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雷
科班出身的姜文擅长驾驭各种角色,戏里,他是擅长发挥的演员,塑造至情至性的农夫、书生、绅士、枭雄;戏外,他是思维奇特的导演,用幽默和嘲讽创作充满隐喻符号的大作。十足的气魄才扛得起姜文这句豪言:“接受别人的膜拜很可笑,我最幻想的是大家都很牛。”
“像你们这样受过教育、充满理想又相对清贫的年轻人,并不想做个商人,但是你们却同情资本家。你们为什么不同情艺术家呢?资本家能给你们什么好处吗?你们在妄想什么呢?”这是51岁的姜文抛给年轻记者们一连串硬邦邦的干话,教育、资本、艺术、理想,属于时代的关键词。落地成山。
面对媒体,姜文气势汹汹。他是跨时代的成就者,有足够的成绩支撑这份强势,甚至强势到野蛮,无论他的话语有理无理,一如他为数不多的电影的气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的书包扔上天空,稀里哗啦,落下满地刀子和板砖,还有畅快淋漓的酒。像姜文给人直面的印象。但不要忘记。那抛向天空的书包里还满裹着理想、热情、梦境以及艺术家狂热的追求。
1963年,姜文生于河北唐山,童年撒欢儿在农村,后随军人出身的父亲辗转贵州等地,10岁随父母迁居北京。住进军队大院,于是他也就成了大院子弟,这将在未来几十年成为某种符号性内因。1980年,进中戏表演系。粗线条地勾勒,囊括了姜文所有的身份要素:家庭出身、地域文化、童年经历、教育背景,以上种种,似乎并没有神奇之处,但是日后,它们将成为姜文永远的精神印记。
辗转的生活带给姜文早早的独立和成熟,如今他甚至为赠送两个幼子真正独立尝试的生活,而上演货真价实的“爸爸去哪儿”,父子三人到新疆小城的荒野郊区生存一年。姜文霸道的成熟由外而内,夯实沉着。就像他在《末代皇后》中的表演,如同老演员一般控制着表演的节奏,以至于初出茅庐,也丝毫没有被潘虹的光环所掩盖。那一年,姜文22岁。
这份少年老成,引起了一代大师谢晋的注意。23岁的姜文成了《芙蓉镇》里的右派分子秦癫子。戏中人痴癫,戏外人痴狂,姜文与刘晓庆的爱情在那个年代铿锵有力。他痴狂到在暴脾气的谢晋面前大胆地改动剧本。一老一少,激荡交流,成一时佳话。而冥冥中相契合的,是两代影人对艺术相同的坚定与热爱。以至于常常要以蛮横的方式示人。
一年之后,姜文从第四代的人文关怀,走进第五代的影像世界。狂野的高粱地里、通红的落日余晖中、大胆向前的妹妹身后,立住一个蛮横的爱人,高密东北乡到处弥散着姜文特有的野气。野气无羁,游走入社会底层,祭奠于1989年的《本命年》。片中他饰演的无助与迷茫的李慧泉在展示野气之外。更提供了沁入人心的怅然。
之后的姜文,在演员之路上走得顺风顺水,也敢于尝试变化、演绎惊喜。嗓音沙哑的《李莲英》是个惊喜,声声河北方言翻出姜文少时的唐山记忆。《北京人在纽约》同样是惊喜,此剧一出,万人空巷。姜文饰演的王起明让人咂摸出人生诸般苦涩,至今也是内地电视剧史上经典的角色。
作为演员。姜文是他人酿造的酒。而他们那代人却总喜欢在雪地里撒野,特立独行。依着他的性格,非要自己做酒,方过瘾、方痛快。正所谓“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这是他强势的性格使然。上世纪90年代杂乱丛生的电影生态里,姜文以其蛮横的姿态行事,却以最文明的方式调制电影之酒。这份文明。来自他对电影最虔诚、最原始的热爱。
他像极了一颗子弹,弹头闪着锋芒,飞出凌厉的气势,每每能够在银幕上射出密集的洞。而子弹的起点。则在北京西坝河一间6平方米的小屋子里,90年代的三环地区。一桌、一床、一扇小窗,一部6萬字的小说,最终成了9万字的电影剧本。原本的《动物凶猛》成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原本平淡无奇的1995年,因着25万尺胶片显得更加梦幻:5000万元的票房,国内外奖项无数,艺术与商业的并行,他的导演处女作是一部好电影。那一年,姜文刚过而立之年。
一阵阳光灿烂之后。姜文的朋友们说:这个疯狗好像上瘾了!他确实上瘾了,因为他在其中找到了述说生命状态的最佳途径。以浓烈的情感,以恣肆的表达,面对过去、自我和世界。于是,35岁的姜文借《鬼子来了》对自己的生命做一个总结,书写对恐惧、对爱、对死亡的感受。这份感受黑色且癫狂、深刻而透彻。此种透彻,终于凝固在片中主人公马大三那刻的含笑而去。
7年总会让人心痒,对姜文而言,7年太长。难以释怀的梦成为升起的太阳。但照常升起的太阳没能普照2007年的市场。白日梦一般绚烂的《太阳照常升起》,遭遇票房滑铁卢。没有人同情艺术家,观众直言看不懂。但著名的电影制片人、电影史家、影评人马克·穆勒却激动异常,高声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费里尼(世界知名电影导演、编剧)。奇观化、浪漫化、魔幻性的方式承载着另类的“文革”记忆表达,直承1995年那轮灿烂阳光。时至今日。姜文仍然坚定地认可这部作品,那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因而他决然将影片票房与其艺术评价分离开来。
其实对姜文而言,票房是个不在话下的事情。他可以相当霸气地喊出:票房不是硬道理。姜文不是能被资本征服的人,相反,他懂得如何驾驭资本。一部看得懂的电影就可以站着把钱挣了。马拉火车铺排出《让子弹飞》里的狂欢与荒诞,银幕上的荒腔走板与银幕下的解读狂欢相映成趣。《让子弹飞》是姜文自信的实践:拍过“子弹”的人未必能拍出“太阳”,但拍过“太阳”的能拍“子弹”,而且是很多的“子弹”。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孤独的张牧之骑马独行。这个景象同影片一样富有可解读性:一个资本引擎高速转动的时代,能否容下一个骑行者的孤独与傲慢?
孤独是平庸与伟大之间的一道墙,对于姜文而言,时代给傲慢骑士的封号,不消等待《一步之遥》后再做出判断。4部导演之作,足以构成一个语义丰满、内核统一的回顾展。
陈丹青说,姜文的电影相当生猛,不光布满了男人味,而且布满了动物性。由衷的赞赏里,是英雄相惜的了然。同样直率到野蛮,却同样地显示出文明的艺术家的气质。
而今我辈狂歌,不装乖,不吹牛。载酒且行的姜文没有醉卧,反而清醒异常。因袭了历史的血脉,在激荡的年代野蛮生长。野蛮背后,掩映一座文明的艺术城池。在这属于摩羯的世界里,独特、执着、智慧、成熟、理想、狂热,诸般特质,交错排列。坚固而厚实。
摘自《中国文化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