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中筠:民国时我们怎么学中文

2014-04-29 00:44
记者观察 2014年7期
关键词:楚庄王左传老师

中文的两大特点

口语与书写文字是两套,这是汉语对用拼音文字的外国人来说最难学之处,等于要学两遍,所以普及比较难。好处是虽然方言非常复杂,文字是统一的,就是现在大家都归功于秦始皇的“书同文”。不像印度,由于每一个邦都有自己的文字,到现在还得用英语为官方语言。既然是中国人。说话已经不成问题,“学文化”就是从识字开始。能正确地读、写、用多少字和词就成为衡量基础文化程度的重要标准。

另一特点是成语、典故特别丰富。并已融入日常话语中,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正是汉文的魅力所在,也是几千年文明的积淀。对成语、典故的运用也成为写文章的一大艺术。当然不能要求人人都是文章高手,但是基础的语文教育至少应该严格规范,应该有一定的要求。依我设想,一所合格的完小(六年级),其毕业生应该能写通顺的白话文而极少错别字,初中毕业则应掌握常用的成语、典故而不出错。能流畅地阅读一般文学作品,有进一步提高的自学能力,这就算有了文化基础,以后无论学什么专业,包括外文,那是个人的选择了。所以现在乱改成语是对中文极大的破坏。

早起的中文熏陶

比起上一代的人,就是比我的老师或者父母辈,我的旧学底子差多了。但是在我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说再跟下一代比起来的话,我们又好像学得稍微多一些,这个情况很不一样。

举一个例子,有一次一些人在随便聊天的时候说到了一些高层丑闻里头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就脱口而出说真是“墙有茨”。有一位专门研究古诗词的大学教授非常惊讶,说你一个学外文的人怎么还知道“墙有茨”?“墙有茨”出自《诗经》,开头就是:“墙有茨,不可扫也,中莺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以后“墙有茨”就隐喻宫里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丑事。过去老一代的人说话不喜欢太露,一般爱用隐喻。而对我们这一代人,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比喻。那位教授年龄比我大约小六七岁,也就是说他是在1949年以后上的中学。在他看来,只有他那样的古诗词专家才懂,一般人,特别是学外文的,怎么居然还懂这个词?这说明有一个差别,就是我们这代读书人一般常用的,在现在的这一代人就成为专业知识。这还不是年龄的“代”,而是学校的教育和文化氛围的变化。因为我在改革开放以后初访美国,遇到台湾来的学理工的年轻人,谈吐就与我们这代人没有什么差别。

我的中文熏陶来自三个方面:家庭、学校和自己乱看书。我只是一个个案,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普遍性。但是也有特殊性。

我最早知道的诗就是“春眠不觉晓”,那是我3岁的时候,早晨起来正好外头下雨了,我母亲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吟这首诗,用她的方言湖州调吟。我知道,你们请叶嘉莹先生来讲过,她是主张吟诗的,就是跟唱差不多的。每一个地方的方言不一样。吟的调子也不一样。我母亲是湖州人,所以她就是用湖州话吟。我到现在想起“春眠不觉晓”自然心里就出现湖州调。还有其他的。比如说《滕王阁序》后头的两首七绝,在我印象中也是湖州调,像唱歌一样,现在还会唱。

我中学有一位国文老师是河北人。他在课堂上教那个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就是用河北调来吟的。所以我现在想起这个诗的时候,就出现那个调,与湖州调完全不同。吟诗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记得住,就跟唱歌一样,而且对音韵、平仄什么的自然而然就熏出来了。但是用普通话是很难吟的,连有的韵脚都不对。前两年我在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好像常州的吟诗已经申请联合国非物质遗产,大概常州有一些诗人和文人特别积极去争取申遗,其实各个地方都有吟诗的特点。还有朗诵文章,也是有调子的。(后来据徐冬梅老师说现在正在申遗的是整个中国的吟诵,不是常州单项)。

