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湘颍
在北京密云司马台长城脚下,有一个人造的江南水乡——古北水镇。历经三年多的建设,这个旅游度假区项目终于在今年元旦开始试营业。“长城+水镇”的卖点,42亿元的投资规模,以及乌镇理念的融入,迅速为古北水镇聚集了较高人气。
然而,这份美丽的背后,氤氲着司马台村(现为司马台新村)502户、1153个原住民的乡愁:古北水镇所在地,为司马台部分村民的原住址;2010年夏,司马台村村民整体搬迁,经过两年半的“漂泊”,才回迁至今天的新村。面对新的环境,村民很难说清是喜是忧。
老宅子,住在他心里
2011年清明节一大早,司马台村老吕家的人聚在祖坟前。祭祖,是吕家延续多年的老传统。每逢清明,吕氏全族男人聚集祖坟墓地,添土、修葺,除去杂草,将墓地打扫一新,族长带领众人摆上供品、酒水,焚香、烧纸,再按辈分依次叩首。
在延续多年的祭祖过程中,吕家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规矩。起初,祭祀费用由吕氏当家人统筹。等到吕家三兄弟分家后,他们留了五亩地作为祭祀专用,每年轮到谁家主办,这五亩地就归谁耕种,收成全部用作祭祀。据说,无论年岁丰歉,收成好坏,祭祀必须按通常规格举办,不得打折扣。
和以往纯粹的祭祖不同,2011年清明节,吕家要迁坟了。打开棺椁看到1983年下葬的老父亲的尸骨,65岁的吕伟良抹着眼泪,说:“真没办法,活人也搬,老祖宗都要搬啊!”吕家迁坟一事中,吕伟忠是忙碌最多的人,从拆迁一开始,他就想着如何保护的问题了。为了给吕家祖坟找到妥帖的新位置,他四处寻求帮助,甚至顾不上自家老宅子的拆迁。
“我是最晚一批搬离司马台村的,搬家的日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是2010年6月23日。”站在司马台新村南边的河岸聊起往事时,68岁的吕伟良一边挖水坑,一边说:“那天早上,老伴做了米饭和青椒炒肉,但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2010年夏天,随着古北水镇旅游度假区项目的启动,司马台村开始整体搬迁。司马台有8个小队,其中,1到5队被划定为景区范围;6到8队在随后的两年多里,被改建为司马台新村。
就在前后几天内,吕伟才也狠狠心签了字,带着老伴、儿子、儿媳妇打包行李,准备与老家诀别,搬到十多里地开外一个叫北台的地方。“搬家那天还下着雨,村里人互相帮着搬东西,装上车时还得拿塑料布盖着。”吕伟才说:“当时我雇了一辆农用车,一趟100元,跑了四次才搬完。”
吕伟才家是四间正房和四间配房,“1981年花了3000块钱自建的,2003年翻建,当时很多人用木材、瓦片造房,我家是用钢筋、混凝土造的。”但他一心说服自己搬家的理由是“房子所在地势较高,如果继续开民俗户(农家乐),吃水并不方便,不如搬了。”
挖机推倒农房的日子里,很多人跑回去看,吕伟才没有去。旁人说:“你也不回家看看,可惜了你那房子。”吕伟才回答一句:“那房子,我亲手画的图纸亲手所造,都不用看,它就在我心里。”
2012年迁入新村时,吕伟才拿78万元拆迁补偿款选购了一套楼房和一套小别墅,简易装修后,所剩无几。在新楼里,吕伟才曾经拿出儿子吕大月在老房子里结婚时拍的录像,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虽然只有一次,但是据大月猜测,父亲“可能是想念老房子了。”
远去的炊烟袅袅
在吕家迁坟一事上,吕伟忠可谓尽心尽力。在吕家,吕伟忠也算是一位人物了。1981年高中毕业后,吕伟忠就加入村里的建筑队,进京务工。多年来,他在外闯荡,一直从事建筑事业,直到今天拥有自己的企业。2005年起,每次清明祭祖,吕伟忠就会自讨腰包,宴请六七桌族人。
“人不能忘本。”吕伟忠说:“现在整个吕氏家族有200人,宗族中有的人家孩子多了分家另过,有的人外出闯荡,还到了国外,我就想,如何让年轻人知道吕氏祖先的故事,并且让这种宗族文化、家族文化得以一脉相承呢?”
