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翔麟
夏天沉重的云彩走了。灰气还没来.天蓝得人想用舌头舔。大雁朝南飞.叫着,一丸一丸圆而凉的叫声,抛撒在秋天的大地上,有点儿凄凉。田野里没什么了,莜麦快割完了,还有就是胡麻。我跟着舅舅到邻村的油坊去打葫油,打了葫油烙月饼。路过胡麻地,胡麻地里,小蹈蛇一样跟在身后蜿蜒。熟得累累垂垂的胡麻弹子扫在腿上,痒痒的,快活。中秋节了,这时节叫人心中快乐。舅舅挑着油前头走,唱着山西梆子。他一只眼睛有病,几乎不通路。唱着,唱着,脚下被胡麻一绊,人倒了,油桶也倒了,油全洒了。他用扁担钩钧起两只空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浓浓的葫油味儿,弥漫在秋天的空气里。我回头看,又回头看。舅舅没回头,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说:“甭回头看,洒了的东西收不起了,对收不起的东西不要回头看!”那油是生产队按人分的,洒了就没了。没油烙月饼,我想哭了。舅舅挑着空桶,又唱起山西梆子。那年,我家的月饼里几乎没有油。那年,我收获了一句话:收不起的东西不要回头看。
就是那年中秋节,我在那片胡麻地里,收获了一句很有用的话:收不起的东西不要回头看。还收获了一种态度:挑着空桶唱着山西梆子往前走。
中秋节的田野,像分娩后的母亲,疲惫而安详,绵柔地微笑着。莜麦茬在秋阳下闪光,闪光的莜麦茬中间,苦苣菜蹿起来了,开出金黄色的花朵。霜虽然早落下了,不怕寒的苦苣,在肃杀之前,笑出了一朵一朵灿黄,香香的。一朵一朵的苦苣花,叫我想起了中秋节,过去了的中秋节,还有许许多多要过的中秋节,童心里流出一缕一缕淡淡的惆怅。
田野里的臭兰香的叶子被严霜打死了,杆还活着,顶着紫色的穗。它紫色的穗发出浓浓的味道,熟悉的、浸了生活苦汁的味道,童年的味道。臭兰香这个样子的时候,中秋节就到了。老鸦们一群群飞在收割了的庄稼地,不叫,安静,也不知道它们想什么。忽然又飞起了,翅膀在空气中扇动的飒飒声。我蹲在田野里,手支着两腮,看老鸦们飞去,飞向西边的山里去了。我呆呆地蹲在田野里,秋空的游丝闪亮地飘过去,从我眼前。今天,回首几十年,我看到那个蹲在秋天田野里的我,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孤独地蹲在田野里。田野里是金黄的苦苣花,还有臭兰香,还有它们的味道。
中秋节的月亮是凉的。凉归凉,那时候的月亮是慈祥的。慈祥的月亮一升起来,就吃月饼,吃果子,吃西瓜。西瓜不好吃,村里的西瓜是好久以前备下的,中秋节就没处买了。好久以前的西瓜味道变了。西瓜味道变了,中秋节的味道没变。一种凉凉的快乐。我一个人久久地看着明亮的圆月,在湛蓝的、神秘的、秋天的夜空里,越升越高了。远处,田野里,“哥哥快”叫了。“哥哥快”是一种鸟,人们这样叫它,学名叫什么,不知道。它的叫声像在喊“哥哥快”,夜里叫。听着,它越叫越快:“哥哥快、哥哥快、哥哥快哥哥快哥哥快……”喘不过气来似的。我知道,“哥哥快”一叫,天很快就冷了。后山的天冷得快,肃杀的冬天就要来了。哥哥快、哥哥快地叫,叫哥哥赶快做什么?它不说,只是急催。“哥哥快”在中秋节就叫,就要下雪,这年天就冷得早,冷得狠。大人这样说。不知“哥哥快”现在还叫不叫?不知是否还有人听它叫?不知还有没有“哥哥快”?一想起它那叫声,我的心头就生起一点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