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超
拉丁美洲的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西亚·马尔克斯和巴尔加斯·略萨曾经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马尔克斯甚至是略萨孩子的教父。但自1976年的一场斗殴事件之后,二人却反目成仇,三十多年没有交往。关于其反目的原因,两位当事人及其家庭成员都讳莫如深,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如今,马尔克斯已于2014年4月离世,反目之谜的真相唯有在世的略萨能够解答,但这一可能性似乎微乎其微。笔者在这里探讨两位文豪的恩怨往事,绝不能简单归类为一个文学的八卦话题。毕竟,事件背后折射出作家的性格特征,而了解这些,对于我们分析其作品也有着重要参考价值。
马尔克斯比略萨年长近十岁,二人第一次见面是在1967年冬天。马尔克斯应邀赴委内瑞拉参加一个文学颁奖典礼(首届罗慕洛·加列戈斯奖),而略萨则是获奖者。马尔克斯从伦敦赶来,略萨则来自墨西哥城,二人几乎同时抵达加拉加斯机场。因为同是拉美“文学爆炸”的主帅,在文学抱负和政治立场上也近乎一致,他们彼此仰慕,机场相逢令二人一见如故。在携手登上机场巴士之后,他们不停地交谈,互相引为知己。后来,两个家庭的关系也非常亲密。略萨两个孩子的名字和马尔克斯孩子的名字一样。略萨的博士论文 《弑神者的历史》(1971)便是专门研究马尔克斯的文学创作。可以说,这一阶段的两位大师堪称文学知己兼生活密友。然而,所有这些,却因一场突发的斗殴事件戛然而止。
1976年2月12日,拉美的文艺界人士汇聚在墨西哥城出席一部电影的首映式。电影散场后,马尔克斯巧遇略萨,便上前打招呼,想给他一个拥抱。没想到,在众目睽睽之下,略萨一记重拳砸在马尔克斯的左眼眶,将其打倒在地,鲜血也从鼻孔流出。两天后,马尔克斯的好友、摄影师罗德里戈·摩亚拍下了马尔克斯被打后的照片。照片上,马尔克斯的鼻梁破了道口子,左眼眶青肿,成了“熊猫眼”。当时的英国《泰晤士报》将这场突发的拳斗称作“几乎是当代最著名的文友不和事件”。对于打斗的原因,当事双方都闭口不谈。有学者分析,马尔克斯之所以一直没有出版回忆录的第二卷,便是要回避谈论这一问题。不过,从目前公开的材料来看,拳斗的原因主要包括情感之争和政治分歧两个方面。
情感之争的最直接证据是略萨在打人现场的宣泄之词,他边向马尔克斯挥拳,边斥责对方:“你在巴塞罗那对帕特里西娅做了那事儿,还敢来这儿跟我套近乎!”(这句话广为流传,但确凿的出处已不可考。)帕特里西娅是略萨的第二任妻子,至于“那事儿”具体是指哪件事,略萨没有进一步解释。不过,文学研究者可以借助作家传记勾勒出“那事儿”的轮廓和背景。当时两家人都住在巴塞罗那,略萨正有一段婚外恋,迷上了一位金发碧眼的瑞典女郎。坠入情网的人很难理智,略萨也是。他匆匆抛下妻儿,和新欢私奔而去。悲伤的帕特里西娅便向马尔克斯夫妇哭诉,他们在语出安慰之词的同时,也把略萨一顿海扁,建议帕特里西娅离婚。之后,帕特里西娅成为马尔克斯家里的常客,二人过从甚密,外界甚至传言发生了暧昧的关系。不久,情场失意的略萨无奈回归家庭,夫妻二人破镜重圆,帕特里西娅也将分离期间的所有事情告知略萨。有人说,略萨是因为马尔克斯建议二人离婚“这该死的建议”,而对马尔克斯挥出重拳;但也有人暗示,略萨愤怒的背后隐藏着更深痛的背叛。给马尔克斯拍照的摩亚曾闪烁其词地提及这种暗示,但面对记者的细节追问,他一概不予回答,只说“让我们把这个话题留给传记作家研究”。不过,关于这一暗示,已经有传记作者给出了否定观点。《马尔克斯一生》(2008)的传记作者杰拉德·马丁相信,马尔克斯对自己的妻子十分忠诚,不会做出背叛的事情,更不用说勾搭朋友的妻子。笔者以为,二人闹翻的情感原因扑朔迷离、真假难辨,我们的探讨至此即可,毕竟这是个人隐私的问题,外人不便,也不必太过深究。