我大约5岁上一年级的时候,我母亲就让我念《论语》,只是挑一点,不是念很多,也不逼我,就让你知道一点。

有一段经历虽然比较短。对我影响却很大。在我初中的国文课本中有一篇文章是“郭子仪单骑退回纥”。选自《资治通鉴》。老师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郭子仪这个人发生很大的兴趣,于是对《资治通鉴》也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很想知道《资治通鉴》是怎么样的一套书。特别是小学课本就有“司马光打破缸”的故事。原来作者就是这个司马光!更加好奇想看这书了。碰巧,我父亲有一位朋友家里头藏了很多线装书。我现在已经忘记具体情节,他怎么知道我想读《资治通鉴》,总之他对我非常嘉许,居然就送了我一套《资治通鉴》(可能他正好要搬家),我还记得是好几排木匣子摞起来,大概是很好的版本,当然现在早已没有了。

我那年暑假(大概是初中三)没事,就开始出于好奇,真的从头一本一本地看《资治通鉴》。其實也不见得都懂,挑着看。书里每隔几段,就有“臣光日”,就是司马光的评语,表达他对这段历史的看法。因为《资治通鉴》是写给皇帝看的。所以它得称臣,这可能也是古史的一个传统。《史记》里头不是也常有“太史公日”吗?我忽然兴起,一段一段把那个“臣光日”抄在一个本子上。同时也作为练毛笔字。但是为了要说明他这一段评语说的是什么事。我就得把前头的那段历史事实用自己的话做一个简要说明。

这样抄了一段时间以后,被我们家的一位常客发现了。他姓郝,是我舅舅的同学,我母亲对他非常尊重,称他为“郝大哥”。让我叫他“郝寄爷”,是干爹的意思,不过不是正式的。那个时候在我心目中他是老头儿,但他事实上大概不到50岁。他非常有学问,什么部会,从前有一种全科的中学教员,从数理化到国文英文都会教。缺什么老师都能补上去。当然他英文发音不好,全是自学的,但是文法讲得特别清楚。他还会中医,我们家人小病都是他给开方子。最重要的是国文,他的旧学底子非常之厚。但是由于他恃才傲物,好顶撞领导,所以在一个单位呆不长,经常失业,相当潦倒。他一失业就常来我们家吃饭。我最爱听他讲话,有一肚子掌故,外带发牢骚、骂一切看不惯的人和事。他看到了我抄“臣光日”的笔记本,突然对我写的史实概要很欣赏,他说你的概括能力很强,觉得孺子可教。说了一句“可以与言《左传》矣”。于是乎他就开始主动教我《左传》,讲得特别生动,使我对《左传》产生很大兴趣。因为《左传》从文字来讲,跟《资治通鉴》很不一样,它太简练、古奥,以我当时的程度要是没人讲解。是很难靠自学读下去的。他给我讲也是选读,加上他自己的见解,像讲故事一样,特别生动,而且常使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里我想举一个例子,就是“疲于奔命”这个成语典出何处?

《左传》里头有一个人叫申公巫臣,他是楚庄王底下的一个官,名巫臣,“申”是他的封地。他地位并不高,但是点子很多,给楚庄王出了不少好主意,对楚庄王成就霸业有所贡献。作为春秋五霸之一,楚庄王到处征伐。有一次灭了陈国。这个陈国有一个大美人叫夏姬,据说她青春永驻,无论长到几十岁永远“望之如二十许人”。那些公侯们打来打去,争夺她也是动机之一。所以她转嫁了好多国。楚庄王灭了陈国以后,也想把这个夏姬娶过来,巫臣就劝他说,你本来伐陈是“伐不义”(霸主总要给对方安个什么罪名,才师出有名,我忘了陈国是因何获罪),光明正大。如果你把夏姬给娶过来了。这不显得你是为了私利嘛,那你在道义上就站不住了。那个楚庄王确实有雄心壮志。就听了他的劝告,没有娶夏姬。他的弟弟公子子反也想娶,巫臣又劝他说,这个女人不祥,是个妖孽,你看她嫁了几个国家,亡了几个国家?于是子反也听了他的。没娶她。最后这位老兄自己带着这个夏姬私奔了,一下子跑到晋国(其中还有一些曲折的情节,不详细讲了)。另外他因为别的事得罪了楚庄王另一个弟弟子重。那两位公子气得要死,要求楚庄王向晋国要人,诛杀他。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要求引渡。那楚庄王到底是一位霸主,比较大度,说巫臣也算立过功的,给我出了很多好主意,就算了罢。不久,楚庄王死了,楚共王继位。子重、子反两位公子权力就比较大了。还是觉得这口气非出不行。于是把巫臣还留在楚国的家属全给杀了,包括他的旁系亲属。巫臣知道后很生气,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叫你们两人“疲于奔命”而死。“疲于奔命”这个词就是这么来的。他怎么做到呢?他就今天撺掇晋国联合吴国跟楚国闹事,明天又挑拨郑国寻衅,不断骚扰楚国各个方向的边境。他本来就鬼主意多,弄得这两位公子在国境内外来回奔波,“一岁七奔命”,就是一年里头七次出国,或是到边境。现在交通发达无所谓了。但是在他那个时代这么一个跑法,那是吃不消的,非累死不可。这个故事我觉得特别好玩。而且那个申公巫臣也是一个特别好玩的人、特逗,还有很多有趣的事。

