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闸蟹

田田非要跟着，老孙没办法。老孙做钟点工，具体说就是为人炒菜。中午为住户3301炒，晚上为住户5403、6403、7403炒。退休前老孙是食堂里的大厨，单位效益不太好，食堂的饭菜味道却特别好。很多青工就是冲这一点也不想跳槽到别的单位去。3301的一个亲戚在老孙他们食堂吃过，亲戚把这个信息告诉3301，老孙从工作岗位一退，3301就把老孙请过来。3301让老孙试炒两个菜，尝后觉得味道果真如传说中的好。不久，同一小区并且是朋友的5403他们也晓得了，大伙一商量就共同把老孙雇下来。

正工作的时候带着孙子终究影响不好。可是孙子今天不乖有什么办法呢？孙子之前也跟老孙来过一次，主人嘴上不说什么，看得出心里却很不高兴。那天孙子还吃了5403一只鸡腿。老孙很过意不去，第二天送5403一瓶剁椒。老孙算了一下，一只鸡腿抵不过一瓶剁椒，自己吃亏了。路上老孙告诫田田不许在人家里乱跑，不许玩人家的玩具，不许吃人家的东西。田田倒是很听话，在前两家形影不离地跟在老孙屁股后面。炒完两家的菜老孙拉着孙子赶到第三家，即7403。这家人还没回，主雇间已相互信任，老孙有主人们的大门钥匙。菜倒是搁在厨房了，也许主人出去办事去了。案台上有一块牛肉，两只大闸蟹。老孙很少做大闸蟹，食堂里没机会做，家里也没机会做。大闸蟹不是这座城市的产品，得从江南运来，价钱特别贵，像这么大的，可以用昂贵来形容。一般人吃不起。虽未做过大闸蟹，但老孙听说过，他要估摸着回忆着做这道菜。千万不能对主人说，这菜不会做那菜不会做，说多了，人家就会找借口辞掉你。

田田在屁股后面晃悠，影响了老孙的工作。既然主人不在，那就让田田到厅里玩去。

老孙炒菜又快又好。主人还是没回来。往常这个时候主人都在家。要是哪天没人在家吃饭，主人也要电话告诉老孙。这四家并不是天天在家吃饭，一周也就三四天。老孙时常对他们说，外面的饭菜有啥好吃的！味道且不说，不卫生不安全。他们听后点头称是，但就是要在外面吃。其实老孙也知道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经常在外面吃是不可能的。老孙倒不是关注食品卫生安全问题，他们少回来吃一餐，老孙收入就少了30元。老孙是按“计件”拿报酬，炒一餐30元，当场结算。

久等主人不回来，老孙有些坐不住了。田田叫饿，老孙肚子也咕咕叫。老孙坐在主人厅里的沙发上，目光到处游荡。老孙还是第一次这么细看这个家，看得他有些晕。这哪是个家，简直就是皇宫。老孙没有这家主人的电话，只有3301的，平时要是有什么事，老孙会让3301转告。3301回话说，主人可能会晚点回，叫老孙先回去，账明天一起结。老孙听了，心里有些不高兴。钱未落袋心里就是不踏实，像农民工被欠工钱一样。老孙用力拍了一下沙发表示愤慨。

田田，回家了！老孙这才发现田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自己的视野。田田没回应。老孙最后在厨房找到田田。田田正在吃大闸蟹！他已经吃掉了一只。老孙大吼说，你在干什么！田田惊恐地躲避，手中的大闸蟹并没有丢开。老孙把田田拧起来，骂着打屁股。田田没哭，田田还在不停地嚼嘴里的蟹黄。

这一餐算是白做了，骂过打过田田，老孙又埋怨起主人来。要是主人及时回来，田田哪有机会偷吃贵比黄金的大闸蟹？

爷爷，我们回家。

老孙狠狠瞪田田，见到田田无辜无助的眼神，老孙心软下来。我孙子为什么就不能吃一次大闸蟹？赔就赔吧，再贵我也愿意！心态调整好了，老孙气也消掉。老孙把蟹壳蟹骨装入垃圾袋，洗干净碟子，一切收拾停当才提着垃圾袋离开。出到门外，心一狠，连剩下的那只也提走了。