好在,二人决裂的政治原因并不像感情问题如此隐晦。两人青年时期都流亡巴黎,接受过马克思主义学说,也都曾是古巴革命的支持者。但很快,二人的政治分歧日益明显:马尔克斯一直坚持左派路线,是卡斯特罗的终生好友,还曾捐钱支持过哥伦比亚的游击队;略萨则从左转向右,退出共产主义小组的活动,成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对卡斯特罗持批评态度,并以右翼身份参加秘鲁总统竞选。在文学创作观念上,略萨同样也对左派路线持批判态度,他反对“把文学创作变成一种宣传手法的理论”。譬如,略萨坚持认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一部乏味的小说,却非常青睐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人间食粮》,并承认自己“年轻时偷看博尔赫斯,有一种偷食禁果的邪恶快感”。略萨思想的转折点是1971年古巴诗人赫伯托·帕迪拉入狱事件。帕迪拉因文而获罪,这在当时引发了古巴的形象危机,许多原本支持古巴的自由知识分子由此改变了立场,略萨便是其中之一。他在给卡斯特罗的联名抗议信中签了名,并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宣布彻底和左翼决裂。
当然,不管是感情因素,还是政治分歧,都只能算是促发这场拳斗的外界因素,真正促使略萨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老友挥拳的根本原因,在于其特立独行、刚烈不驯的反抗性格。这可以从他和父亲的紧张关系,以及丰富多彩的婚恋史中管窥一二。
略萨还在母腹中时,其父亲就离家出走了。等略萨10岁时,父亲才突然出现。面对粗暴父亲经常性的拳脚教训,进入青春期的略萨表现出强烈的反叛性:父亲反对他写诗,他就偏偏写诗;父亲反对18岁的略萨和32岁的姨妈胡莉娅谈恋爱,甚至拿着手枪逼他们放弃,但最终胡莉娅还是成为略萨的第一任妻子,二人选择远走高飞;即便到了20世纪末,略萨已经是举世瞩目的作家了,父亲还要干涉他的创作。直到父亲去世,两人的紧张关系都没有缓解。值得一提的是,略萨被父亲逼迫进入半军事化的学校,这里的人三教九流,恶劣下作的现象比比皆是:喝酒、打架、施虐、偷盗、嫖妓、暗杀,等等。在这种环境中,略萨既没有“出淤泥而不染”,也没有“与之俱黑”,而是养成了以暴力反抗暴力的独特性格。以这段军校经历为素材的成名作《城市与狗》便是鲜明的体现。当然,对于年长他近十岁的马尔克斯,略萨也是不服输的,他曾这样倔强地解释自己从政的原因:因为对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服,想在从政方面同他一比高低。也许,在略萨挥拳打向马尔克斯的一刹那,便是这种反抗和不服输性格的无意识爆发。
略萨的离经叛道性格还体现在他的婚恋史上。风流倜傥的略萨性情浪漫,颇似德国文豪歌德,一生有着多次恋情。让略萨初尝男女之事的,不是初恋情人,而是红灯区的妓女。后来,因车祸住院期间,他还爱上了一个妓女,后者同意以赊账的方式为其提供服务。这些经历,为他第二部长篇小说《绿房子》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经验。略萨的第一任妻子是大他14岁的胡莉娅姨妈:相爱时,他们顶住了来自长辈的死亡威胁,谱下了一首感人至深的恋歌;但分手后,却又向世人展现了仇恨和戏谑的一面。略萨的第二位妻子是胡莉娅的侄女,也就是作家的表妹,比略萨小11岁。花心的略萨在未和胡莉娅离婚前,便已经发展了地下恋情。离婚后,略萨以第一段婚姻为素材创作了《胡莉娅姨妈和作家》。略萨也许并不觉得向公众展示自己与前妻的婚姻纠葛有何不妥,但情感已经受伤的胡莉娅却觉得再次被冒犯了。