说起来,吕氏早年是司马台的大户。小时候,在土炕上睡觉前,或者在院子里乘凉时,母亲总会一边打扇,一边给吕伟忠讲述老故事,故事中总免不了那个开头——“以前啊,整个司马台的碾子磨都是我们吕家的。”据老人说,吕氏家族兴盛时期曾拥有半个司马台城堡,当地更有“吕半城,徐半街,上河有个罗大爷”之说。
得知古北水镇项目启动,村庄要集体搬迁,吕伟忠一心想留下一点什么。在为老祖宗争取墓地期间,吕伟忠开始考虑编纂村志及家族故事。很快,他带领撰写者在村中走访了十多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查询大量资料,个人出资60万,最后历时两年多,顺利完成《司马台吕氏家族》及《司马台村志》两本书。
在《司马台村志》的序言中,吕伟忠的亲戚、北京大学教授白家瑶留下了这样一段话:“司马台为人所知的是长城,而长城脚下的村落与长城息息相关,有着人文气息。古人修筑的建筑始终矗立,而生息在当下的先人足迹早已消息,更何况随着村址迁移更无处寻追真实的过去。点缀山麓的茅草屋,顺水而聚的村落,码放过河的踏石,还有春种的繁忙、秋收的喜悦,人物皆非,恐是在记忆中难以割舍。”
吕伟忠对这种“物非人非”的变化体会颇深,“以前村庄里的砖窑、灰窑乃至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都有我们儿时的回忆,还有跟着哥哥用铁丝子在河边抽鱼,这些都是当时的乐趣。”
在追寻村庄记忆的途中,吕伟忠搜录了诸多往事。其中,据司马台村民王振如讲述,过去司马台连个小商店都没有,村民赶集都得上古北口,有的人有牲口,就驮点小米,“拿粮食,买点对子纸”。村志中记录了他这样一段回忆:“小时候打酒还没有洋瓶子呢,都是条子编的纸糊酒篓,不漏。买不起酒篓的,就种大葫芦,葫芦口掏开,把葫芦籽弄出来,就可以拿它打酱油、打酒了。”
除了出资编书,吕伟忠还通过写歌词来表达情绪。在《司马台传奇》一歌中,他写道:“司马台那是传说中的地方,那里有我的祖先我的爹娘;司马台那是古老的地方,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家乡;那里曾经筑长城,中原在此设屏障;那里曾经是战场,狼烟频起号角声响……”
“我想通过歌词来宣泄一种情感。”吕伟忠说:“那种鸡鸣狗叫、炊烟袅袅的日子,以后再有钱都买不回来了。”
搬迁之后的生活变化
搬离景区后的经济来源,成为司马台村民集体面临的新问题。“景区是很多人主要的经济来源,按照目前的补偿标准,我们唯一确定的收入只有自家承包地每年的‘租金。”一位不愿具名的司马台村民说:“平均算下来,往外租地的钱一个月才合一二百元。如果我还在种地,起码吃饭的钱不用花了。”
在司马台八个小队中,吕伟才、吕伟良所在的三队最靠近长城,在过去十多年里,这种地理优势曾给三队的五六十户村民以诸多创收机会。早在1992年前后,三队的村民就开始出现农家乐的雏形了。
通常,吕伟才通过打小工,年收入在5000元左右,他的老伴就在长城所在的山区种树。农闲时,老两口就能在家门口卖土鸡蛋、画册等,还能遇到不少外国人。“我们村好多农民会讲几句英语,会问他们是哪里来的。”吕伟才的老伴乐滋滋地说:“200以内的整数,我都能用英语说出来。”
1995年,游客吴三在司马台长城游玩时,偶遇村民王丙才,看到王家墙上的年画,吴三乐了:画面上招财进宝的小男孩,手里举着的竟是美元。“祖祖辈辈生活在长城脚下的农民,看来也要赚外国人钱了。”在当时的村落,吴三还看到了这样一幕:淙淙的清泉顺山势而下,小溪里成群的鸭鹅在嬉戏,老奶奶背着小孙子在哼唱古老的歌谣……在村口石碾旁,一个农妇笑着说躺在她家的土炕上,睁眼就是长城,“村里共二十几户,家家都有一段长城。”
在司马台经营农家乐十多年的史振彬,最初以收购柴鸡蛋卖给城里人为生,2005年开始,他也养鸡,来个前店后厂。村内还有多家“农家乐”,每家年收入至少有两三万元,位置好的年收入可以达到二三十万元。
但这一切最终随着古北水镇项目的启动,戛然而止。司马台新村距离景区有两三公里,这意味着他们只能等待散客上门。由于无地可种,他们也得买菜。“大家都以为我们司马台村人有钱,在周边村庄卖三块五一斤的豆角,到我们村就卖三块八一斤。”
在新村,吕大月和妻子刘晓杰一起开了农家乐,既有农家饭,还有住宿的房间。“现在的生活挺好,如果来古北水镇旅游的人一直那么多的话,我们民俗户的生活也能得到改善。” 刘晓杰说:“别看我们这儿是农村,床单被罩‘一客一换,跟大宾馆一个样!”
