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清
1
父亲病危,她打电话让我回去,话语里满是惊慌与无助。医生说,可能拖不过半个月了,让家属做好思想准备。
放下电话,我立刻去买票,没有当天直达武汉的高铁票,我先坐高铁到长沙,午夜再从长沙转武汉,疯了一般奔向家的方向。
父亲躺在病床上,颧骨突出,脸颊深陷,像一片随时可能被命运之风吹跑的叶子。他抬手,轻轻抚摸我的脸,却不能言语,唯有两行浊泪止不住往外涌。
我去找医生,她跟了出来,将我拉到病房的走廊尽头,委婉地开出条件——让我把房子过户给她,她才会继续照顾父亲。
我看着她,仿佛陌生人一般。这还是那个高三复读时无数次为我送鸡汤的母亲吗?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曾经无数次幸福同行,可是,在父亲挣扎于死亡边沿的日子里,她却迫不及待用房子来威胁我,令人寒心。
与父亲结婚14年,她一直隐藏得好好的,如今,她终于将她的无情本色晾晒在了最粗劣的现实中。
她解释说,房子不是真的要,等她不在了,房子会留给我,但是在她有生之年,房子的产权必须归她。
她一生没有生儿育女,拿我当亲生女儿宠着,我一直这么认为。十六七岁的我,喜欢穿白衬衣,她从不用衣领净,因为我说用衣领净洗过的衬衣穿着不舒服,容易皮肤过敏。每次穿着她用手洗到雪白的衬衣,我都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位好母亲,发誓以后要好好爱她。多年以后她接我回来坐月子,给我煮了6个鸡蛋,按老家的说法吃东西不能“满六”,那会不吉利,可我知道她是无意的,她是我的母亲,天下哪有母亲诅咒自己女儿的呢,所以很坦然地理解了她。
10年前,父亲买房时用了我的名字,她没有争过,可现在她用她的无情,撕裂了我们母女之间的温情。她曾经给我的爱与呵护,如同隔夜的饭菜,骤然有了馊味……
我只请了一周的假。父亲躺在医院里,她却走得不见人影。她说,你一天不答复我,我就一天不会回来。
我的心里早已薄冰三寸。
2
老公出国了,我是一个人回来。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生命渐渐凋零,我却无能为力。整天流泪,内心长满荒草,无助痛苦到几乎发疯。
早上,我走出病房,遇上送早餐的护士,是我爱吃的米粉。护士说,你母亲送上来就走了,哭着走的。她对你父亲真好,奇怪了,为什么你一来,你母亲就不进病房了?
她对父亲真好,所有人都这么说。父亲中风这两年,她一个人在病床前照顾,能辨得出包装一样的两种药的细微差别,能准确知道父亲动动手指是什么意思,知道什么时候该帮父亲按摩哪个关节……
第二天下午,她来了,神情憔悴,斑白的头发像杂乱的棉絮,一进病房就哭了。她拉我到病房外,翻来覆去地解释,说从没想过要让我为难,是她太无能,又没有退休费,希望能靠房租度过余生。她推我去休息,她来照顾。我固执地不理她,她在那默默地流泪。我赶她走,她不走。晚上,我实在支撑不住,回家躺了一會儿,一睁眼,天已破晓。
她比我尽心,父亲稍有动静,她立马紧张地帮着翻身或按摩,仿佛时刻准备着。父亲已不能言语,有时候也会淌泪,看着一对相互默默淌泪的老人,我不忍再装作视而不见。
虽然她已不再提房子之事,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个奇怪的黑洞,以往的融洽已全被吸进了洞里,黑洞深不见底,牢牢拽着我们沉入压抑沉闷的深处,无法喘息。
3
一周后,父亲过世。
我的悲伤无以复加。老公赶回来,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偎在他的怀里流泪,像个无助的孩子,泪流成河。
她俯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没人安慰她,瘦弱的她像小猫一样。
她生性害羞,不太会沟通,嫁给父亲多年,一直在家里料理家务。亲戚前来悼念,她局促不安地点头回礼。亲戚对她要房子一事颇有微词,所以都不大理睬她。
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没有人征求她的意见,就将父亲和母亲合葬了。她在一旁,捂着脸抽泣。我的目光投向她,她真的很可怜,生而无依,也许,老更无依。记得她刚嫁过来时,父亲曾提议,让她抱养她的侄子,她拒绝了,她说你不是还有个女儿吗?
