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佳煜
“树木落叶,以被树叶捣碎的阳光落至地面形成的光柱为准线,73度。看见老树像是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一片片桑染色的絮状物轻轻地荡漾着离枝,像鸟抖落的羽毛。这大概是老树在代谢它的羽毛。”树子站在一株正经受风吹而落叶的伞形大树前,在本子上记录着。
树子是蘑菇镇的记录者,负责记录蘑菇镇的大事、琐事。但万事在树子眼里和别人看见的,不一样——树子拥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普通人的视角是165度,而树子拥有从0度到360度任意角度的视角——选定一个准线为界,以任意视角围成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普通人眼里那些平庸的万物或褪去伪装露出美丽的魂魄,或收起面具变成像是蘑菇镇里那些聪明绝顶的怪老头。以耳廓为准线,6度,人变得几近透明,只微微泛着不同颜色的光,像是玻璃瓶里的萤火虫,那些发光的物质便是灵魂;以芦苇叶脉为准线,87度,树子看见露珠里藏起来的一座城,城中心生长着一株巨大的樱花树正热热闹闹地盛开着;以伸平的手臂为准线,360度,树子看见琥珀海高高地悬在头顶上,鱼穿梭在绵密的海葵间,脚下是蓝天,一只叼着鱼的鹤恰好从脚边擦过,不屑地瞥了树子一眼,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在树子看来,万物都有其专属的角度,只有從那个角度才能看到其最真实的一面。比如灵魂的角度——6度,那是树子最喜爱的角度。
记录完气球花园里花瓣的数目,树子攀上红绿灯的铁台晒太阳,荡着脚数灌木丛上的小浆果。突然,一对大猫耳冒出灌木丛。一只体型庞大的猫随即窜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后,轻轻卧在街道旁晒太阳。树子知道那是猫男,长着猫耳、猫尾却从不跟人交谈的男孩。因为太过孤僻自卑,总是藏在蘑菇镇的角落里,很少有人见过他。树子也从未记录过他。“该怎么记录呢?以什么角度才好?”树子偏头盯着晃着尾巴的猫男,“不知道两种角度加起来会是怎样。”
——165度加上6度,普通视角加上灵魂的角度。
——以人体对称线为准线。
眼前的一切像是被人折纸扇似的折叠又铺陈开来,每一个折面都是不同的景象。
第一个折面映出的是一场篮球赛,跳动的赤红和亮蓝球衣。赤红球衣一号应该是全场的主角,他带球强突,所有球员迅速奔向他的后场。他突破了蓝衣三号,晃过了蓝衣一号,蓝衣七号和八号守在篮下突跳抢球,“啪”,球还是利索地进了篮框,而且是一个空中灌篮!记分牌上的分数随着篮球击地而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全场沸腾了!一号微笑着对队友们比出胜利的姿势,队友激动地簇拥而来,将他拥抛而起。
第二个折面映出的是一个正在画油彩的男生。他逆光而坐,画纸上是一只猫的轮廓,还未上色,但足够逼真。男生背后的地板上是散落一地的揉成团的画纸,画笔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留下一摊一摊的颜料渍。“哗”的一声,男生猛力地把正在上色的画撕掉,垂下了拿着画笔的手,任画笔上的水“滴答”流下。逆光下的男生看起来落寞无比。视线较远处蜷缩着的一只猫,被声音惊吓到,一跳而过,弄倒了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男生,长的很像猫男。
树子扫过其他折面,折面重叠交替,像电影胶片,无止境地蔓延、铺陈下去。画面里映出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那位与猫男极为相似的男生,或悲伤,或欢乐,但都散发出一种类似橘子汽水的清爽味道。毫无缘由,树子居然有些感动了。
树子想要接着看下去,却看见照料水母池的老奶奶抱着装满水母的大鱼缸慢慢走来。晒太阳的猫男听见声响,“倏”地一下弹了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灌木丛里。
“171度看见的东西是什么?”树子疑惑地望向猫男逃离的方向,
“再试一次好了。”树子望向迎面走来的水母奶奶。
一切又像被人折纸扇似的折叠又铺陈开来,是一个更冗长的故事。
其中一个折面映出的是一场芭蕾舞剧。是午后的舞蹈教室,只有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少女对着镜子静默地踮脚、旋转。没有音乐,少女以树叶摇曳的声音为节奏,以阳光为聚光灯,上演着一场绝美的芭蕾舞剧。舞鞋踩在有汗水渍的棕黑柚木地板上,踏出的步子轻盈却撼人。树子发现,那跳舞的少女竟与水母奶奶有几分神似。
折面重叠交替下去,无数不同的场景,无一例外的是少女青春的脸庞,还有橘子汽水的清新气味。
“171度看见的这些,是一个人的整部青春,包括对青春的幻想及怀念。普通人以165度角是看不到灵魂深处的,自然看到的万事万物都随外表的衰老而逐渐凋零衰败;加上灵魂的角度,6度,就能看见人的内心深处最永恒,灵魂最纯澈、最美好的样子。而灵魂最纯澈、最美好,在心中永恒的时候,是人的青春啊。那么,171度,是青春的角度了!”树子恢复165度角,看见了抱着大鱼缸,扭动着笨拙、肥胖身躯的水母奶奶,想着她青春时的明媚可爱,心里十分温暖。
树子拿起笔记录:
“青春。以人体对称线为准线,171度。看见猫男打赢了一场篮球比赛,努力练习画画的热血;看见水母奶奶跳芭蕾舞时的美丽。看见了他们可爱并且让人感动的模样。这模样,一定是永恒的,只是你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