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霞
老 屋
一次偶然的邂逅。老屋化身一张陈年底片,出现在秋日入口。
几团漏网的阳光反复助长午后的闷热,一些新鲜的传说反复挤兑门前的寂寞;贪婪的马齿苋反复占领饥饿的肠胃,张扬的狗尾草反复摇落七月的风情。以及你手中的鞭子反复矫正一群羊的方向。
这些都是有理由的。
缺失主人的院落,不缺少岁月的齿痕。单薄的影壁和门楼,是老屋留下的最后遗产或下酒菜,让你和羊群同时患上饥饿恐惧症——无数个细雨黄昏被一一拈到嘴里,反复咀嚼。咂摸。吞进时间的胃。
记忆嘹亮的歌喉,抵不过一声轻微的咳嗽。
只有看守时光的丁香树正直地活着——开着跟第一个春天一样的花,散发着跟第一个春天一样的香气,将过往岁月反复掩埋、凭吊,讲给孤独的旅行者听。她明亮的色彩,恰好适宜缝补老屋日久弥深的暗淡。
守家的女人
當黄昏蝴蝶一样从树梢轻轻落下,星星最先点亮女人的瞳孔,花朵顺势开在颊上。女人安顿好老人,安顿好孩子,就像安顿好世界一样郑重其事。
梦中的歌谣唱起来了,体内的篝火点起来了。美丽的女菩萨,哪朵花是你芬芳的唇?哪颗星星是你谷仓里的小白鼠?
广场舞的旋律潮水一样,一波儿漫过一波儿。女人是水中一条蓝皮肤的蛇,随波起伏、扭动、骨节脆响。肋下的翅膀是身体唯一的缺口,一再抬高梦想的脚后跟。
女人在夜晚生长,如同花豆在夜晚生长一样。
其实女人脾气如豆,味道如豆。这一点小镇人了解的跟海子河一样清楚。只是没人知道——在夜深人静的孤灯下面,一个守家女人的背影,看上去有多么无助。多么孤单。
养家的男人
其实,小镇一向有处子之静。
不管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泪水咸过海水,穿心而过的海子河总是浅流微澜,将无限风光挂在突然起钓的鱼钩上。
春意盛满所有跟五月相关的杯盏。
男人起身上岸——走阳关道。过独木桥。手里的搪瓷缸子和城市的细瓷花碗一样:装清茶,也装烈酒。醉酒的男人不比刚进家门时更加短视——只看得见圆滚滚的粮囤与悠悠流淌的河水。
粮囤里藏着父亲的老年乐、棺材本儿,有妻子的金手镯、儿子的洋奶粉,有四季的花好月圆和男人不大不小的野心。只要粮囤肥硕,海子河水不停地流淌,男人的黑眉毛就会从清晨一直欢跳到黄昏。
其实,男人一向有处子之静。
男人总是做的时候多,说的时候少。大山一样的男人啊,不需要任何虚构的情节,只管赤裸裸献上大米白面、忠心和爱情。
路 问
一个地方的属性,归结于一个地方的人。一个人的属性,归结于他所走的路。一条路的属性,归结于时光的深度。而时光的深度,又该如何测量?
小镇有各式各样的路,各式各样的时光。
高铁与阡陌并举,国道与村巷纵横。有些路已行走千年,有些路才刚刚入世。
路上,走过一些规规矩矩的人,走过一些规矩不了的人;走过一些种地的人、一些经商的人,走过一些既种地又经商的人;走过生命的愁苦,走过死亡的欢欣;走过警察也走过小偷,走过花朵也走过果实。
走过一些旧时光,也走过一些正在变旧的时光。
我偶尔会想:这些路究竟会通往哪里呢,天堂抑或坟墓?答案有时候有。但更多的时候我给不出答案——一介凡夫俗子的目的地,既没有天堂的洁白,也没有坟墓的黑暗。至于更远的远方是什么,也许只有去过那儿的人才知道。
每天走在路上,总免不了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中的小镇,有时候日月成精,有时候草木成佛;有时候手里握着石头,不知投向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