夜里醒来,客厅里有隐隐的哭声,我轻轻走过去,看见她用毛巾捂着嘴抽泣。我突然明白,老年丧偶,她其实比我更心痛。
时光如雨,我们是在雨中相依前行的人,我还能找到自己的伞,还有自己的小天地,而她,父亲去了,谁是她遮风挡雨的那把伞?
因为房子,我将她当成了仇人。她的内心我又何尝走进,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局促、窘迫、纠葛……我又何尝设身处地为她考虑过。
这么多年了,她没有要求父亲给她买过什么,她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条10年前我送给她的珍珠项链,出去走亲戚,她总要戴上,尽管那值不了什么钱,她却当成珍宝一样,总骄傲地告诉别人,这是女儿送的。
她一直当我是她的女儿。这个曾经的事实让我越来越不安。
想起父亲在给我的电话里,曾叮嘱我,让我好好照顾她,父亲一直喜欢用娇宠的语气来嘲笑她,笑她头脑简单,因为她不善于与人沟通,因为她认为父亲和我就是她的全部。
她对这个世界有种本能的恐惧,父亲曾是她的保护伞,现在父亲没了,她对未来一下子茫然无措。为了最后的依靠,她不惜与我闹翻。
突然非常心疼她,像心疼一个孩子。
4
老公说,如果我们希望她幸福,先得给她安全感;把房子过户给她。
一周后,我们去给父亲上坟,那天风很大。她垂着大大的脑袋,瘦弱的身子套在一件空空的棉袄里。我试着帮她提东西,她受宠若惊的样子让我很心酸。一路上,我找不到话题,她更加沉默。
回家后,我取了证件,要和她一起去市民服务中心办理房子过户手续。她说,不办了!我很诧异。她说,将来我不在了,你还得办回来,我们不花那冤枉钱!她说得很肯定,没有一点客气推诿的成分。
她说,刚刚接到电话,国家给父亲补了10个月的工资,她让我把钱领了带走。她找到了一份去防疫站做保洁的工作,下个月就可以上班了。她说,她想开了,她还年轻,不能给我添麻烦,她能养活自己了,让我别为她担心。
我坚持要将这笔钱留给她。去社保局领钱时,我咨询政策,得知她符合条件办理“五七工”和“家属工”的养老保险,交上30470元,她就能得到一份保障。我打电话让她把身份证送到社保局,她在电话里很平静,我不去过户,房子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她这个不问世事的家庭妇女,居然以为社保局还代办房子过户手续!难以想象,我一直不在家,她独自一人,怎么给父亲一趟趟跑医保、跑医院、跑单位,竭尽所能,让父亲用上最好的药,享受到最好的医疗。
给你办一份养老保险,我出钱。她半信半疑:“我没有工作过啊,能办社保?”我告诉她,这个政策是针对参加工作者的家属的。她去年年满55岁,现在办,下个月就可以领退休金了,每月能领700多元。
她来了,我轻轻地抱她,在她耳边说,父亲没了,他的责任我来负,除了这份养老保险,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女儿。她哭了又笑了,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办完手續,我们一起回家,她的话多了起来,给我讲述父亲的一些往事,主动要求帮我带孩子。我说孩子大了,在学校住读,不用麻烦老人。她有些失落,喃喃自语,我怎么报答你呢?我说,你是我妈啊,我们是亲人,还谈什么报答。她点头,泪落如雨。
5
我们临行前夜,她守着煤炉,熬了整整一夜的玉米骨头汤。晨起,屋子里飘荡着浓郁的汤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在心里慢慢涌起来,这是家乡的味道,是父亲的味道,所有的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原来,父亲去了,我还有她,她接替着父亲,继续爱我。
她一直将我们送到了火车站。上车前,她突然抱了我,说:“囡儿,多回来,妈在家里等你,有事一定要和妈说,妈能帮的一定会帮。”我的心里有潮湿涌动,这是母亲怀里的感觉。
爱多高、多重,价值几何,这是无法衡量的事情。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像所有人一样,也怕孤单,怕老无所依,怕没有血缘的孩子不为她养老送终,所以她顶着自私之名,为她的将来打算,但是,她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让亲人彼此疏离。
以前,父亲为我们遮风挡雨,现在,我会为她遮风挡雨,哪怕手臂当伞,我也会为她撑起一片艳阳天。
编辑 / 杨世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