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命理学研究

2014-04-29 22:34王建潮
北京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诗人母亲

父亲明年八十,照惯例,冬节前要办寿宴。父亲说不办,但家乡的亲戚一个个来电话。我们家乡,逢十的生日都要大操大摆的。我决定再跟父亲沟通一下,刚开了个头,他就黑了脸,说,谁再提,我不认谁。说完,孩子似的捂住耳,跑进小阁楼,砰一下关了门。母亲跟我说,听他好了,姨夫不听他的话,办了酒,住了二次院,不像人样了。

看来人都是怕死的,就像父亲这样看破命运的人。但是,在他七十岁,身体还很健的时候,却去家乡的公墓里选好了墓穴,又花了几百元,弄端正了,才对我说,到时候,只要打开那个盖,放进去就好了。家乡的公墓就在老屋的后山,位置朝向都是父亲帮村里勘定的。但我的几个姐妹反对,她们对着父亲的面,说,那么偏僻的地方,你去了后,我们是不会来看你的。母亲也反对。父亲便唬下脸,说,你们懂什么,这里,有风水么!

我倒觉得不错,至少便宜啊。每年春天,回乡下一趟,吸吸新鲜空气,踏踏青,权当旅游。

我有段时间没有去父亲家,我总是忙,忙啊忙。朋友赵诗人来了,就与他去喝酒,醉醺醺的,他拉我去江边寻找灵感。这么冷的天啊!可他说,这样的时候,江边才有风情呢!他把车停在那座著名的山脚下,经过一个斜坡,走到江边去。父亲的家就在斜坡脚边的一个小胡同里,我经过的时候,朝里望了望,脚步就慢下来。诗人说,干什么呢?快点啊。我就加快了脚步。

明天二九了,天却不寒冷,太阳正大着,江边有风,坐在台阶上,很舒服。

父亲是工人,没有读过几年书,但有点三脚猫功夫。他对草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对命理学的一知半解,则来自祖父传下来的一本老书和祖父临死前的一些所谓点拨。熟悉的人碰到个头痛脑热,会来他这里讨点草药;逢到大事,会让他择个吉日。他的抽屉里总是塞满各种常见的草根树皮,讨药的来了,他把抽屉一只只打开,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讲解它们的药理功效,在得到额外的赞扬后,才小心翼翼地配制好,又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们怎样煎怎样喝。择吉日,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人家报上生辰八字后,他就跑进里屋,关上门,取出那本书,一纸一笔,仔细推算起来,往往需要个把时辰。等他打开门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张折好的红纸。相较于他的命理术,我更相信他的草药,从记事起,我就没有进过医院,身体有什么不适,就喝他的药汤。但人家相信的还是他的命理术,说他择的日子很准。然而,我并不相信他,一则,这样的事无法确切地验证,重要的是,我知道内幕——他凭的不过是那本破书。

我把父亲的意思讲给几个姐妹听,她们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不怕人家说啊,你不要面子,我们还要呢。”我只好说,这也是母亲的意思。她们听了,露出鄙夷的神情,仿佛我不是她们唯一的兄弟似的。我气啊,这几个姐妹,我还不了解她们?听到这个消息,也许正偷着乐呢。这样说一点没有寒碜她们,她们出嫁那会儿,我正落魄,父亲就让她们每年给母亲一点钱,母亲落实政策回城后,一直没有工作。当然,按我们那旮旯的习俗,女儿是没有这个责任的。很多年来,这笔费用,弄得大家很不开心。那点钱,现在看来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但父亲一直坚持着。过节,更好笑了。有一年中秋,妹妹去父母家吃饭,拿了二斤橘子,我记得那年正是橘子大丰收的年份,满街满街都是一车车的橘黄色。父亲与最小的女儿一直犯冲,她说过一句话,让我拿出钱来,我死给你看。

我倒有几个好朋友,尽管君子之交淡如水,逢年过节,家里有什么喜事,都互不送礼,只是事后聚一下。但这一次他们都备了礼,不声不响的。

一个画家,画了一幅傲霜的梅花,说要亲自送到父亲的手里;赵诗人,则作了一首七言诗,请一个书家写好装裱端正,要挂在父亲家客厅的显眼处。是最好的朋友啊,我不说谢,说,给我吧,到时请你们嘬一顿。他们说,不行不行,这个一定要亲手交给大伯的。我就与他们直说了。画家说:“这个不太好吧,说不过去的。”赵诗人说:“这个,大伯有难言之隐吧。”

