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谦,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投入诗歌创作三十多年,著有多部诗集和散文随笔集。诗歌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得台湾“蓝星诗社”屈原诗奖(1992年);台湾淡江大学暨“蓝星诗学”第一本诗集奖(2003年);澳洲“国际汉语文坛”首届国际汉语文学大奖(2011-2012年度)。
立马时刻
——读向京《异象:不损兽》①
罗兰巴特说“在一个野蛮的世界中实践微妙。”
她在一匹小马身上实践她的微妙。她的青铜的微妙或玻璃钢的微妙。
那些肉体,那些名字,那些灵魂,如此真实而幻象般地聚集在一匹小马的躯体上,鹿的脖颈、脸和嘴,狗的耳朵和眼睛。她说它是来自《山海经》,叫不损。就是刀砍枪刺火烧而不损伤。它早就死了,离开了世界。现在又在她的手中复活了。现在它来到了她这里,是她天穹下的风景。
出自她的塑形和火炉中的它,像是来自干涸的山里,又像是来自润泽的河谷。它的神情,它的状态,有它虔诚的绝望和甜蜜的沮丧;有它敏锐的谦卑和匿名的隐遁。她将它拖进体内沉重的部位,而显得如此轻逸;她将它拖进体内黑暗的部位,而显得如此明亮;她将它拖进体内易朽的部位,而显得如此灵动鲜活;她将它拖进兽的体内,而如此像个人。
它没有死,它信守四千年前的约定,穿越早已不存在的疆土,到达此地。
月亮晴朗的脸,也会阴沉下去,而它遗留下来想要寻找什么样的生活?在恐惧和颤栗如此之多的世纪中它能遗留下什么?
生命之初拥有过的开始,已经留在了生命的源头。这就足够了,幻象也不必有了。可是它还是来了。
人人都用他者的同情来疗伤。她让这匹小马服从神宠,而成为这个世界的同情者。一种尖锐的启示,令他们彼此挽留,在神灵允许的变形中宽慰和纾解,不许对方离去。
雕塑家
他是一个灵光消逝年代的逆行者。他没有爱人,他用一整块泥土雕塑了一个爱人。然后他一天天地拥抱亲吻她,将自己的体温导入他爱人的体内。
泥人总能回应他的召唤,通过沉默提示他所发生的变化:这儿、还有这儿都是血脉流经的地方,你若是能将全身的血输入给我的话,你才能把自身嵌入我身,当我们成为一体时,然后,你会看到完整而严密的复活。
他没有想到意象的流动还有如此的解说,他说:别忙,别忙。这是一个扣人心弦的方式,奉献灵魂之后,连肉体也要被褫夺,你想让我在你的生活中显得真实,而使我自己成为幽灵,现身,然后消失吗?在自体内求活和在他體内复活,莫非是两回事吗?哦,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对 称
鹅毛笔与泛黄的册页相对称,就像残损的海贝与凋零的鹰的羽毛恰成对称。
峭壁上的月光与刀锋上的血迹相对称,恍若水晶的透澈与冥思的幽黯相对称。
镜子与我眼神里的秋色相对称。在这镜子里,秋风漫上来了,枯叶在风中打旋。我脸孔的原野上正走过伟大的死亡。而堆积而起的枯叶与焚火对称。赶去异域的烈火被陡然吹起的狂风扑灭,让我发烫的额头顿时转为清醒。一个低缓的旋律从大地深处向我的心中升起。而那个遥远世界的节奏与流水恰成对称。
从广大的虚无中来,又要消失在广大的虚无中去。我没有理由认为万物就是为我而造,我必须为它预设一个意义和目的。我没有理由认为斧头与树林相对称,而落在斧把上的鸦鸣与劈开的木头相对称。大海与海鸥相对称,而网中死去的海鸥,提醒活着的我们。
当流水的波纹、卵石与穹空间旋转闪耀的星星相对称时,我赶紧用枯燥乏味的符号记下一些朦胧的音阶、旋律。来不及失败,来不及哀伤,来不及释解。
清明节在文殊院
隔世者恒在。以气息恒在者恒在。
塔在神记得的地方矗立,塔替代灵魂矗立,呼吸。在那被称为无或空的所在。尘埃飞舞的光中,尘光弥漫。塔在尘光中接引着每一种目光的开光,接引每一种目光的呼吸。“每一小尘粒就是一个行星,上面住着一个人,他注视着,审判着。”(法:勒克莱齐奥 语)
有那么一种助益于解悟的树被称为菩提。据说菩提被雷电击中,劈成了两半,一半为阴,一半为阳,一半称日,一半称月。在石铺的小道上,我与一位菩提撞了个满怀,他是出家人,他看天象,我看天气。