回到家，老孙把田田偷吃大闸蟹的行为当趣事说给家人听。老伴说，万一要赔怎么办？儿子说，赔？这么贵的东西，赔不起。老孙说，当然得赔，就是一座金山也要赔。儿子又说，不用赔吧？对他们来讲，两只大闸蟹不过沧海一粟。田田还吵着要吃大闸蟹，大人一合计，剩下那只就归了他。

第二天接近傍晚，老孙先去了7403。先帮谁家做，都是轮流的，今天轮到7403。男主人鲁新健在家，他50来岁，什么职业，老孙没问。老孙还知道鲁新健的儿子在本市上大学，周末偶尔回来，每次回来就带一女的，那天的菜就会特别多。老孙希望大学生周末都回来，菜一多，钟点费就加到50元。鲁新健的老婆看起来比鲁新健年轻，但据说两人同龄。两口子通常只做两菜一汤，每天的菜谱都不一样。玩玩就把钱赚到手了。老孙很满意，厂里退休的同事们哪有老孙这般“夕阳红”？

老孙先敲门。很快门就开了。

来了？鲁新健笑着说。

老孙点点头，说，今天你们回来得早。

鲁新健说，昨天看到大闸蟹了吗？

老孙迟疑，正在找一个最合适的词回答。鲁新健说，我说嘛，那人根本没给我货，我再糊涂也不会糊涂到提回了大闸蟹也不知道。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他老婆晓敏说，还得找他去，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品德问题。

进入厨房后，老孙立即投入工作。但是他注意力在厅里。厅里已没有声音。老孙心里打着鼓，能脱掉干系最好不过。老孙已经打定主意不提大闸蟹的事，他根本就没见过大闸蟹。

饭菜做好后，老孙大声地告诉他们。晓敏过来说，老孙你给评评理，给了钱忘记提大闸蟹，今天去追要，那人死不承认，还倒打一耙，太不讲道理！还给我们不就行了吗？老孙说，那太不应该。鲁新健说，我怎么就只给钱不提大闸蟹呢？鲁新健掏出一张50和一张20的钞票递给老孙，说，辛苦你了，昨天害你等那么久，就不用补了。老孙想补来着，转念一想，不能有愧疚的表现，不能露出破绽。这10元要要得理直气壮。老孙道了谢，赶去下一家。

第二天早上，老孙陪老伴去菜市，在水产行没有见到大闸蟹，一问，回答说销量太少，不敢进货，要吃大闸蟹就去大超市大饭店。老孙说，那得多少钱！对方说，想吃就不贵。老孙跟老伴说，我们上大超市看看去，可能的话买一只回来做给田田吃，田田昨晚不是还吵着要吃来着？老伴说，我们吃不起，田田不是吃大闸蟹的命，想吃让他长大了赚多多的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老孙说，我想那东西也好吃不到哪里去，咱们不是吃过螃蟹吗？我看味道就是一样的。老伴冷笑一声往前走了。

中午照例给3301做。这家也买大闸蟹了。以前做过这个菜吗？主人问老孙。老孙说，做过。主人说，你是怎么做的？老孙说了自己的方法。主人说，你的方法不一定对，你得这样做。主人把做法详细告诉了老孙，据说是从上海一家大饭店那里学来的。老孙按主人说的把大闸蟹做好，主人尝了尝，说味道比上海做的差点。老孙心里说，大闸蟹怎么做应该都好吃，只要料子好，就像土鸡。主人说，你不相信，你尝尝。老孙尝了一口，说这太好吃了。主人说，看来你吃得少。老孙说，我还是第一次吃呢。心想这么好吃的东西难怪田田能一次吃掉两大只。幸好没流鼻血。主人说，你真觉得好吃？那这只就送给你吧。老孙说，不好吧，这么贵的东西？主人说，不贵，贵的海鱼你见过吗？老孙说，你要这么说，我就收下，我孙子特别爱吃。