这样,我对《左传》越来越感兴趣,郝寄爷其实教我的时间并不长。他找到工作就不能常来了。但是他的启蒙好像为我打开了一扇门,不仅是对《左传》,而是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和故事在我心目中活起来了。至于下决心通读《左传》,那是很后来的事了。实际上也还是一知半解,并不是所有文字都通了,很多地方我还得看注解。但是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早,以这种方式接触到的古典的东西,而且是当时那样年龄的孩子一般比较少接触到的。我举这段经历是要说明一种自然的熏陶,也没有人逼着我去这么做,那位郝寄爷也不是母亲请的家教,专门教我念《左传》的,并没有这样的意思。自然而然地给碰上了,也算是我的幸运。这也形成我一种学习的模式,后来学外国文学也是一样,常常是由于一个篇章,一个人物,引起我查找原出处,了解某部著作全貌的兴趣,然后再四处开花,延伸开去。

从老师的教学中体会到传统文化之美

我父亲是留学生,先留日后留美,他有一些我们认为很“洋派”的朋友。那时候天津也有外国学校,就类似现在的国际学校,所有一切课程除了中文都用英文教学。在太平洋战争之后。学校里英文让位于日文,自然英文程度下降。我父亲的“洋派”朋友就把孩子送到国际学校,主要为了学好外文。我父亲对此略有动心。可是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认为假如中文底子不打好的话,这个人的思想不会深刻,他可以说流利的洋文但是他毕竟还是中国人。外文以后可以补,中文错过了就补不回来了。所以我继续留在原来的学校。我很感谢她这个决定。也认同她的看法。

我在天津上的耀华学校是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三年级,这样一所十二年完整的学校。那是一所很好的学校,其他方面这里不讲了,只讲中文教学。它对中文特别重视。中文和数学是最主要的主课,一星期至少五堂。小学课本第一课就是“小猫叫,小狗叫,小弟弟哈哈笑”。但是从小学三年级起,就另外加一点文言文选读。我最初读的是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琅琅上口,很快就会背。中学六年的课本大约文言白话各半,文言的课文好像是基本按年代排,例如初一主要是先秦文章,初二秦汉文……高三是晚明和清朝的文章。但也许不完全按朝代排序,还有按难易排序。老师在课堂上重点教的都是文言文,他觉得白话文用不着太教,做一点提醒,自学就行,挑几篇将来考试的时候要考的。所以我印象深的都是古文。我们那个学校很特别,中学六年基本上作文都做文言文,国文老师的理论是,文言文做好了,不怕白话文做不好,以后有的是机会写白话文。这也许有一定的道理,我后来当然主要都是写大白话,完全没有困难,但是文言文的底子无形中对文风通顺、简练,和遣词造句的推敲是有帮助的。

除了国文课之外,另外还加了“经训”,这好像也是我们学校特有的。每星期一堂,从小学六年级开始《论语》,初中一是《孟子》,初二是《大学》和《礼记》,初三是《诗经》,高一是《左传》然后到高二改成“中国文学史”,这是国文课以外的。到高三的时候我们有一位老师是个看起来很冬烘的老头儿,据说是前清的秀才,他教我们《小学》《尔雅》《说文解字》。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大家都准备考大学了,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根本就听不进,他在黑板上写,我们在底下偷偷干别的。或者做数字习题或者做英文练习。所以应该说我对于说文解字一点没学进去,但是高二的中国文学史那个老师讲得非常好,非常生动,每个朝代都挑一点东西讲,而且讲很多野史里头的东西,我们都听得兴趣盎然。