这几个朋友与父亲很谈得来,虽然谈的也不是什么对胃口的话,但他们坐在一起,海阔天空,乱说一气,都觉得有味。

我说:“你们还不了解他,他就是这么个人,不拘常理的。”

“这不是理由,八十大寿,说什么也是人生一大喜事啊。”画家说。

诗人附和:“这个,不应听大伯的。也许大伯想玩个新花样吧。”

父亲,我最了解了。当他沉浸于他的世界里的时候,会做出一些不合常规的事,一旦回到现实世界,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不过,经他们一说,我的心又动了起来,我决定迂回一下试试。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俩的时候,我说:“几个朋友,你欢喜的那几个,帮你弄了几幅字。”

“好,好。”

“到时候,请他们吃顿饭。”

“应该的应该的。”

我大喜。

说起来,父亲的性格是从退休后开始变化的,原来我们父子俩说话,不必如此转弯抹角。六十岁那年,父亲退休了,他没有像别的老人那样无所事事,而是更加忙碌起来。一开始,他痴迷的还是草药。一早起来就骑车往郊区的山里跑,晚上回来,总要背回来一蛇皮袋弯弯扭扭的树根和各种各样的植物的茎啊叶啊。很快,在他不大的客厅里就堆满了一袋袋晒干了的草药。母亲埋怨起来,因为她心爱的缝纫机被挤到一角去了。不久,陌生的人也上门来。父亲听了他们的叙述后,就从一堆堆草药中,东一把西一把地抓出那些根啊叶啊,放到茶几上,告诉了服用的方法后,果断地把手一挥,再不容他们多讲一句话。他的方法很简单,不停地煮,大碗地喝。那些人起身时,无一例外地背起一袋十来斤重的草根树叶,千恩万谢地去了。不用怀疑的是,父亲的草药还是很有疗效的,因为他的客厅里,不同包装的酒瓶越来越多,它们混迹于枯枝败叶中,仿佛是他精湛医术的奖杯。后来,来了一个皮肤病患者,父亲给了他一麻袋各色的叶子,让他煎吃涂擦。他拍着胸脯说,一星期,一星期不痊愈,你来砸我的茶几。这一回,父亲失算了,那人的皮肤溃烂,几乎要了性命。他的几个儿子上门来,照着父亲的承诺,砸破了他的茶几,又点燃了父亲的那些根根草草。父亲的那些心肝宝贝啊,早储足了阳光的因子,一下子欢呼雀跃起来,把父亲引以为傲的美髯也烧得残缺不全。经此打击,父亲像变了个人,整天关在屋里,沉默寡言。

等到他重展笑容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他的客厅已大变了样。在靠窗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佛龛,供着一个观世音菩萨。客厅里没有了一丝草药的蛛丝马迹,案头的书全换成了竖排的命理书。那本老旧的书就摊开在书桌中央,几乎翻烂了。他又开始跑出家门,十天半月的不见他的影子。后来,他回到家里,闭门不出,逢到初一十五,就在观世音像前点上三炷青香。他像一粒蚕卵,蛰伏于客厅里,似乎在积蓄破茧的能量。母亲很高兴,告诉我们,父亲终于安静下来了。但不久,一些穿着奇异的人上门来了,父亲关上门,与他们窃窃私语,母亲把耳朵凑到门缝里,也听不到半丝清晰的内容。又过一段时日,有人持着一张张便条,上门来让父亲看相择日。再后来,父亲开始接受邀请,上门去踏勘风水。他最欢喜的是奔波到深山老坞里,借为人家看阴基的机会,了解村子的来龙去脉,研究山势走向,标注龙潭富穴,来对应村子里已经发生的事。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门既高深又神秘的文化,开始根据自己的经验写起书来。他有一个理想,有生之年要出版这本大作,他觉得我能帮他实现这个宏大的目标。

我对他的事业不感一点兴趣。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神秘莫测的符号,让我头痛不已。我渐渐地疏远了他,借口忙,不再按规定的时间去看望他。

他变本加厉,谢绝一切来往,整天趴在窄小的书桌上,吞云吐雾,冥思苦想。母亲说,他的身体就是那一年开始垮掉的。他原来有一个好习惯,饭后去公园里散散步,自从写作命理学后,不再去了。