田田已经吃饱饭，再过半小时他就要背起书包上学堂。这个三年级小朋友饭量大得惊人，见到大闸蟹，猫见活鱼一样，一把将蟹干掉了。

老孙看着老伴说，谁说田田不是吃大闸蟹的命！

傍晚老孙最后一个为鲁新健家做菜。敲门，没人。开门，没人。厨房里冰箱里没有菜，也许他们还在回来的路上。老孙坐着等了半小时，急忙给3301打电话询问鲁家情况。

不久，3301来电话说，大事不好，上午鲁新健跟人打架受伤住院了。

鲁新健是在羊河路菜市场跟人打的架。这是全市最大的菜市，别的地方缺的这里不缺，这里有的别的地方不一定有。鲁新健觉得卖大闸蟹的陈光秀不讲道理，鲁新健要来论理并且好好教育他。鲁新健算是陈光秀的老顾客，人说童叟无欺，更不用说老顾客。鲁新健气的不是钱，是公平，是道理。现在是销售大闸蟹的旺季，陈光秀别的鱼类不卖了，专营大闸蟹，一个人的摊点占了差不多5米长。昨天鲁新健就来找过陈光秀，因为不能确定，鲁新健心里底气不足；昨晚问过老孙后，鲁新健断定陈光秀没收了那两只大闸蟹。从菜市到停车场再到家，过程很简单。

也许你是无意的。鲁新健说。

你有完没完？陈光秀说。

生意好了，货物多了，你不一定记得。

我记得清楚明白，当时你提走了它。

做生意讲究什么？诚实。

我老陈在这里干了差不多二十年，什么时候少过顾客斤两，贪过人家便宜？

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收了我的两只大闸蟹。

前来买蟹的人渐渐多起来。陈光秀说，我没有，你再吵闹，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怎样？你敢怎样？

陈光秀瞪着鲁新健，说，多少钱？我赔你行了吧。陈光秀从口袋里掏出300元塞过去。鲁新健说，你以为我是为钱而来？我是要让你向我当众认错！

陈光秀就被彻底激怒了，他骂了一句粗话。鲁新健听不得别人骂他的娘，失去理智地给了陈光秀一拳。陈光秀操起搁在地下的一根木棒朝鲁新健劈过来……

陈光秀被关进派出所，鲁新健被送进医院……

老孙干坐在鲁新健家饭桌边，嘀咕说，好好的打什么架嘛，30元泡汤了。因为少做了一家的菜，老孙回得就比往时早一些。田田盯着老孙，期望吃到大闸蟹，见老孙没带回大闸蟹，田田耍赖说，我要吃，我要吃，就要吃！因为30元的事老孙心里不舒服，没好气地推开田田，说，就知道吃，这下惹大祸了吧！老伴过来帮田田，责骂老孙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田田？吃个大闸蟹就惹出祸端，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灾祸！

老伴支开田田，望着田田的背影，老孙后悔刚才的粗暴。但是，他还是放不下那30元。他说，今晚又少了30元。老伴接过话，说又有一家不在家吃饭？老孙不语。老伴说，让他们在外面吃吧，总有一天被毒死。不行，不能毒死，我们每天还要挣他的30元钱呢。

听3301说鲁新健伤得不轻，那一木棒下来，正对着脑袋，你想想是什么结果？老孙没有食欲，老伴帮他热过两遍菜了。老伴做的菜不好吃。但老孙的手艺平时用在家里的时候并不多，退休前为职工做，刚一退休就为别人做去了。直到入睡，老孙也没吃东西，草草洗漱上床，上了床又不停地叹气。他一会儿想象鲁新健的病情，一会儿又想那30元，要是不发生意外多好，30元就挣回来了。老伴见他叹气，也跟着叹了几声。老孙说，关灯睡吧。很长时间内老两口都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各自想着心事。老两口心事有相同之处，又有不同之处。老孙还想，田田吃了人家的大闸蟹看来要“吐”出来了——不知道鲁新健什么时候才能出院，那每天30元的进账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呢！老孙默默算账，一天30元，十天就是300元，两只大闸蟹顶多300元。可是十天时间鲁新健能出院吗？想多了想深了，老孙的睡眠就更没了。

第二天中午老孙进一步向3301打听鲁新健情况。3301男主人说，命能保下来就很不错了！老孙说这么严重？3301说，严重。陈光秀当年是从特种兵转业的，功夫好着呢！老孙说，那真是倒霉。3301说，鲁新健去找奸商论理本身就是错误的，秀才弄得过兵吗？老孙转话题说，你看，我每天帮你们四家做菜很充实，现在少了一家，很空闲，能再帮我介绍一家吗？3301说，我打听一下吧。同样的话，老孙也请求了晚上那两家。都说帮着问问，可是时间过去三天了，也没个回话。老孙表面不急，心里却很急。再问，3301们说，这事急不得，可遇不可求的事。老孙便无话可说。眼看银子变成水，老孙成天郁郁寡欢的，见了主顾都是皮笑肉不笑。3301们也笑不出来，他们共同的朋友鲁新健被打伤住院，哪还有心思笑。

