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
事实上,她的全名是穆伦·席连勃,“大江河”的意思,但是,我们却习惯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伦的译音。
好大好大的蓝花
2岁,住在重庆,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刚玻,记忆就从那里开始。似乎自己的头特别大,老是走不稳,却又爱走,所以总是跌跤,但因长得圆滚倒也没受伤。她常常从山坡上滚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丛里拨拨看。有时她跌进一片森林,也许不是森林只是灌木丛,但对小女孩来说却是森林。有时她跌跌撞撞滚到池边,静静的池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现了一种“好大好大蓝色的花”,她说给家人听,大家都笑笑,不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缄了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师大,有一次到阳明山写生,忽然在池边又看到那种花,像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问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说是鸢尾花。
1949年,世难如涨潮,她仓促走避,撇下了家传宗教中的重要财物舍利子,却把新做不久的大窗帘带着。据席慕蓉回忆起来,那窗帘十分美丽,初到台湾,母亲把它张挂起来,小女孩每次睡觉都眷眷不舍地盯着看,也许窗帘是比舍利子更为宗教更为庄严的,如果那玫瑰图案的花边能让一个小孩久久感动的话。
34岁的画架
别人提到席慕蓉,总喜欢说她出身于师大艺术系,以及后来的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学院,但她自己总不服气,她总记得自己14岁背着新画袋和画架,第一次离家到台北师范的艺术科去读书的那一段。学校原来是为训练小学师资而设的,课程安排当然不能全是画画,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来作画了,硬把学校画成“艺术中学”。
一年级,暑假还没到,天却炎热起来,别人都乖乖地在校区里画,她却离开同学,一个人走到学校后面去。当时的和平东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地望着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阳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异的倒影在光和水的双重晃动下如水草一般生长着。一切都是如此喧哗,一切又是如此安静,她忘我地画着,只感觉自己和阳光已浑然为一,她甚至不觉得热,直到黄昏回到宿舍才猛然发现,短袖衬衫已把胳膊明显地划分成棕红和白色两部分。
“啊!我好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如果我一直都那么拼命,我应该不是现在的我。”
大四,国画大师傅心畲来上课,那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年,课程尚未结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师,到师大来上课,从来不肯上楼,学校只好将就他,把学生从三楼搬到楼下来,他上课一面吃花生糖,一面问:“有谁作了诗了?有谁填了词了?”他可以跟别人谈五代官制,可以跟别人谈四书五经谈诗词,偏偏就是不肯谈画。
每次他问到诗词的时候,同学就把席慕蓉推出来,班上只有她对诗词有兴趣,傅老师因此对她另眼相看。
一株樱桃树
在欧洲,被乡愁折磨,她这才发现自己魂思梦想的不是故乡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长春路,记忆里只有绿,绿得不能再绿的绿,万般的绿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想着想着,思绪就凝缩为一幅油画。乍看那样的画会吓一跳,觉得那正是陶渊明的“停云,思亲友也”的图解,又觉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这幅画的注脚。当然,最好你不要去问她,你问她,她会谦虚地否认,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学问没有理论的画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直觉地画了出来。
那阵子,与法国断交,她放弃了向往已久的巴黎,另外申请到两个奖学金。一个是到日内瓦读美术史,一个是到比利时攻油画,她选择了后者,她说,她还是比较喜欢画画。
有一天,一个欧洲男孩把自家的一棵樱桃树指给她看:“你看到吗?有一根枝子特别弯。你知道树枝怎么弯的吗?是我爸爸坐的呀!我爸爸小时候偷摘樱桃被祖父发现了,祖父罚他,叫他坐在树上,树枝就被他压弯了,到现在都是弯的。”
说故事的人其实只不过想说一段轻松的往事,听的人却别有心肠地伤痛起来,她甚至忿忿然生了气。凭什么?一个欧洲人可以在平静的阳光下看一株活过三代的树,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却被连根拔起,“秦时明月汉时关”,竟不再是我们可以悠然回顾的风景!