对此,略萨并未表示出任何歉意。因此,有人戏言,从略萨丰富多彩,而又“不走寻常路”的情爱史来看,马尔克斯给略萨戴绿帽子的可能性,远不如他给马尔克斯戴绿帽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从《 城市与狗》到《绿房子》,再到《胡莉娅姨妈和作家》,我们不难看出,在略萨的小说中,暴力、情欲是不可或缺的元素。而略萨本人,不论是在家庭生活、文学创作,还是在政治领域,都是一个富有攻击性的男人。在一时奋激的情况下,他对老友马尔克斯当众挥拳攻击也就不那么让人难以理解了。
至于被攻击的马尔克斯,他虽然对自己的挨打没有公开回应,但却在作品中有着隐晦的表达,以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创作于20世纪70年代末,出版于1985年)最为著名。在这场公开决裂事件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便是两个家庭间的情感纠葛问题。而人类的感情,特别是爱情,一直是最难说清楚的。马尔克斯曾仔细研读过法国作家司汤达的《论爱情》。司汤达把爱情分为四种:激情的爱、欣赏的爱、肉体的爱和虚荣的爱,而马尔克斯则试图通过《霍乱时期的爱情》穷尽千千万万种类的爱情。这部小说讲述了一段跨越半个多世纪的爱情史诗,描述的爱情种类之复杂,令不少读者眼花缭乱:单恋、暗恋、初恋、失恋、殉情、丧偶、偷情、婚外恋、夫妻亲情、露水姻缘……忠贞的、背叛的、羞怯的、狂野的、隐秘的、张扬的、柏拉图式的、放荡的……这部作品也因此被誉为“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爱情小说”。值得一提的是,男主人公阿里萨自认为对女主人公一往情深,可是他在等待女主人公的50年间,不断和各种女性发生情感或肉体关系。在25个日记本里,据阿里萨不完全的,“如公证人般一丝不苟”的统计,一共有622个“连贯性爱情”,这还不包括无数逢场作戏的风流韵事。按照中国当代作家余华的分析,能写出这种小说,除了想象力和搜集来的资料之外,马尔克斯在“生活中可能也有,他绝对不是一个生活作风很干净的人”。余华的这一推测,至少对于婚前的马尔克斯是适用的。马尔克斯在婚前曾向妻子承认过,也得到了妻子的理解和宽恕。当然,我们不能因此推断,婚后的马尔克斯确实如外界猜测,给略萨戴了绿帽子。笔者以为,主人公阿里萨的行为集中体现着马尔克斯对于男女关系复杂性和多样性的深邃思考,在一定意义上来说,阿里萨有着略萨,甚或是马尔克斯自己的影子。
让世人欣慰的是,两位文学大师在反目三十多年后,私人关系终于迎来了破冰之旅。
2007年,正值马尔克斯80大寿,《百年孤独》40周年纪念版出版之际,略萨同意提供序言,而马尔克斯也接受了这一安排。事实上,略萨所撰的序言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完成,就在《百年孤独》出版之前,发生了两人打斗事件,因此《百年孤独》才没有收录略萨的序。
2009年,略萨将赞誉马尔克斯的博士论文《弑神者的历史》收入其全集,而这部作品在两人闹翻之后,便被略萨禁止再版。
2010年,在得悉略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时,马尔克斯在第一时间更新了推特微博,留言祝贺略萨:“如今我们打平了。”
2011年,中国学者白烨曾和略萨有过对话,在闲谈中提及两位大师早年的纠葛,当时略萨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和好了。”
如今看来,两位文豪能在耄耋之年重归于好,也算是圆了全世界千万读者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