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不可靠叙述及其英译研究

2014-04-29 04:48李红梅张丽云
理论观察 2014年12期
关键词:叙事学翻译红楼梦

李红梅 张丽云

[摘 要]不可靠叙述是现代小说的重要的叙事策略,对塑造人物性格和深化作品主题具有着重要作用。《红楼梦》中大量运用不可靠叙述,主要体现在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和人物的不可靠叙述两方面,对其英译进行研究有助于我们超越传统翻译理论的局限性,从叙事学的视角探讨《红楼梦》的翻译问题,为“《红楼》译学”的发展开辟新的领域。

[关键词]《红楼梦》;不可靠叙述;叙事学;翻译

[中图分类号]I04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 — 2234(2014)12 — 0112 — 03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巅峰之作,也是最接近于近现代小说形态的一部中国古典小说,特别是在叙事手法方面,与西方近现代小说有着诸多相通之处。因此,从叙事学的角度探讨《红楼梦》的英译,将为《红楼梦》的翻译研究开拓一个新的视阈。不可靠叙述作为现代小说的重要的叙事策略,在《红楼梦》这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着大量的运用,对塑造人物形象、深化作品主题发挥着重要作用,而对其英译进行研究将帮助我们超越传统翻译理论的局限性,从文本的宏观层面探讨《红楼梦》的翻译问题,为“《红楼》译学”的发展开辟新的领域。

一、何为“不可靠叙述”

不可靠叙述是现代小说的重要的叙事策略,也是叙事学家们争议和研究的一个中心话题。“不可靠叙述”这一概念是修辞性叙事理论的开创者美国学者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一书中首次提出的。他指出:“当叙述者所说所作与作家的观念(也就是隐含作家的旨意)一致的时候,我称他为可靠的叙述者,如果不一致,则称之为不可靠的叙述者”(布斯,1987:167)。布斯将这种不一致聚焦于两条轴线:“事实”轴和“价值”轴。也就是说,叙述者在对事实进行阐述或在价值判断时都可能出现偏差,从而导致“不可靠的”叙述。布斯的学生——美国叙事学权威詹姆斯·费伦——继承并发展了布斯的理论,将“知识/感知”轴拓展到对“不可靠叙述”的定义中,并沿着这三条轴线区分出不可靠叙述的六种亚类型,即发生在事实/事件轴上的“错误报道”和“不充分报道”;发生在价值/判断轴上的“错误判断”和“不充分判断”;发生在知识/感知轴上的“错误解读”和“不充分解读”。(Phelan, 2005:51)

韦恩·布斯、詹姆斯·费伦以及其他众多学者将叙述者是否偏离了隐含作者的规范作为判定叙述者的叙述可靠与否的标准。值得一提的是,无论哪种类型的不可靠叙述,读者在阅读文本时都需要进行“双重解码”,既要对叙述者的话语含义进行解读,又要超越叙述层解读文本隐含的价值判断。而当读者发现叙述者的叙述不可靠时,就会产生反讽的修辞效果,这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强化文本张力、彰显作品主题都无疑具有重要作用。

二、《紅楼梦》运用不可靠叙述的时代背景和文化蕴涵

《红楼梦》中大量运用不可靠叙述,是与作者曹雪芹的创作思想、艺术风格、价值取向以及其所处的时代背景密切相关的。《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艺术的最高成就,它打破了中国传统的文人小说与话本小说的界限,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完全由文人独立创作、并带有作者自传色彩的长篇白话小说,是我国第一部具有近代小说概念的著作。曹氏创作《红楼梦》的艺术手法堪称新奇独特,他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史传”传统和虚妄倾向,在高度写实的基础上,融真实与虚幻、现实与理想、高雅与通俗、诗情与哲理于一体,诠释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真假辩证的叙述虚构性质。在叙事传统上,《红楼梦》继承了《春秋》的“微言大义”和《史记》的“曲笔”,并将之运用到极致。这些叙述手法都与“不可靠叙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红楼梦》运用大量不可靠叙述还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曹雪芹所处的时代虽然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鼎盛时期——“康乾盛世”,但社会矛盾依然尖锐,曹氏家族的兴衰历史以及曹雪芹本人的悲惨境遇都促使他冷峻地审视和思考当时的社会制度和伦理道德。尽管《红楼梦》对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但在当时大兴“文字狱”对人们实行思想控制和精神压迫的时代背景下,曹雪芹不能直抒胸臆、借叙述者之口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对社会现实的不满,而只能寓褒贬于曲折的文笔之中,通过“不可靠叙述”来表达自己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达到深化主题的作用。

