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玥
压抑的气氛笼罩着煤炭行业,除了煤价不复昔日辉煌之外,一轮“去煤炭化”运动正在中国展开。
去年以来,国家能源局局长吴新雄多次在内部会议上表态,长三角、珠三角和京津唐等地将不再新建火电项目。今年全国“两会”上,来自核电、风电和光伏的业界代表频频发声,强调这些清洁能源是火电的合理替代者,是治理雾霾的最佳解决方案。
在中国高呼“去火电化”的同时,欧洲却正在掀起新一轮的火电复兴。北美页岩气革命之后,输欧煤炭价格大跌,火电竞争力提升。另外,欧盟国家普遍对火电排放进行了严格监管,火电机组经过环保改造后,可以实现煤炭的清洁化利用。
中国市场上,亦不乏先进的煤炭清洁化利用方案。中国的超临界和超超临界火电机组数量,在全球占比已超过50%,且已获得商业化的成功实践。
下一代“绿色煤电”的IGCC(Integrated Gasification Combined Cycle,即整体煤气化联合循环发电系统)已在天津并网发电,高效清洁地投入了运行。
不过,发电用煤只占中国煤炭消费总量的一半。大量的工业锅炉、窑炉用煤和散烧煤,未经系统专业的清洁化处理,仍在被大量直接使用。北京市环保局最新数据显示,北京PM2.5来源中,燃煤污染占34%。
美国博地能源全球投资者关系和企业关系高级副总裁Vic Svec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称,美国的经验显示,煤炭绝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解决方案,“只要你在使用煤炭的时候,采用负责任的方式”。
但是,中国似乎离煤炭清洁化使用的距离越来越远。一个重要原因是,能源主管部门力图通过对煤炭进行消费总量控制,来实现能源结构转型,这使得部分清洁煤技术也被牵连。
在广义上,清洁煤是一个全产业链的概念,涵盖上游的煤炭(及煤层气)开采、洗选,中游的运输、发电、冶金、化工生产,以及下游“三废”的处理回收、二氧化碳的捕集和封存。
但在中国,似乎只有洁净煤发电受到了明确的政策性鼓励。4月18日召开的国家能源委会议上,李克强总理提出,应加快清洁高效燃煤机组的核准速度。
代表着高效煤炭使用方向的超临界和超超临界火电机组,正是总理所言的“高效清洁燃煤机组”。超超临界机组具有省煤、环保和节水的特点,机组热效率能够达到45%左右。中国目前超超临界机组数量在全世界占比超过50%,此外,在经济性上,由于超超临界机组单机容量大,具有高效、省煤的特点,与常规火电机组相比非常有竞争力。
更先进的火电技术,也正在中国落地。目前,使用IGCC技术的火电厂,已经在天津建成投产。这个项目由华能集团自主研发,是世界公认最具前景的洁净煤技术之一。
与传统电厂不同,IGCC技术先将煤炭进行气化处理,再通过高效的“燃气-蒸汽”联合循环系统发电——这被认为是最具发展前景的洁净煤发电技术之一,其污染物排放量远低于常规燃煤电站,脱硫效率可达99%,氮氧化物排放只有常规电厂的15%至25%。
与此同时,基于IGCC技术,还能实现二氧化碳的捕集和封存,通过煤所化还可以实现煤制天然气、煤制甲醇、硫磺、煤制油等化工产品及建筑灰渣等副产品,实现电力、化工的联产和煤炭资源的综合利用。
2005年,华能集团联合国内七家大型煤电企业和美国博地能源公司,组建了华能控股的绿色煤电公司。2008年,绿色煤电公司和天津市津能投资公司共同投资组建华能(天津)煤气化发电有限公司,负责IGCC电站示范工程的建设和运营。2012年,装机26.5万千瓦的天津IGCC示范工程投产。华能集团还计划进一步建设40万千瓦等级的IGCC电站,为该技术的商业化做准备。
天津IGCC是“十一五”863计划依托工程,属于国家支持的重点前沿课题,但其距离商业化运营显然还有较长距离。华能集团人士表示,使用经过洁净处理的煤制气发电,需要付出额外的成本,之所以愿担此重任,是因为华能是国有企业,“社会责任为先”,“IGCC代表着下一代燃煤发电的技术方向,目前应该从社会发展而非商业价值的角度去考虑。”
与火电领域的清洁煤技术广受政府鼓励不同,其余煤炭清洁化技术却在尴尬前行。
4月22日,科达机电(600499.SH)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旗下的沈阳法库陶瓷工业园示范项目正式进入商业化运营阶段。科达机电是传统陶瓷机械行业的领军企业,近年来转型进入环保领域。其总裁边程宣称,公司开发的清洁煤气化炉系统是工业燃烧散煤的最优替代方案,项目转换率达到83%,煤气含硫量低于20毫克/立方米,粉尘含量低于10毫克/立方米,煤炭使用效率得到了大幅提升。
介入清洁煤概念后,科达机电的股价一路走高,虽然近期有所回调,但依然被多家投资机构看好。边程表示,科达机电历时七年研发完善自主清洁煤气化炉技术,为此累计投入资金超10亿元。