这一年,父亲的气愈急了;到后来,上四楼都要花十来分钟;终于他躺不下去了,只能坐着。这时候,才打电话让我们送他到医院。一查,很严重了,有好几种病,最厉害的是肺里生了几个泡,不得不住院。这就苦了我,三天两头地跑。当每天的住院清单发下来的时候,他照理要骂上几句,说这些药没用的,吸氧对他根本是浪费。他一再要求出院,他说,医院算什么,靠的是仪器,现在我晓得病情了,我用自己的药,远比他们的好。我私下里问医生,医生说,手术是不能动的,这么大年纪了。那么,我说,如果气泡破了呢?医生说,那么就动手术。我说,不如现在动,一劳永逸啊。医生说,这么大年纪了,不能动的。我终于听出来了,父亲就这样了,挨一天算一天,就等着那气泡嘭一下了。

“如果不感冒,不用力呛,就不会有大问题。”医生说,“不过烟酒是不能碰了。”

但出院后,父亲一如既往,什么也不戒。他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的,医生算什么?就说烟吧,我一抽,呛出来了,就好受些了,不抽,倒更难受呢。我们力劝了几回,见没有效果,也渐淡了。

母亲却受不了。有一天,与父亲大吵起来,起因是她想把原来的客厅变成她的卧室,她发誓再也不与父亲睡一张床了。酒气、烟气、胃气,谁受得了啊!母亲嚷嚷着。

父亲妥协了,他搬到自己搭建起来的小阁楼里。那个小阁楼凌空架在楼梯的上空,用两根钢管作为支柱,全部用木料建成。它不属于房子的结构,而是额外做出来的,仿佛一个长方形的一边,多出了一只小小的翅膀。这是父亲为我的儿子搭建的。儿子读小学的时候,一家五口人挤住在五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根本没有写字的地方。父亲就想办法,在靠楼梯的一面墙上敲出一扇门来,建起这个阁楼,使它与整个房子连成一体。现在,孙子曾经写字的地方成为他的卧室兼书房了。

阁楼很小,铺了一张床后,几乎没有空间。这时候,父亲的才智又发挥出来了,他在靠墙处固定住一块30厘米的木板,作为书桌。人坐在床沿上,就着木板看书写字,还挺舒服呢。问题是身体活动的地方太少,坐着,就像一尊雕塑。

然而,父亲很舒心,没有了母亲的聒噪,他可以全身心地扑入到他的宏大事业中了。

那块木板上,堆起了越来越多的古书,母亲也不晓得这些书是从哪儿来的。印象中,父亲很少外出,在关紧了那扇小门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与世隔绝了。

父亲变得越来越与众不同,他似乎在那些充满霉菌的古书里发现了人生的某种大隐秘。有时候,他连饭也不下来吃,任凭母亲不停地呼喊和敲门,害得母亲慌忙给我们打电话,以为出了什么事。往往在我们赶到时,没等敲门,父亲就把门开了一条缝,像个孩子似的一笑,伛着腰,下来了。我们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消瘦,不过,精神还算不错,除了不间断地呛。这让我们不得不对母亲的话产生怀疑。我们觉得,只要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他的爱好是不能随意去剥夺的。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试着与父亲沟通,但我发现已很难与他沟通了。他似乎陷入一种谵妄中,许多话前言不搭后语,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语。而且,话语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一些让我不舒服的关于命运的解释。我虽然什么也不信,但心里的暗示却非常强烈,我往往这样认为,我的某一个成功,是建筑在某一个痛苦中的。反过来说,我的亲人的某个痛苦或者不幸,却是我成功的源泉。我还不愿意听到诸如“我真苦啊,我活不长了”之类的话,我觉得,这样的话讲多了,命运真的会照你的意愿走的。也许这方面,我就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父亲动不动就说这样的话,什么时候,你有一个关口,要当心;几时,不能出远门;几月里,要防小人伤害。我越来越露出厌烦的神情。谢天谢地,父亲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快,这说明他的脑子还没有糊涂。

“记住,”父亲递给我一张纸,说,“看清了没有,我不想再提这件事了。”

那是冬天最冷的一天。入冬来,天一直没有冷,我们都觉得会是暖冬了,然而父亲说,今年要大冷,还要下大雪,雪要堆得连车子也不好开。我们都笑了。

那天我看过父亲的字条,非常生气,这竟然是他的遗嘱。其中有一条,说他的所有存款,已经存在合作银行了,他打算把存折交给大姐保管,而密码就记在纸上,只有我晓得。他说,以后你们到老家上坟去,所有费用都从存折里出。这完全是一记闷棍啊,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可是我无从反驳。过了好久,我才气呼呼地说,妈呢,妈你不管了。他说,不是有你们吗?就在我想把纸条塞进口袋里的时候,父亲一把夺了过去,拿出打火机来烧了。

