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猫
如果一切顺利的,人类历史上最复杂的机器会在几年之内启动。这个名叫国际热核聚变实验反应堆(International Thermonuclear Experimental Reactor,简称ITER)的机器将给人类提供取之不竭的能源。
ITER坐落在法国南部阿尔卑斯森林里,等全部建成以后,它该有100英尺高,重达23000吨,相当于埃菲尔铁塔的两倍重量。在它的核心部位,高精尖仪器密集有序地排列组合,开动的时候,这里能产生一团炽热的氘气,以超音速的速度旋转。最终这团氘气将成为等离子体,而它的温度也将达到20亿摄氏度,是太阳核心温度的10倍。
由于高温的缘故,电子已获得足够的能量摆脱原子核的束缚,原子核完全裸露,为核子的碰撞准备了条件。当等离子体的温度达到几千万摄氏度甚至几亿度时,原子核就可以克服斥力聚合在一起,如果同时还有足够的密度和足够长的热能约束时间,这种聚变反应就可以稳定地持续进行。
整个过程,实际上就是在模拟太阳的核聚变。人类掌握核聚变技术已经有几十年了,但如何控制聚变过程却是一道难题。聚变中将产生大量的热量、迦马射线、X光和向四面八方逃逸出来的中子。地球上没有任何物质材料能锁住它们,所以ITER将会用世界上最大的超导装置维持着约束磁场,让它们无处逃匿。热能和其他副产品将全部被困在约束磁场中,所以在反应堆核心外不到一米的地方,温度就会降低到零下269度,几乎跟宇宙深度的温度一致。
如果成功的话,ITER会在500秒的时间内产生大约5亿瓦的核聚变能量。尽管ITER产生的能量不会直接转换成电力,但它的成功会帮助人类造出商用反应堆,而这会彻底改变地球的能源情况。
ITER的构想最早提出于1985年。在当年的日内瓦峰会上,美国总统里根和苏联主席戈尔巴乔夫同意合作,“找到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以造福全人类”。
最初,ITER计划仅确定由美国、俄罗斯、欧盟和日本四方参加,独立于联合国原子能委员会(IAEA)之外,总部分设美、日、欧三处。那个时候ITER还没有正式的组织,各方面条件都很不成熟。1994年,美国国内率先对ITER发起了质疑,认为这个需要花费上百亿美元的计划很难成功,而且就算成功了,在短期内也无法取得回报。1999年,美国退出了ITER计划。
欧日俄三方继续合作,并在2001年完成了ITER装置新的工程设计(EDA)及主要部件的研制,预计建造费用为50亿美元(1998年价),建造期8至10年,运行期20年。三方分别组织了独立的审查,都认为设计合理,基本上可以接受。随后,美国在一大批国内学者的呼声下重新加入,中国、韩国和印度也加入了进来。最终七个成员国政府于2006年5月25日草签了建设ITER的国际协定。
在ITER的字典里,这些成员国都是它下属的机构。与其他的科研合作不同,ITER不由任何一个国家全权负责,也没有国家把控中央预算。每一个国家都需要完成ITER的部分采购包,而这些国家便需要对自己的采购包负全责。从研发到制造再到测试,每完成一个部件,就要交付到法国总部等待组装。
在ITER总部,有一个环形会议桌,各国代表会在这里坐下开会,而他们每人前面都有一面国旗标注身份。这样的场景很像联合国安理会,但在核工程领域,外交的作用是有限的。大机器能否按预期正常工作,答案非黑即白,在这里,退让和礼貌都会成为灾难。ITER需要成千上万个部件,其中许多本身就是巨大的机器,而它们需要完美地排列组装起来,交付之后的任何瑕疵都极难修补。归根到底,这个项目的成功要落在一个简单的问题上:所有部件都能兼容吗?