2013年报显示,科达煤气化炉去年累计签订9.3亿元订单和5.78亿元框架协议,公司洁能设备业务板块的全年销售收入同比增長349.70%。目前,中国“煤改气”(天然气替代煤炭)市场规模高达千亿元,科达机电凭借这套煤炭清洁化技术,率先成为分享者之一。
令人担忧的是,在中国市场上,相对于清洁煤发电的被热捧,诸多其他清洁煤技术并未受到官方太多认可。
以科达机电为例。在河南和山东,不少工业园区对科达炉非常感兴趣。原先的燃煤工业锅炉已经列入被淘汰名单,但因天然气气源紧张,“煤改气”一直不能顺利进行,一些工业园区因此陷入停产、半停产状态。
科达炉可解决上述问题,而且造价低廉。但在回答《财经》记者问询时,部分工业园区的代表普遍表示了疑虑,“煤制气到底算不算煤改气?会不会我们引进了该项目后,国家认定这还是在烧煤,如果那时被禁止,损失就太大了。”
按照《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全国多数地区已在今年收到了煤炭总量控制指标。类似的煤制气锅炉虽可实现煤炭清洁化利用,但毕竟依旧在烧煤,对煤炭总量控制贡献不大。
上述工业园区的一位代表直言不讳,“煤炭清洁化利用,其本质仍是烧煤,这恐怕和国家政策提法背道而驰。”
今年4月18日,国家能源委会议上提出,要“促进煤炭集中高效利用,代替粗放使用,保护大气环境”。边程表示,这番表态可谓为类似科达的清洁煤气化项目开了绿灯。但是,上述表述过于模糊,相关职能部门也未正式发文承认煤制气在政策上的可行性,这让科达的客户担心不已。
不仅仅是煤制气,除了清洁燃煤火电机组外,清洁煤其他领域的推广工作,均在中国步履维艰。其核心原因是,煤炭已在中国被列为“不受欢迎者”——任何以煤为基的產业,都会感受到潜在的威胁,即使是发达国家已普遍使用的煤炭清洁化技术。
中国富煤,能源供给主要靠煤炭。2013年国家能源局的初步统计结果显示,煤炭消费占中国一次能源消费总量的比重为65.9%。国家能源局希望通过一年的努力,在2014年将煤炭消费比重降至65%以下。
未来,中国的火电装机比重可能会持续下降。但谁来替代火电?风电、光伏和天然气,或面临间歇性难题,或面临高成本问题;水电,条件较好的区域已基本开发殆尽;核电,受困于安全考量和民众接受度,不具备短时间大规模开建的可能。
按照目前速度,煤炭占比降低0.9个百分点,都需举全国之力,花费至少一年时间,可见实现能源结构的质变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燃煤电厂主力电源的地位仍将维持很长时间,而煤炭仍将是中国最重要的一次能源。”中电联秘书长王志轩告诉《财经》记者。
用天然气代替煤炭,是欧美国家能源结构转型的经验,中国正试图复制这一路径。全国工商联环境商会秘书长骆建明却表示,“国情不一样,中国煤炭这么多,应该充分利用,清洁煤技术在商业上已被证明是可行的。”
中国离煤炭的清洁化利用还有多远?在技术准备上,似乎并不遥远。世界主流的清洁煤炭技术,在中国市场上都可找到,国内企业也在不同程度上进行着煤炭清洁化利用的各种商业尝试。
持续的雾霾天气,使得中国环保市场容量激增,已经全面掌握煤炭清洁化技术的外资企业纷至沓来,但却总是失望而归。一位外资企业商会的负责人称,该商会已成立近五年,致力于在能源清洁化方面推动中外企业合作,“但到目前为止,所有的项目都在艰难推进中,还没有成功的范例”。
主要的问题,是决策者对于煤炭清洁化利用存在认识上的误区,煤炭消费总量控制的办法简单但是粗暴,误伤了很多可以实现煤炭清洁化利用的技术,科达机电的气化炉即为一例。
清华-布鲁金斯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齐晔在受访时称,控制煤炭消费总量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应该考虑煤炭使用途径。
统计数据显示,中国约有70万台工业锅炉没有系统性的脱硫脱硝除尘;另有5000万吨家庭散烧用煤,这些散烧煤每年排放的大气污染物总量,约等于10亿吨没有经过清洁化改造的电煤。
“煤改气”的思路,正是使用清洁的天然气,来取代这部分煤炭占有的市场。不过,已有多位业内专家建议,应该重新审视煤炭总量控制政策和“煤改气”政策的合理性。由于气源和成本的考虑,煤改气正步履维艰。而早已准备好了的清洁煤技术,因缺少官方对其身份的认可,使得市场对其可靠性心存疑虑。
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美国在煤炭清洁化利用方面至少投下2000亿美元。在此期间,美国发电用煤量增长了173%,GDP翻了一番,但每度电的污染物排放却下降了89%。
Vic Svec向《财经》记者强调,煤炭作为基础能源,能够得到清洁有效的使用,“中小企业和住户直接使用的煤炭数量不断减少,越来越多的煤投入到现代化火电厂的电力生产当中,这是美国的路径和经验,同样适用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