我越来越不愿意去父亲家,可是母亲打电话来,说,父亲在絮叨了,说你这么忙啊。母亲说,到时候来家走走吧,劝劝他,他现在都有点神经质了。还有,他让你整理的东西,有没有打到电脑上去。这样一说,我又内疚起来,可是,我实在没有兴趣弄他的那些东西。我就请赵诗人帮忙,校对父亲那蟹爬样的文字。我对他说,父亲有许多老古的书呢,到时候,我又没有用。赵诗人才勉强答应了。

我把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妻子,妻子还算通情达理。她说,爹这样,顺他好了,但办还是要办的,为什么不办啊?要好好办,不要在家小弄弄,混淆不清的,该发的请帖还是要发,几个姐妹也是客人,也发一张去。当然,我们可以换个方法,不要让爹晓得。你好好努力努力,帮爹的书印出来,他那么多钱,还不如用掉点安耽。然后,弄个发行式,以这个名义请大家。多么贤惠的妻子啊!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我让出了书桌,为赵诗人端茶递烟,精通汉字奥秘的赵诗人,在绞尽脑汁地弄了两天后,似乎被那些奇崛的文字组合折服了。他不停地吞云吐雾,沉湎其间,不时大呼过瘾过瘾。后来,他干脆向单位请了假,整天整天地窝在父亲的阁楼里,他的妻子打电话给我,说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电话也不接?对诗人的怪诞行为我担起心来,我觉得,他是陷入了父亲设计好的漩涡里了。时间久了,我又怀疑起来,觉得父亲正把什么重大的隐秘传授于诗人。在那些寒冷的冬夜,我陪着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听母亲唠叨父亲的一些不可告人的荒诞不经的故事。终于有一天,诗人说大功告成,只剩下那些图案的校对了。诗人胡子长了,头发蓬乱得像一团秋天的草皮,然而容光焕发,两眼炯炯有神。“无法校对,不能校对,照搬不误,线条的粗细也不能更改。”他一连串吐出这些词语后,就抱着那沓稿子跑出去了。接着,父亲也下楼来了,他神情疲倦,像一只衰老的蚕吐尽了最后的一缕丝。但他的思维从来没有这样的清晰过,他说:“老太婆,我饿了。”

书出来了,印得不错,装帧也很合父亲的胃口,古色古香的封面上,有一条龙若隐若现。父亲全权委托于诗人。当然,数量上,我控制住了。照父亲的意思,至少印他个三五千本。他看过小摊上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觉得他的这本书,肯定会引起轰动,广为流传。

我在郊区的一家农家乐订了五桌酒席,家乡来人了,我的朋友也到了,父亲的老哥老姐也请了。一切就绪,才对父亲说,诗人多事,把出书的事告诉大家了,看来首发式,等不到明年了。诗人已经在父亲的心里留下了好印象,父亲虽然不大情愿,还是同意了。

那天,下起大雪来,没有预兆。诗人开车送父亲到农家乐。现场很热闹,大门口挂了一块大大的横幅。父亲下车时,候在门口的人们都鼓起掌来。父亲看见了朋友、子女,然后,他看到了家乡的客人。有那么一瞬,他的脸上露出了不快,但马上恢复了笑容。他抬起头,朝天看了看,嘴里默默地念了一段什么后,就招呼大家入席。在中间的酒桌上,早摞着一大摞父亲的书,它们成圆形摆放,一层层的,像只蛋糕。这是我几个姐妹的意思。父亲坐下后,看着那摞书,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候,诗人别具一格的主持开始了。他说,你们看到了么,这雪,气象预报上没有说吧,大伯早在几个月前就预料到了。所以,大伯说,这次宴会要早点结束,迟了,恐怕大家都回不了家了。大家都轰然大笑起来。我发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诗人在讲了一大堆称颂父亲的话后,就请父亲说一说这本书诞生的经过。这时候的父亲,似乎心不在焉,他站起来,满脸通红,双手发起抖来。“看书,看书,全在书上!”说完这句话,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仿佛天空中响起一个响雷,大家用力地鼓起掌来。接着,人们一个个过来向他敬酒。我早与大家打过招呼,不能说与那个字有关的词。不过,酒过三巡,人们的脑子渐渐迷糊起来了。

父亲对我说,时间不早了,去看看雪,是不是小下来了。我去看了看,果然小下来了。父亲说,好结束了。我说,才一半时间呢,菜都没有上齐。父亲说,要不,让小赵先带我走,你代我招呼好了。我说,诗人怎么能先走呢?父亲的脸色严峻起来,你去跟他说,他会带我的。我只好把正在敬酒的赵诗人叫了来。父亲把嘴凑到诗人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诗人说,不成不成,您怎么能先走呢!

