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胜瑜
许广平和鲁迅的缘分似乎是一场宿命。
那时,鲁迅刚到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担任国文学系小说史科兼职教员。早前,其《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等名篇已深孚众望。像许广平这样的大龄文青,显然没少读他的小说。上他的第一堂课,许广平占了第一排,后来,她还大着胆子给大先生写了信,讨教文学的种种,字里行间处处藏着膜拜。
鲁迅给许广平回了信,他在信的开头写下“广平兄”三个字。44岁的大先生称27岁的女文艺青年为“兄”,这让许广平惶然不知所措。她怯怯地问:“贱名之下竟接着一个兄字,先生,请原谅我太愚小了,我值得而且敢当为“兄”么?不,不,我决无此勇气和斗胆的。”许广平认真得可爱,鲁迅解释说:“我给学生写信都称兄的,我这个‘兄字,只是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
从1925年3月到1927年1月,这两年,许广平对鲁迅日益情意深长,她唤鲁迅由起初的“鲁迅先生”到“鲁迅吾师左右”再到“my dear teacher”,落款也由“你的学生许广平”到“小鬼许广平”再到“your H.M”,由矜持到热烈。而“广平兄”这三个字却在鲁迅的信里蛰伏了两年,一直不变。
鲁迅不失为一个清醒者。他是不愿对仰慕自己的学生作更多表达的。因为,他已由母亲包办与朱安结婚。他在婚后到日本继续留学,内心多少有些逃避现实的纠结。与在文学上的勇往直前不同,逃避是他面对生活时常有的姿态。这样的现实背景,决定了这对老夫少妻无法轻松地相爱,从容地生活。
林语堂谈到许广平与鲁迅相爱时说:“许女士爱他,是爱他的思想文字,绝不会爱他那副骨相。”这话似乎并非胡说八道。鲁迅的课讲得生动,每一堂课都听者云集,坐在第一排的许广平仰慕的目光是那么真挚。可偏偏她又是闹学潮的急先锋,被学校列入开除名单。而她自嘲式的落款H.M就是“害群之马”的缩写。鲁迅在这时联合一干教授候挺身而出,支持自己的学生。要知道,鲁迅当时身为教育部佥事,本不该为学生说话,为此,他差点丢了饭碗。这般血性,让许广平对眼前头发根根似剑竖起的大先生敬若神明,按捺不住芳心当是情理中的事情。
撇下思想,我们来看鲁迅的貌相。鲁迅个子不高,身体瘦弱,面色黑黄,牙齿也是黑黄色的。他的两撇胡子倒也显个性,五官组合出的却是一副苦相。鲁迅给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除了他的思想,再就是他的邋遢,他头发常常不理,乱作一团,有时穿一套西服,有时穿一件灰布长袍,脚底穿一双黑色胶底跑鞋,让人想笑又笑不出声。连许广平用心为他编织的毛衣,他也是随意套在白色对襟衫外面,仿佛成心要让人看着不舒服似的。
在学潮风波之后,鲁迅和许广平确立了恋爱关系。不久,鲁迅去了厦门大学,许广平回到了广州。在厦门大学,因为性格耿直,鲁迅的日子并不好过。鲁迅频繁地给许广平写信,告诉她开心和不开心。那时候,许广平更像他的红颜知已,听他诉苦,给他心灵上的温暖。而鲁迅这边,他已经把她植入心底,不过,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却奇葩得很:有一天,他在一座刻有“许”字的墓碑旁照了一张相,寄给了许广平,意喻要和她生死相依。信首,他却依旧称她为“广平兄”。
许广平应该不会忘记鲁迅所说:兄,只是比直呼其名略胜一筹的称谓而已。
直到1929年5月,鲁迅才称许广平为“D.H.M”,其中“D”意为“亲爱的”,此时,两人已一起离开广州定居上海,且许广平有孕在身。鲁迅虽是一个无固定职业的撰稿人,但平均月收入超过700元,收入应属了得。许广平刚到上海那一阵,她托许寿裳介绍一份做教师的工作,许寿裳果然帮她找到了。等她兴冲冲地去问鲁迅,得到的却是他的一声叹息:“这样,我的生活又要改变了,又要回到以前一个人的生活中去了。”鲁迅花了一年半时间教许广平苦学日语,想讓身边这个女人跟随自己进步,却又不让她抛头露面。最后,许广平自觉妥协:“先生有许多事要做,我就专心做家庭妇女罢。”
