃出房子,走下楼梯。中介小姐不断地夸赞,“这里也算市中心了,房子有双气,采光还好,两室朝阳,价格也适中。你们赶紧做决定,要不然晚了就被别人定出去了。”我倒希望赶紧被别人定出去。

之后的几天,我们停止了看房。我的小屋,林雅不常来,偶尔她会来帮我洗衣服,也不是都洗,内裤和袜子她会丢到一边,露出厌恶的表情。一天下午,她在洗衣服,我走到她身后,她的肩膀在晃动,裤子穿得低,粉红色蕾丝内裤伴随着一溜儿白肉晃着我的眼睛。我忍不住把她抱到床上,在她的一连串的反抗之中,进入了她。她哭了,说要告我强奸,用沾满洗衣液的双手捶打我。这时候,门响了,我也软在一旁。门一直在响,我只好穿了衣服去开门。

芳姐领着她的儿子小银狐,一边嗑瓜子一边说,一个人闷,找你聊聊天。说着就往里闯,侧身看到卧室床上裹着被子发呆的林雅,止住前进的步伐,朝我讪笑道:“想不到你还金屋藏娇,那就不打扰你了。”说完转身离去,小银狐站在门口骂了我一声,跟着它妈妈走了。

芳姐一走,林雅顾不得穿衣服,裸着窜过来揪我的耳朵,嘴里直突突:“她是谁她是谁?”我说是邻居,我和她没有半点儿关系。林雅说:“都找你聊天了,还没关系,你看她的风骚劲儿,是个妖精。”我只能向她解释,我们做邻居很久了,认识才几天,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第二天上班,头儿找我谈了一次,问我新书进展怎么样,如果进展不好,就停了吧。我想了想,进展确实不好,但也不至于停止,就说再等等吧。头儿不耐烦了,批评道:“我刚看了业绩表,你上半年的业绩出奇的差,收回来的书款还不如给你开的工资多。”

下午,正在跟一个作者讨论书稿的写作内容,同事说有人来找我。我走出单位,林雅站在门口。虽然在一栋楼办公,她可从未来找过我。她兴奋地告诉我,有一套房子,非常合适,要不要去看看。我问她哪儿来的信息,她说一个朋友要出国,想把国内的房子卖掉,比市场价便宜,位置还好,也不旧,七年前的房子。

我就回去关了电脑,和林雅一起去看房子。果然位置不错,离千佛山很近,环境优雅,精装修,还送全套家具。虽然是朋友,为了交易顺利,我们还是找了一家中介,准备先付首付,之后的贷款让中介去跑。中介也乐意,让我们签了合同,只等着三天后付首付,办房产证过户。

回去的路上,林雅挎着我的胳膊,哼起了小曲。问她怎么这么兴奋。她反问道:“你不兴奋吗?”继而感叹,“我们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买了房子就结婚吧。”我说:“你真的要嫁给我?”林雅重重地点头。

三天后,上午十点,我在家开着电脑看纪录片,依旧是《大秦帝国》,秦始皇巡视六国,到了海边,登芝罘,立石颂德而去。阳光轻抚着我的脸,屋子里的气息在缓缓流动。林雅打来电话,焦急道:“你怎么还不来,都在等你了。”我问她去哪儿,谁在等我。她说:“付首付款啊,说好的十八万,中介和房主都在等你了。”

该死,我竟然把大事忘了。赶紧到床底下掏钱,掏出一个塑料袋,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又把床底下所有的物品一一掏出来,那些箱子、罐子、破鞋、卫生纸,一个也不放过,全都堆在一边,仔细查看一番,除了五枚一角硬币、一枚一元硬币、一张十元纸币,别说二十万,一百块钱都没有!

我点一根烟,瘫坐在床上。在银行,我把钱取出来,然后带回家,我曾把钱摊到床上,然后收起来,放到床底下,那天晚上我查看了五次。我仔细回想钱到底去哪儿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把卧室、客厅、厨房,任何一个角落都找尽了,依旧没找到。最后我终于确信,在这个三十多平的空间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二十万。

林雅的电话响了五次,响到第六次,我接通,痛苦地呻吟道:“我的钱丢了。”林雅说:“丢就丢了,你赶紧过来付首付。”我说:“我是说我的首付款没有了,我丢了二十万。”林雅那边沉默了,空气也静止了,过了有一分钟,她终于咆哮道:“你是不是在耍我?你根本就没有钱,从来就没有钱!”接着是嘤嘤的哭声。

一个小时后,我想到了报警。不一会儿,警察来了,是一个中年瘦子,自称姓王。我把详细情况向他做了说明,然后跟在他的身后,又把家翻了个底朝天。王警官问我都有谁走进过这个房间,我告诉他,除了我,只有我的女朋友林雅来过,难道是她偷走了钱?不可能,她不会这么做的。还有谁?还有我的邻居,芳姐来过,不过都是我在的时候,她不可能把钱拿走。

王警官又问了我取钱的具体时间,哪家银行,我平时都接触哪些人。他让我别着急,着急也没用,说完便走了,让我保持电话畅通,会随时和我联系。

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忧虑,如果没有这二十万,按照我目前的生存状况,起码四十岁之前我是买不起房子了,哪怕最小的房子,最少的首付,我也根本无力承担。