我看见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父亲的酒开始还很节制地喝,渐渐地放开了。“大师”“伯温再世”这些词语混合着酒精的魔力,开始在他头脑中发酵、膨胀。迷幻中,父亲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酒席中间,他似乎正飘浮于五彩环绕的云霞中,仿佛勘破了人世间的一切,而天下所有的秘密全在他的眼前展露,所有围着他的人的运命全掌握在他手中。他大声地宣讲起他的理论,随意地指着某个人,说他的前生今世。听懂的,听不懂的,讲对的,不对的,都鸡啄米似的点着头。有人说,大伯鹤发童颜,真是诸葛再世啊。父亲眼一白,说:“什么诸葛再世,诸葛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准,不能算同道中人。”

有人说,是啊是啊。

“哪能像我,我能破解自己的命。”

家乡来的一个堂侄,这时候,也站起 来说:“对对,我小叔是什么人啊,他,肯定会长命百岁,福、福如东海……”

“呔——”父亲沉了脸,怒斥道,“什么长命百岁,运命自有天定,轮得到你说么?”

堂侄忙说:“小叔,我不懂的,我只晓得你看的风水真准,你好人有好报的,你肯定寿比天长。”

“你胡说什么!”

我忙让别的堂兄拉住了他。

“要说我们那旮旯,小是小,倒真是块风水宝地啊,要出人,要出人的。”

我吊起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我让父亲先回去。因为外面的雪在小了一会儿后,更加大起来了。

然而,形势急转直下了,敬过酒的人,又开始了第二轮进攻。大家的嘴里都由“大师”“大器晚成”,改成了“青松不老”之类的。那些词语无疑像一枚枚毒针,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父亲的要害。父亲在与命运的争斗中节节败退。开始,他还勉强应付着;后来,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对了。我忙着劝大家歇一歇,歇一歇。可是,已经控制不了了。人人争先,个个向前,仿佛不与父亲碰上那么一下,不说上一句吉利的话,就要吃亏一样。最后,父亲完全像个木偶人一样,只傻笑,来者不拒了。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似的,把头凑到我身边,说,真好,真好啊。来,我们爷儿俩也来一杯,真痛快啊!

我像坐过山车一样,也迷糊起来。这样多好,多痛快啊。我就放开喝起来,我确实有点累了。酒宴终于结束了,父亲没有事,尽管脚步凌乱,但还清醒着。他与人们一个个握手,叫着人家的名字,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末了,必把左手抬起来,做一个与人告别的手势。

我把他与母亲送到家里,雪越来越大,也许明天会出不了门。这样也好,索性下得再大些,把所有的都封住,这样,多痛快。有多少时间没有完完整整地呆在家里了!很迟了,我随便洗漱了一下,即上床沉沉睡去。终于结束了,谢天谢地!我沉入了美好的梦乡中,似乎浮游于江水中,可是,一个浪头扑过来,把我淹没了。我惊醒过来,客厅里,刺耳的电话铃响个不停。果然是父亲出事了。我跌跌撞撞赶到时,姐妹们都围在父亲的身边。母亲在抹泪,说父亲睡过去了,叫不醒了。我说,赶紧送医院啊。母亲说,他不肯呢。他睡的时候,说过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随意动他的。我才发现,在父亲的床四周,点着七支蜡烛,整个房间烟雾弥漫。父亲就那么笔直地躺着,脸上盖着一张黄表纸。我凑近前去,见父亲气息微弱,我叫了一声,又叫一声,眼泪就涌了出来。

“妈,拿掉这些蜡烛啊。”妹妹说,“慌兮兮的。”

“老头说过的,不好动的。”

“哥,你来拿。”

我说:“你们出去吧,爹没事的。”

姐妹们听了,赶紧跑了出去。

我被熏得泪流满面,咳嗽起来。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害怕,仿佛这样的场面早就经历过,仿佛等待这个时候已经很久了。

我看了看紧闭的门窗,父亲是真的睡着了。只有熟睡了,他才不会呛。但黄表纸还在有节奏地颤动,父亲也许正在做着美好的梦吧。我轻轻地站起来,吹灭了一支又一支蜡烛。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我转过身去,一张带着点儿古怪笑容的脸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作者简介:

王建潮,男,1967年出生于浙江省诸暨市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现居浙江省富阳市。曾在《北京文学》《西湖》《野草》等杂志发表小说若干。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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