那愤怒持续了很久,但回台湾以后却在一念之间涣然冰释了,也许我们不能拥有祖父的樱桃树,但如果年年盛夏植物园里都有我们的履痕,不也同样是一段世缘吗?她从来不能忘记玄武湖,但她终于学会珍惜石门乡居的翠情绿意,以及六月里南海路上的荷香。
骠悍
“那时候也不晓得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自己抱着50幅油画赶火车到欧洲各城去展览。不是整幅画带走,整幅画太大,须要雇货车来载,穷学生哪有这笔钱?我只好把木框拆下来,编好号,绑成一大扎,交火车托运。画布呢?我就自己抱着,到了会场,我再把条子钉成框子,有些男生可怜我一个女孩子没力气,想帮我钉我还不肯,一径大叫:‘不行,不行,你们弄不清楚,会把我的东西搞乱的!”
在欧洲,她结了婚,怀了孩子,赢得了初步的名声和好评,然而,她决定回来,把孩子生在自己的土地上。
“作为一个艺术家当然还是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车里,车在台北石门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她手握方向盘,眼睛直朝前看而不略作回顾。
“她开车真骠悍,像蒙古人骑马!”有人曾这样说她。
骠悍就骠悍吧!在自己的土地上,好车好路,为什么不能在合法的矩度下意气风发一点呢?
跟荷花一起开画展
“你的画很拙,”廖老师这样分析她,“你分明是科班出身(从14岁就在苦学了),你应该比别人更容易受某些前辈的影响,可是,你却拒绝所有的影响,维持了你自己。”
廖老师说得对,她成功地维持了她自己,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前辈画家。相反,正是因为每一宗每一派都喜欢,所以可以不至于太迷恋太沉溺于一家。如果要说起她真的比较喜欢的画,应该就是德国杜勒的铜版画了。她自己的线条画也倾向于这种风格,根根清晰分明似乎要一一“负起责任”来的线条,让人觉得仿佛是从慎重的经籍里走出来的插页。
牧歌
初见她的诗和画,本能地有点趑趄犹疑,一时决定不了要不要去喜欢。因为她提供的东西太美,美得太纯洁了一点,使身为现代人的我们有点不敢置信。通常,在我们不幸的经验里,太美的东西如果不是虚假就是浮滥,但仅仅经过一小段的挣扎,我开始喜欢她诗文中那种独特的清丽。
席慕蓉的诗是流丽的、声韵天成的,溯其流而上,你也许会在大路的尽头看到一个蒙古女子手执马头琴,正在为你唱那浅白晓畅的牧歌。你感动,只因你的血中多少也掺和着“径万里兮度沙漠”的塞上豪情吧!
她的诗又每多自宋诗以来对人生的洞彻,例如“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乡愁》),又如“爱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在相遇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爱的名字》),或如“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七里香》)……像这样的诗,或说这样的牧歌,应该不是留给人去研究或者反复笺注的,它只是,仅仅只是,留给我们去喜悦去感动的。
不要以前辈诗人的“重量级标准”去预期她。余光中的磅磅激健、洛夫的邃密孤峭、杨牧的雅洁深秀、郑愁予的潇洒妩媚,乃至于管管的俏皮生鲜,都不是她所能及的。她是她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样,一条适意而流的江河,你看到它满满的洋溢到岸上来的波光,听到它滂沛的旋律,你可以把它看成一条一目了然的河,你可以没于其中,泅于其中,鉴照于其中,但至于那河有多深沉或多惆怅,那是那条河自己的事情。
而我们,让我们坐下来,纵容一下疲倦的自己,让自己听一首从风中传来的牧歌吧!
注:席慕蓉,蒙古族,全名穆伦·席连勃,祖籍察哈尔盟明安旗,贵族。1943年生于重庆。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及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台湾知名画家、散文家、诗人。其作品浸润着东方古老哲学,带有宗教色彩,透露出一种人生无常的苍凉韵味。
人教版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第一单元《贝壳》课外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