鲁迅是以聘请许广平为助教和翻译的名头和她相依相伴的,许广平一直默不作声地为先生抄抄写写,搜集各种文献资料。然而,除此之外在鲁迅的生前生后,总有理不清的麻乱家事。
鲁迅一直负担着母亲和朱安的生活费用,张张汇票,大多由作为助手的许广平去寄出。弟弟和弟媳住在鲁迅辛苦攒钱买下的房子,他一家却好长一段时日无处落脚。鲁迅对弟弟一家的热络,必定会导致他对身旁夫人的冷落;对老母和妻子的接济,也必定会招致当家主妇开销的拮据,但四邻居然从未听到许广平有过抱怨。
倒是在许广平生下儿子海婴后,鲁迅常常叫苦连天。钻于写作的鲁迅喜好安静,家中有了婴孩自然就喧闹起来了。鲁迅不胜其烦,甚至致信萧军埋怨:“他大起来了,越加捣乱,出去就惹祸,我已经接受了三家邻居的警告。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下来,我希望他快过20岁,同爱人一起跑掉。”不用说,鲁迅在家里就是一个“甩手掌柜”。当然,他也有勤快的时候,比如书脏了,他急起来会用衣袖去揩拭。书架上的书,是非常之整齐,文具用品经他手的,都有一定位置,不许乱放。他常说:“东西要有一定位置,拿起来便当,譬如医药瓶子,换了地方,药剂师是会犯配错药的危险的。”
许广平摊上这么一个男人,很难说能享受到细致的幸福。
1929年,鲁迅曾对人说:“仰卧、抽烟、写文章,确是我每天的三桩事。”鲁迅的好友萧红回忆他一天的生活时写道:“他从下午两三点钟起就陪客人,陪到六点,客人若在他家吃饭,吃过饭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还没有走就又来了客人,于是又陪下去,常常陪到十二点,这么长的时间,他都是坐在藤椅上,不断地吸着烟。客人一走,本来已经是睡觉的时候了,可鲁迅先生正要开始工作。在工作之前,他会躺到床边,燃起一支烟,这一支烟还没吸完,许先生差不多就睡着了。”鲁迅爱喝浓茶,抽烟也是一根接一根,一般不大用火柴,而是用烟头点下一根烟,也不用烟灰缸,满地都是烟头。许广平跟人说:“ 一天过了,察看着地下烟灰、烟尾巴的多少,就可以窥测他在家的时候多呢,还是外出了。”
在旁观者看来,说鲁迅爱书籍爱写作爱友人胜过爱妻子爱儿子爱生活,实在一点儿也不为过。但每次见大先生欢笑着,许夫人的心情一样怡然。有时候,她会听到一些鲁迅与女人的暧味传闻,比如许羡苏最配做鲁迅爱人,比如在日本时信子是鲁迅和周作人共同的情人,信子造谣称鲁迅曾在弟弟的卧室听窗等,许广平作为最为特别的听众,从不置评,也从未放在心上。不然,她断不会在鲁迅过世后,即1936年12月给周作人写出这般充满敬意的信:“生离了北京,许多北平昔日崇敬的师长都难得亲承教训。有的先生,有时从发表文章上,一样的好似得着当面教益,即如先生,就是这样时常给生教益的一位。”女人肚里能撑船,难免照见出男人心胸的促狭。
每次提起鲁迅的时候,总会让人想起托尔斯泰。他一样是小个子,一样是嘴里吐尖刀的大文豪,一样以“伟大”冠冕,而他的妻子索菲娅在他们婚后25年写下的一段话:“托尔斯泰从我这儿索取的是抄写的劳动、我对他身体方面的关心、我的肉体,而所有我生活的精神方面,他根本不关心,也不需要,因为他从不介入。”索菲娅这般怨恨丈夫是有道理的,因为,托尔斯泰在向传记作者列出六七个他爱过的女人当中,竟然把索菲娅给忘了。许广平与索菲娅相较还不一样,她和鲁迅相伴十几年,始终都只是“同居”。在鲁迅病故后,她除了要整理先生的著作,为先生的声名摇旗呐喊,还要为朱夫人的生活费四处求人。其实,索菲娅的话,只需把“托尔斯泰”换成“鲁迅”,许广平一样可以说,但是,她至死也没这么说,也永远不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