三、《红楼梦》中的不可靠叙述及两译本对比

1. 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及其英译

《红楼梦》在刻画主要人物方面大量运用了不可靠叙述,如对贾宝玉、贾政、王夫人、薛宝钗等人物形象的塑造。贾政、王夫人、薛宝钗等代表着封建制度和封建伦理道德的维护者,尽管曹雪芹对他们持否定和批判的态度,但在叙事手法上则“明褒暗贬”,一方面达到反讽的修辞效果,另一方面也是特定历史条件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策略选择。而贾宝玉作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是为当时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所诟病和不容的,因此作者采用“明贬暗褒”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喜爱与认同。译者在翻译时不但要像读者那样对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进行“双重解码”,而且要在此基础上进行灵活的转换和处理。

例1:

原文: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闺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   (曹雪芹,高鹗,1982:414)

杨译:Now Pao-yu had always been deplorably eccentric... Thus now that he knew a little more and had read some improper books, he felt none of the fine girls he had seen in the families of relatives and friends fit to hold a candle to her…  (1978: 434, vol.1)

霍译:Bao-yu had from early childhood manifested a streak of morbid sensibility… Now that he had reached an age when both his experience and the reading of forbidden books had taught him something about “worldly matters”…         (1977: 85, vol.2)

原文中作者对贾宝玉的评价就是一种不可靠叙述。贾宝玉灵性率真,厌恶仕途经济和功名利禄,敢于追求爱情,是封建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叛逆者。《红楼梦》的隐含作者对贾宝玉是认同和赞赏的,但在叙事上则采用了“明贬暗褒”的策略。这里叙述者使用了“下流痴病”和“邪书僻传”等带有明显贬义色彩的词汇。“下流痴病”指宝玉不屑结交为官做宰之士,却喜欢亲近女子的“怪诞”行为;而“邪书僻传”指宝黛喜读的《西厢记》等书,而非当时读书人求取功名必读的“四书五经”等正统书籍。通过上下文我们可以看出,表面上叙述者对宝玉是“贬”,而实际上隐含作者对宝玉是“褒”,对宝玉的真性情是赞赏的,对宝黛的爱情是同情的。在译文中,两译本的处理都很恰当,依据叙述者的口吻采用了明显带有贬义的词汇,杨译将“下流痴病”译为“deplorably eccentric”,霍译为“morbid sensibility”;杨译将“邪书僻传”译为“improper books”,霍译为“forbidden books”,但读者结合上下文不难体会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以及由此产生的反讽效果。

例2:

原文:虽说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 (曹雪芹,高鹗,1982:67)

杨译:Although Chia Cheng was known for his fine method of schooling his sons and disciplining his household…   (1978: 65, vol.1)

霍译:It was not that Jia Zheng was a slack disciplinarian, incapable of keeping his house in order…   (1973:123, vol.1)

在《红楼梦》中,贾政是封建家长制的代表和封建正统思想的维护者。但如同作者赋予他的名字的隐喻意义一样,《红楼梦》的隐含作者对这个人物是持否定态度的。从小说中我们看到,贾政对宝玉的思想束缚和偏听偏信、不问缘由的毒打实在算不上“训子有方”,而不理家政、任由族人胡作非为也不能说是“治家有法”,可见此处对贾政的评价是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杨译在翻译中适时地转换了视角,通过增加“was known for…”以他人的视角和口吻加以评判,削弱了叙述者的肯定性语气,为读者解读不可靠叙述留下了空间。而霍译使用了否定句式“It was not that…”以及“slack”、“incapable”等词,更加强化了叙述者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在一定程度上不利于表现原文的不可靠叙述。

例3:

原文: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 (曹雪芹,高鹗,1982:424)

杨译:Lady Wang was generally speaking too good-natured and easy-going to beat the maids; but the shameless way in which Chin-chuan had behaved was the one thing she could not abide…     (1978:445 , vol.1)

霍譯:Lady Wang was not naturally unkind. On the contrary, she was an exceptionally lenient mistress… But the kind of “shamelessness” of which ---- in her view ---- Golden had just been guilty was the one thing she had always most abhorred…    (1977: 101, vol.2)

在《红楼梦》中王夫人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她是荣国府的当家女主人,贾宝玉的母亲,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宝黛的爱情命运。王夫人看似“宽仁慈厚”,实则冷酷无情,小说后文她抄检大观园,驱逐晴雯、四儿、芳官等都是她本性的体现。该例中叙述者认为王夫人本是宽厚之人,打骂丫头是因为金钏太过无耻,教唆坏了宝玉。但读者看到的却恰恰相反,是宝玉主动与金钏调情说笑,而王夫人当时在假睡,对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明了,却袒护自己的儿子而归罪于金钏,如此行事实在有失公允。叙述者虽然在为王夫人“辩解”,但《红楼梦》的隐含作者对金钏是同情的,对王夫人是持批判态度的,因此该例明显是不可靠叙述,通过叙述者和隐含作者在价值观念和道德评判标准上的冲突和对立实现反讽的修辞效果,突出对王夫人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杨译和霍译对王夫人“宽仁慈厚”都采用了赞誉性的词汇“good-natured and easy-going”和“not naturally unkind”、“exceptional lenient”,对金钏“行此无耻之事”采用了贬抑性的表达“the shameless way”和“shamelessness”,充分地传递了叙述者的意图,也为读者结合下文体会不可靠叙述留下一定的解读空间。但霍译将“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翻译为两个句子,先使用否定句,再加以肯定,突出和强化了原文的肯定语气,不利于读者解读不可靠叙述。