负责把这些零碎的拼图整理到一块儿的,是ITER的设计整合总监斯特凡诺·乔奇奥。他就在ITER总部旁边的临时建筑里办公,工作任务极为繁重,每天像一粒原子一样东奔西跑,穿梭在各种会议之间。他常常说话说到一半,接上一句“好了”,好像这样就能让对方理解了;有时候,他的朋友在路上遇到他,会无奈地把他截停,顺手帮他理一理皱得不成样子的衣领。
在乔奇奥看来,许多设计冲突缘于项目本身的政治基础。像这样一个大的科研项目,往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你改了一个部分,那么其他的的部分也需要改動。问题是,这些部分并不是由一个统一部门来设计制造的:为了能获取技术经验,各个成员国从一开始就纷纷抢着要制造最核心最要命的部位;其结果,就是大家把最复杂的部分进行了一番瓜分,各国分担合作。比如说,ITER的真空腔本来应该由一家独立负责,以保持设计和制造的完整性,然而为了政治上的便宜行事,它被分成了9个部分,其中2个部分在韩国生产,另外7个由欧盟负责。这样一来,当然会在时间和金钱两方面产生额外的沟通成本。另外,这样要求坚固稳妥的机器,某些部分本该焊接而成,但欧盟方面为了节省成本,却决定采用螺栓结合。对于乔奇奥和他的整合团队来说,这都是政治拖累科技所带来的麻烦。
ITER的本质是一个巨大的托卡马克。托卡马克(Tokamak)不是谁的名字,而是由环形、真空室、磁、线圈这四种东西的俄文名拼凑而成。它是一种利用磁约束来实现受控核聚变的环性容器,最初是由位于苏联莫斯科的库尔恰托夫研究所的阿齐莫维齐等人在1950年代发明的。托卡马克的中央是一个环形的真空室,外面缠绕着线圈。在通电的时候托卡马克的内部会产生巨大的螺旋型磁场,将其中的等离子体加热到很高的温度,以达到核聚变的目的。
在托卡马克装备里,中心螺管是重要一环。所谓螺管,跟大家在中学物理课上做的实验并没有太大差别,就是将金属丝缠绕在金属棒上,然后再将铁丝连接到电池两级,等电流通过线圈时,磁场就自然产生。只不过,ITER中心螺管是一个重达1000吨且高达40英尺的大柱子,矗立在真空室的中间,而缠绕在它外面的线圈长度将超过20英里。线圈材质将选用铌三锡。这一材料十分罕见,而且很少用于大型工业项目,但它可以产生极强的磁场,是地球磁场的26万倍。
对于ITER计划来说,中心螺管既是模型缺陷的缩影,又体现了其克服缺陷的能力。
从技术上来说,要建造完美的中心螺管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了防止螺管一飞冲天,人们不得不用1080根螺栓把它的底部和顶部固定好。再说铌三锡,那也是种难以处理的材料,它只有被高温烤过以后才能显示出其超导特性,所以人们必须用铌三锡细丝造成的电缆绞合成一个组件,放进氩气里加热数日。这些细丝,每根直径都不足1毫米,它们跟铜交织缠绕,在高温中,它们将就此定型,无法再弯曲。
各个成员国之间的明争暗斗更让事情雪上加霜。铌三锡细线分包给了六个国家,而这六个国家的制造工艺大不相同,甚至连外形都有很大差别,乔奇奥将其形容为“一场噩梦”。日本参与过中心螺管的原型设计,这会儿便也想在里面分一杯羹。2010年,两家日本公司把样品送到了瑞士的检测结果,结果惨不忍睹—ITER运行后,螺管需要经受6万次脉冲,但日本产的电缆只经受了6000次就坏了。工程师们免不了忧心:难道ITER竟要死在这里?
官员们担心这会令进度拖得太慢,他们找到了一家能够供应铌三锡细线的美国公司。2012年,这家公司制造的样品在测试中表现良好,于是ITER的官员们敦促日本从这家美国公司那里买材料,这样能最快也最有效地解决问题。“但你怎么能让日本人花大价钱去美国那里买超导材料呢?”一位前官员说,因为日本人跟美国人在这个领域有激烈的竞争关系。果不其然,日本人拒绝了。最后,工程师们试着将日本的电缆扭得更紧,其后又经过了两年多的讨论和试验,日本的电缆终于通过了测试。“全世界都松了一口气,”那位前官员说。
中心螺管的建筑承包,则被ITER外包给了一家名叫“通用原子”的美国公司。今年5月,日本将开始向通用原子运送超导体,后者需要在2018年前完成6个组建的组装制造。届时,每个组件的周长都将达14英尺,需要用30个轴承驱动的卡车装载,运送到德州的加尔维斯顿港,然后在那里送上去法国福斯港的轮船,最后拖到托卡马克的组装中心。
组装中心的高度是按照中心螺管建造的。一旦组件按照顺序堆叠好,中心螺管会被装在屋顶一个吊钩上。起重机把螺管垂直吊起,一点一点地送到托卡马克装置预定安装的位置,然后移到中心真空室里。这是精确的艺术,哪怕是宽了一毫米,它都无法装进为其量身定做的圆柱体里。在装配的过程中,每一个变量也都经过了精确的计算:在承受巨大重量时,电缆会被拉伸的长度,起重机在运动时的势能,磁体摇晃的幅度,甚至是当天的风速及其会对起重机的影响,都已然全盘纳入计算。因为这个工作不允许出任何的差错。
等到ITER启动的时候,它究竟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答案与所有前沿实验一样,没有人真的知道,因为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人曾经制造出这种规模的大型托卡马克装置。它真的能制造出一颗人造太阳吗?我们能有效利用它带来的效能吗?它会给地球带来什么伤害吗?