这样说起来洋洋大观,好像读了一大堆古文,四书五经,其实我们只读了三书二经,还只是挑着念一点,不可能像前人那样从头到尾每一本都念。但是这样浅尝辄止跟没有接触过是非常不一样的,选读的多是比较精彩、有用的,我们对成语、典故的出处了解许多,而且对于汉文的美有了鉴赏力,对于过去的那些人和事觉得特别好玩。古代读书人的这种境界、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表达方式,都使我对我们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产生了非常深的感情。是很好玩的、很美丽的,这么一种感觉,而不是非常苦的、非常枯燥或是老朽不堪的感觉。

我觉得这个感觉应该归功于老师。不管我家里头碰到的还是在学校碰到的,那些老师我想起来每一个都可以成为模范教师,他们都是全心全意的,教什么他自己非常投入,特别欣赏。他(或她)给讲一首诗的时候,自己就先摇头摆尾欣赏得不得了,甚至于自己就感动得都要落泪的地步,你就跟着他一块欣赏,一块儿感动。而不是为了将来要准备考试,我必须要怎么样。所以我就觉得有人说“五四”以后文化断裂。我觉得至少在我身上我自己感觉到是没有断裂的。

课外“乱”翻书中大有收获

我学生时代自己读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远远超过课堂教的。商务印书馆出的幼儿文库、少儿文库、中学生文库。是我最早的课外读物,内容丰富,图文并茂。特别是其中有讲成语、谚语故事的,非常有趣而且有用。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读物。

我家其实藏书不多。一般人以为我算出身“书香门第”,一定家藏万卷书,因此有广泛阅读的条件。其实不然。由于住房一直不宽敞,我父亲没有自己的书房,家中几乎没有什么藏书。我父亲陆续买了不少书都放在办公室,说以后给我。但是他1950年调北京工作时全部捐给了天津图书馆。我根本没有见到。我较早的乱翻书是小学五、六年级,那两年住在上海舅舅家,他家有一个壁橱,堆满了各种新老书籍,没有整理。我没事就钻进去弄得灰头土脸,着实狼吞虎咽看了不少书。从武侠、神怪到红楼梦、到巴金的《家》《春》《秋》。冰心的《寄小读者》,还有翻译小说:福尔摩斯、大仲马、莫泊桑等等。真正的“乱”翻书,完全自由放任,生吞活剥,没人管,也没人指导。不过每遇有趣的东西、或有心得,就与年龄相仿的表姐们交流、传阅,乐趣盎然。那个时候还接触到一些新文学。有些杂志里的作品,我感到很新颖,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三十年代的左翼文学。

到高中的时候还有很多书是同学中互相传的。例如有些笔记、小品,就是有一个同学家里的藏书,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等在当时就有点属于“少年不宜”了。

我们那时学习比较宽松。放学后家庭作业比较少,所以有许多闲暇看闲书。母亲虽然对我管教比较严,但只要成绩单使她满意,对我看书从不加干涉。我主要是养成了“读字”的兴趣,不一定是看书,逮着什么看什么。对一切有字的东西都好奇,包括买东西包的报纸,都要看一看。有时竟然也会有意外的发现。

所有这一切对我主要是起文化熏陶的作用,形成一种审美趣味,后来不论怎样从事“西学”,周游列国,或是强制“思想改造”,这种熏陶形成的底色是很难改变的。过去是不自觉的。到了晚年日益精神“返祖”,才意识到什么叫“文化底蕴”。

(摘编自资中筠2014年4月13日在南京亲近母语论坛的讲话)

猜你喜欢
楚庄王左传老师
宽容的楚庄王
《左传》“摄官承乏”新解
《左传》疑难考辨一则
《左传》“讥失教也”句献疑
楚庄王问鼎中原
《楚庄王》:期待壮歌飞鸣
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孙武何以不见名于《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