5

我做的书被老总批得一无是处。“是哪个傻×做的?赶紧把他开了。”一百米外,都能听到老总训斥头儿的声音。

我被开除了,说得好听点,解除劳动合同,补偿一个月工资,对我还算仁慈。头儿很遗憾地坐在我的对面,他的脸还是红的,那是老总的杰作——他总有办法让下属羞愧致死。头儿叹息一声,说我确实不适合这份工作,如果有别的选择,可能会走出一条不同的道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头儿说,“也不知道该怎样去拼,但磨难总是好的,会让你认清自己。”

收拾了东西,离开出版社,他们都在埋头工作,没有人理我。到了门口,头儿追出来,郑重地跟我握手。我们的关系从未如此融洽。

乘电梯下到八楼,到了林雅的公司。迎面走来的是奶油男士,微笑着接待我,彬彬有礼,看不出有丝毫的敌意。我说我要找林雅。他露出奇怪的表情,告诉我这里没有人叫林雅。怎么会呢。他拿出员工花名册,一页一页翻给我看,证明确实没有一个叫林雅的人。

我不甘心,不顾奶油男士的阻拦,闯进去,查遍每一间办公室,又到大厅里仔细搜寻了,喊了几声林雅,没有人回应。那些正在敲击键盘的人用诧异的眼神看我,然后大笑,有人小声嘀咕:这人是不是疯子?

手机响了,是王警官。我对奶油男士说了声抱歉,走到楼梯间,一边下楼一边接电话。王警官让我赶紧去派出所,问他是不是钱找到了,他没说,要我别废话。

在派出所,王警官带我走进一个单独的房间,把我按到一把椅子上。他坐在旁边,打开一台电脑,投影仪的光束投射在白色的墙上,画面中是一家银行的入口。他开口了:“你五点下班,五点十分走进银行,最迟五点半离开。我调取了监控记录,根本就没有你的影子。”有半个小时,我们谁也不说话,确实,画面中没有出现我。

王警官说:“我调取了你的银行卡资金流动记录,一个月之内,不,任何时候都没有二十万元打进你的卡里。”

他接着说:“而你那个所谓的女朋友,根本就不存在,本市有三十个叫林雅的人,没有一个符合你的描述,而你说的那家公司,更是没有这个人。要么是你故意骗了我,要么这个人完全是你的臆想。”

王警官强调,谎报警情是违法的。我的脸上渗出汗珠,此时我已心乱如麻,怎么会这样?但我想了想,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最后,王警官说我可以回家了,就当他义务为我服务了一回。我起身准备离开,他叫住我,问要不要送我去医院。我知道他指的什么,摇摇头。

真是糟糕的一天,我失业了,但还是要回家。走上楼梯,邻居的门开着,我正要开自己的房门,那扇门里走出一个老太太,身躯佝偻,眼神迷茫,拄着一根弯曲的拐杖。老太太问我:“你看见我儿子了吗?我儿子丢了。”她的儿子,对了,就是那只银狐犬,终于丢了。我说没看见。老太太哭丧着脸,嗫嚅道:“没有了它,我可怎么活。”她也够可怜的,两年前惟一的女儿死于车祸,之后她和一条小狗相依为命,而今那条狗也离她而去。那个美丽的女儿——刘晓芳,照片就挂在她家的客厅里,偶尔我去陪老太太聊天,会看见她妩媚的笑脸。

我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未来了。在找下一份工作之前,突然想回老家看看父母。这天晚上,我把纪录片的最后一集看完,秦始皇死了,胡亥死了,赵高也死了,一个王朝土崩瓦解。一部分秦人逃到了朝鲜,又去了日本,后来侵华的日军里面,或许有他们的后裔。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走到小区门口的垃圾堆旁,忍不住朝垃圾堆看了一眼,在菜叶、卫生巾和碎纸屑覆盖之下,一个银白色的小玩意儿一动不动。我上前用脚拨拉几下,它便暴露了出来,四肢朝天瘫软在地上,是一只小银狐。

乘坐大巴,四个小时后,我回到一别大半年的家乡。大巴在县城汽车站停下,我没有出站,而是登上一辆开往乡镇的小中巴。中巴车经过县城中央花园,一排半新不旧的楼房被花园包围着,一扇窗玻璃反射的阳光晃得我的眼睛睁不开。

下车后,步行走回村庄。时令已是秋天,散乱在原野中的花生地、玉米地,绽放出了饱满的果实,三三两两的农民匍匐在地里收获秋天。路过一块花生地,我看见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老头在刨花生,老太太跟在后面捡拾,他们的小腿陷进土里。我大踏步走进地里,喊一声“爸——妈——”他们转过头来。我看见我的父亲——一辈子在泥土里刨食的老农,脸上的沟壑舒展开来,沟成了壑,壑化为了沟;而我的母亲,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已被岁月侵蚀掉了年龄。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搓着手,挤出灿烂的微笑,迎接衣锦还乡的儿子……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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