我现在看到正在发芽的树叫做银杏,我现在看到的花叫做菊花,菊花,黄的白的水灵灵的菊花,大的菊花,小的成束的菊花。地下亡灵喜爱菊花,不分季节地喜爱。地下亡灵从不言语,却不停地接引着鲜花和泪花的言语。
而我在寻找莲花,我在寻找那个云上的使者。
太极总是在空阔的地方,以缓慢的动作出式。音乐的旋律追踪自我,遍地生命的影子,你找回了哪一个自我。你找回了那一朵含苞未放的莲花?而后拈花微笑。
“每一小尘粒就是一个行星,上面住着一个人,他注视着,审判着。”轮回进行了好久好久了。鱼鳖在放生池里欢呼,但是缺氧,它们把头伸到空气中吸氧。鱼鳖与鸟儿干燥的对话,瞬即吸干了停在半空的一滴雨。
突然从强光穿射的云层深处,有一个清晰的声音说他是供养者,我感到十分诧异,我供养的佛和菩萨已有经年,而现在降临的供养者却来自云上的光柱,在宇宙尽头。他从未对乌有表示怀疑。
春熙路
同一个节假日。同一天的下午或黄昏。同一个场景。
抬起腿在这里走动,与人山人海的人一样,在各种色彩和各种嗓音之间游曳。嘴里吐出的语词,由耳朵消弭它们。金钱谈论的商品,由生意来消化它们。日光吞噬的影子,由灯光来弥补。而消散的尘埃,由尘埃来填充。永远的移动者,把路永远留在了这一隅。脚印制造的一个共同商品,被黑色的头颅抬着——那天空的游云,那迁延的光线。我感觉,在这时空之间挺立着一种细腻的排斥,一种巨大的悬念。那坐在高处的青铜的伟人,他不在此处或彼处。他属于你,又无法牢牢抓住你的心。也别指望有人肃然起敬了!被欲念之海牵拽的人啊,时空似乎已改变了方向,无人再觉得自己需要被人拯救了,无人认为尚有他者的恩泽。即便一种祭献,也早已湮灭。多么无奈啊,我把耳朵贴在石头的基座上,试图透过石头递过逝者的声音。因为聆听,灵魂才会相遇。如果我在这里与你邂逅,而不言及灵魂,我会令所有过往者羞愧。寂然无声,可不是吗,这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玄 鸟
这是一个完全模仿古代的飞翔方式,为一个逝去的时代见证。因为它太想飞了,因为它已经飞了,它也就与飞接近了。
建筑、庙宇和祭坛一直是记忆耸立的方式。有关广场、街道的地貌和地标的钩沉,生动风景的侧面构成,一直以来是记忆更换地点的理由。鸽子和其它鸟类从人类的建筑飞过,仿佛是一篇篇洋洋洒洒的自然的诗篇。
青铜铸造的玄鸟有所不同,它是人的辩护词。玄鸟要说出族群的风习,礼仪传统,时代思想,要说出那疯狂和理性之间荒诞的、永恒交替的混乱所吸引的季候、时辰。玄鸟还要说出决定最大行动的历史性场所。但是,当你利用那个地质和地形的眼光,你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就受到了无形的约束。
飞与青铜联系在一起,飞与青铜熔铸在了一起,真实的疆域或国度,不再为时空限制界线。当青铜也要飞了,当玄鸟也要飞了!
而永恒的更迭在时光前蹒跚,拥挤的人潮也会再度让位给废墟。在玄鸟的话语中提到了国家地理的特征,它比人的目光要深入的多,它从地下穿透了那个地域的地形表面,揭示出层层掩埋的积层,并作为意象——永恒飞翔的对接出现。
“去找回它吧,把天空照亮的精神,
围绕着山丘缓缓翱翔,
愉快地逃离这个世界的喧嚣,
静静地注视它,提升一个人的灵魂。”
飞与青铜联系在一起,飞与青铜熔铸在了一起,真实的疆域或国度,不再为时空限制界线。当青铜也要飞了,当玄鸟也要飞了!
①雕塑家向京的《异象:不损兽》。是她从《山海经》的记载中衍生出来的异兽,用以表达人的自然属性中原初的约定性。
诗观:
恍然不觉,写诗已有三十多年了,占了我现有生命的近大半时间,如果继续活下去,继续写下去的话,生命和诗或许会达到一个等量齊观的状态也未可知。如此想来,这个前景依然对我充满了诱惑。
何以对诗痴迷如此?这或许是一个生命内在本质的秘密。精神的形意所连带的隐喻系统,永远响应着语词意象在时空中的律动,就像血液永远穿行在脉管中感受心脏的律动一样,一个本质的诗人身上所携带的词的血液,词的气息,总会穿越物性的存在,在呈现光阴的迹象的同时,也使其抵达真实成为可能。
只要语词活着,谁又能说一景一物就非存在,一时一瞬就非永恒。在这里我想说的是:让词带着生命行走,让词带走生命,让词复归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