此外,《红楼梦》中对薛宝钗、袭人等人物的刻画也都运用了不可靠叙述,由于篇幅有限,此处不做累述。

2. 人物叙述的不可靠性及其英译

在不可靠叙述方面,叙事学界一直以来关注和研究的都是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而人物叙述的不可靠性却始终未得到充分的重视。申丹教授(2009:75)指出:“无论在第一人称还是在第三人称叙述中,人物的眼光均可导致叙述话语的不可靠,而这种‘不可靠叙述又可对塑造人物起重要作用。”《红楼梦》中就存在着大量的这种不可靠叙述,由于篇幅有限,此处仅举一例。

例4:

原文:(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 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一物,却不住的乱晃。 (曹雪芹,高鹗,1982:100)

杨译:… Staring about her she saw a box-like object attached to one of the pillars in the room, with a weight of sorts swinging to and fro below it.     (1978: 95 , vol.1)

霍译:… Presently she caught sight of a sort of boxlike object fastened to one of the central pillars of the room, and a thing like the weight of a steelyard hanging down from it, which swung to and fro in ceaseless motion…  (1973:158, vol.1)

该例中的叙述者借用了刘姥姥的视角来观察“钟”。小说中的刘姥姥是一贫穷的村妪,第一次来到名门望族的荣国府,对于只有大户人家才有的洋玩意“钟”自然缺乏认知,因此她的感知是不可靠的。而此处由于刘姥姥的眼光是在叙述层上运作,因此刘姥姥的无知和不可靠就变成了叙述话语的无知和不可靠。这就是人物的眼光导致的不可靠叙述。“这就产生了一种张力:不可靠叙述的叙述者是可靠的,只是其借用的人物眼光不可靠。这种张力和由此产生的反讽效果可生动有力地刻画人物特定的意识和知识结构”(申丹,2009:76)。原文中的“匣子”和“秤砣般一物”显然是刘姥姥的眼光导致的对“钟”的不可靠叙述。杨译和霍译都使用了“like”、“of sorts”、“a sort of”这类的表达方式,两译本分别将“匣子”译为“a box-like object”和“a sort of boxlike object”,将“秤砣般一物”译为“a weight of sorts”和“a thing like the weight of a steelyard”。这样的处理是得当的,译文不确定的语气有助于读者体会和解读人物叙述的不可靠性,同时译文的用词和表达也生动地再现了刘姥姥的身份和认知水平,突出了对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

四、结语

不可靠叙述是现代小说常用的叙事策略,也是当今叙事学界争论和研究的一个重要课题。不可靠叙述不仅体现在叙述者的叙述话语中,也体现在人物的思想和话语中,即人物眼光导致的不可靠叙述。不可靠叙述具有反讽的修辞效果,有助于刻画人物形象、强化文本张力和彰显作品主题。但不可靠叙述晦涩隐秘、难以觉察,因此译者要在充分解读原文的基础上,结合文本的语言情境采取灵活的处理方法,尽量为读者提供解读线索和空间,使得译文读者也能够拥有和原文读者一样或近似的阅读感受。

〔参 考 文 献〕

〔1〕 Hawkes, David. The Story of the Stone (Trans.) (Vol. 1/2) 〔M〕. London: Penguin Group, 1973/1977.

〔2〕 Phelan, James. Living to Tell about It 〔M〕. Ithaca: Cornell UP, 2005.

〔3〕 Yang Hsien-yi & Gladys Yang.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Trans.) (Vol. 1/2 )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78.

〔4〕 曹雪芹,高鶚. 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5〕 冯全功. 叙事学视角下的《红楼梦》中话语英译对比研究〔J〕. 山东外语教学,2012,(05).

〔6〕 胡国威. 论《红楼梦》的不可靠叙述〔J〕. 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10).

〔7〕 申丹. 叙事、文体与潜文本:重读英美经典短篇小说〔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8〕 申丹,王丽亚. 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9〕 韦恩·布斯. 小说修辞学〔M〕. 付礼军,译. 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谭 蕊〕

猜你喜欢
叙事学翻译红楼梦
一部女性成长与救赎的见证录——《证言》的女性主义叙事学阐释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别样解读《红楼梦》
叙事学经典/后经典划分争议20年考辨:后经典叙事学存在合法性论略
商务英语翻译在国际贸易中的重要性及其应用
小议翻译活动中的等值理论
叙述结构和聚焦多重性——让·埃什诺兹《我走了》和《一年》的叙事学解读
新叙事学,复数的叙事学,还是复数的后经典叙事学?——也从《新叙事学》的译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