ITER在运行的时候,它的中央大脑,也就是那个被称为“CODAC”(Coordination of Operating Data by Automatic Computer,自动化计算机进行的操作数据协调)的计算机系统,将监测 12 万条即时信息,内容包括离子体的温度,电磁活动的波动,以及这些因素对机器的影响等等。到时候,世界各地的物理学家将使用超级电脑来协助预测原子粒子的行为。
1980年代,托卡马克装置的性能提升一度遭遇瓶颈,因为等离子边缘的狂暴无法控制:电磁旋涡将能量从超高温核心中带出来的过程散漫而且难以预测,粒子冲击到器壁,导致温度降低,核聚变可控程度也随之降低。但是,1982年德国研究者无意中发现,在恰当的加热条件下,等离子体边缘部分的密度和温度分布会快速变陡,从而形成台基状的边缘输运垒(edge transport barrier,简称ETB)。这种模式被称为H模(H-Mode),也就是高约束模式。我们在这里无需理解什么是高约束模式,事实上,现在物理学家们对其存在原因和工作原理也只有大概的理解。我们只需要知道,保持这种高约束模式将是托卡马克装置成败的关键之一:如果边缘输运垒承受的压力过大,等离子就会爆出火苗,还必须要扑灭它。
ITER能有足够的能量从低约束模式转换到高约束模式吗?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ITER的热量驱动系统将比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托卡马克装置还要大三倍,它将以一种从未验证过的方式运行,它会发生什么,我们无法预料。
即使热量驱动系统能顺利运作,那也许也并不足够。现有科学理论只能提供大体的指导,科学家们并不能保证ITER一定能达到高约束模式。误差范围已然大得可怕,如同ITER总部的物理学家乔·斯奈普所言:“我们已经试了一次又一次。这个我们,指的是全世界用各种不同机器研究核聚变的专家们,我们都努力想减小误差范围,但我们真的做不到。高约束模式受到各种各样的因素影响,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些因素都是什么。”
到目前为止,研究这个热量驱动系统所花费的人力物力极大,光硬件设备就超过10亿美元。有些工程师怀疑,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其在托卡马克装置中的作用。然而,有更多的人相信,我们应该继续穷尽一切可能去吃透它的原理,因为这就是ITER作为大科研试验的终极目标:寻找一条达到梦想的道路。
核聚变之美
由于这个工程过于前沿,所以技术上的参考资料也没有统一,许多概念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为了防止ITER计划成为科学界的“巴别塔”,乔奇奥要求所有参与其中的科学家都使用统一术语,如有必要的话,甚至要求使用同一种语言。当然,统一度量衡也是必须的。这自然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但乔奇奥对这个项目带有一种使命感,他必须要这么做。
几乎所有参与这个计划的人,都有这样的使命感。在ITER总部,尽管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项目完成日期也是一拖再拖,但这种使命感却像约束磁场一样,将悲观情绪管束压制起来。有一天下午,一位物理学家跟记者谈起自己的工作,他半开玩笑地提到《星际迷航》里的“企业号”也是由核聚变提供动力的,然后,原本无精打采的他突然神采飞扬起来。
乔奇奥也为之触动。他最早是研究核裂变的,当时能源界流传着一种“石油峰值论”,说地球马上会面临能源匮乏的局面。“我觉得核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但过了几年,我得说,切尔诺贝利事故影响了我,而且全世界都开始放缓对核电站的建造。在意大利,我参与的项目慢慢走到了终点,虽然没完全停止,但很显然,它已经无法得到新的政策支持了。”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一个机会,跳槽到了欧联磁核聚变设备(Joint European Torus,简称JET)计划,就此走上研究核聚变的道路。然后,就是ITER了。
“核聚变看起来能取得成功,它是一种清洁能源,能取代核裂变,”乔奇奥说。确实,与核裂变相比,核聚变不太可能发生大规模泄漏事件。因为核聚变的条件过于苛刻,只要约束磁场有任何不稳定,反应炉里的燃料立刻就會丧失反应能力,更不要说从磁场中泄露出来了。另外,核聚变的原料可以从海水中获得,比核裂变的原料要靠谱很多。它所产生的废料氚,虽然也有放射性,但其半衰期仅为12年,远比核裂变废料动辄上百万年的半衰期要安全。
当然,核裂变已经是现实了,但可控核聚变依然在路上。所以地球上科技能力最强的几个大国才要联合起来进行ITER计划。这个计划将花费上百亿美元甚至更多(其中欧盟将承担50%,其余六方分别承担10%,超出的10%用于支付建设过程中由于物价等因素造成的超支),但一旦成功,将为未来的核聚变商业化打下基础,而人类也终于可以拥有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洁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