和以前不同,现在司马台新村民俗户的住宿价格统一提高了。原来,为避免农家乐之间打价格战,拉低服务质量,司马台新村实行连锁酒店式的经营模式。每家农家乐都交纳了5000至10000元不等的保证金,如有违规经营,将被扣罚保证金。游客入住前,得先到新村中心的旅游服务中心办理入住手续,据游客服务中心负责人于秀珍介绍,这个游客服务中心相当于酒店的大堂,入住和结算都在这里完成。
开业前,古北口镇为村里170多人举办了英语、烹饪、礼仪接待的培训班。土生土长的农户们第一次接受了酒店式服务的正规培训,掌握了规范的接待礼仪和简单的英语会话,参加烹饪培训的村民全部取得了中级烹调师证书。有村民说:“上个月来了两个外国游客,我老伴儿还真能跟人家说两句,说得人家直竖大拇指,别看我们是农民,我们也能提供标准的星级酒店服务!”
北方的南国水乡
“就像一幅画儿似的,那房子、小街、石子路,真漂亮!”虽然古北水镇占据了自己的家园,吕伟良由衷感慨,水镇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大院子,“南方老板做事就是讲究、细腻。”在水镇做活时,吕伟良对这种讲究深有体会,“那些旧木头、砖头都是外地运来的,造房子时,工程师、技术员就在边上盯着呢,稍许不对,就返工重做。”
吕伟良口中的这位“南方老板”,就是自称“包工头”的陈向宏。据说他的多数时间都是在画图纸和在工地现场度过的,整个乌镇和古北水镇都是他一笔一画画出来的。在目前中国古镇旅游面貌和模式抄袭严重的情况下,乌镇被认为是一种自成一体的模式、旅游生活方式。在北方,古北水镇已经蓄势待发。
在古北水镇,游客们不仅可以游览司马台长城,还可以在长城脚下参与体验感受当地独特的民情民俗:住进农家小院;徜徉在繁华的北方商业街;品尝烧肉馆等地道的北国美食和小吃;参观永顺染坊、镇远镖局、司马小烧、八旗会馆等众多古镇景点……作为开放式小镇,镇区配有银行、邮局、菜场、综合超市、药店、诊所、快递、书店、干洗店等等一系列日常生活所需的配套设施。
“就像陈向宏在各地收购的很多旧石桥、旧房子,虽然把它们安放在西栅,客观起到了保护作用,但我更愿意理解为营造更逼真的古镇气氛。”一名桐乡官员观察说。
2003年开发乌镇西栅的时候,陈向宏觉得不能再走之前东栅开发的观光古镇老路子,“乌镇本身的历史建筑并不出色,但风貌好,选择做风貌是明智的。为了整体的风貌,不仅把所有的管线埋到地下,还把景区店铺的产权都拿回来。”
在西栅,一切被安排得井然有序——古镇嘈杂的小摊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洁有序的旅游纪念品店,没有一家产品重复;昔日大碗喝茶的露天茶馆,则被高档精致的酒吧所代替;景区里再寻不到简陋、便宜的家庭旅馆,可供住宿的是价格不菲的星级“民宿”,由公司统一规划、统一管理、统一定价;“民宿”的餐饮最多只能放两张桌子,菜单价格同样统一;即使是拖鞋,也由旅游公司统一配置。虽然民宿的“房东”们说着一口地道的本地话,但已非业主,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民宿”的管理员。
十年过去,“乌镇模式”也成为一种被学习和模仿的对象,被复制挪移。古北水镇的管理方法同样留下了深深的乌镇印记。乌镇旅游股份有限公司品牌部许红介绍说:“当地自然村村民迁移之后,所有房屋产权统一收归,民宿装修、管理、营销都由旅游公司统筹,附近村民可以重新进入改造后的民宿担任‘房东,他们可以免费居住,为顾客提供餐饮服务,餐饮服务收入都归自己所有,但是没有固定工资收入,客房收入收归公司。”
陈向宏说:“抛开个人好恶,很多地方都可以出现乌镇。不是单纯强调旅游功能,而是营造一个社区。”据了解,乌镇公司为了营造社区概念,曾请回部分老居民,以免费住宿的形式,让他们充任“房东”。静谧的河畔人家,夜晚的灯火和喧闹,似乎都因此在一夜间复活。
游客刘思敏很看好古北水镇的旅游潜力,说:“它依托了长城的一段,就具有了古朴的味道,北方又缺乏水分,所以这种‘水的概念就比较新,而且是人工打造的,功能的配套也会比较的完善。”
但并非所有人对这精心设计的一切都感到满意。“这里缺了最自然的东西,建筑文化的灵魂是原住民,但不是刻意安排的人。”一名游客在游记中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