一直到第9天，3301打给老孙电话，问老孙会不会做营养粥？老孙说，会呀，什么样的粥都会做。3301说，鲁新健能吃流汁食物了，麻烦你帮他做。3301们轮流买回食材，老孙尽心尽意地做。说好了，报酬还是30元一餐。进账续上了，老孙心情格外好，不经意间他在厨房吹起了口哨。但看到3301们一脸严肃，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过了。给鲁新健做午饭通常在3301，晚餐则在5403或6403，做好后晓敏就来取，然后送到医院。有时候也不是晓敏，是晓敏父母或者鲁新健的父母。鲁家儿子周末时带着女朋友回来了，他们先是在3301家吃饭，然后给鲁新健送饭。鲁家儿子长得很高大，皮肤白白的。看上去斯文，可骨子里有一股好斗之心。老孙发现小伙子爱玩从裤兜里掏出来的那把匕首，嘴里还轻轻说我要杀了他！谁都明白小伙子说的是陈光秀。老孙心里扑扑作响。他找了个说话的机会，转弯抹角地劝说道，陈光秀怎么能出手打人呢？现在好了吧，进局子了，不讲道理的人终究会受到惩罚的，政府不收拾，天也会收拾。一说完，老孙吓一跳，这话不是在说自己吗？老孙急忙抽了自己一巴掌。小伙子说，孙伯伯你嘴怎么了？老孙应付说没事没事。小伙子把尖刀收起来。老孙趁机说，不要把尖刀塞在口袋里，小心伤着自己，还是放在厨房最好。小伙子的女朋友夺走他的尖刀交给老孙，老孙把它藏在一个隐秘角落。吃过饭，小伙子和女朋友把饭送往医院。老孙也该下班了。3301把工钱结给老孙，共60。老孙说，不对吧？3301说，怎么不对？30加30呀。老孙说，鲁家公子和女朋友回来了，菜做得比往常多，在鲁家要给50的。3301不高兴了，说，老孙你也太计较了吧？长期雇你，偶尔也不给个优惠？说得老孙脸红红的。

下班路上，老孙闷闷不乐。觉得自己中午亏大了。说给老伴听，老伴也不乐意，说，找他去呀！工作量增加了，凭什么不涨工钱？老伴还怂恿儿子去讨，老孙拦下来，说，我的事情就让我来处理吧，你们谁也不要掺和。老伴说，那行，你明天给我要回来！

老孙心里又多了一个心思，就是昨天亏掉的20元。只要想起心里就堵得慌。昨天答应老伴今天把20元要回来，可是怎么要呢？3301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怎么好开口？到最后，老孙有了主意。中午做完3301和鲁新健的病号饭，获得60元，回到家，他就谎称今天3301家不开伙。还说昨天20要回来了，老伴脸上乐开了花。给老伴50元后，老孙口袋里还有10元，在路上他就把给田田的糖果给买了。最后老孙吹牛说，3301不仅补了20，为了赔不是还送我糖果！

假的毕竟是假的，一安静下来，老孙心里还是堵得慌。当夜又失了眠，心里想，骗得了别人怎么骗得了自己？而且这样骗家人丝毫没意义，老孙还是惦记着20元。再见到3301时，内心就涌出一股恶心。和昨天中午一样，这餐饭做得不上心。3301一家吃了几口，说，老孙这味道咋差了点呢？老孙急忙解释说，味道是一样的，是你心情不一样。3301一家觉得有道理，这两天他们不光是想着鲁新健，还想着住在医院里的母亲。

晓敏来取病号饭，晓敏向老孙道了谢，说吃过老孙做的营养饭，鲁新健康复得比想象的快。老孙说，主要还是新健的身体好。晓敏掏出20元，说昨天少结了，别生气哈。老孙说，看你说的。老孙假意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

鲁新健是官还是大老板，老孙并不清楚，人家不说，他也不好打听。不管是官还是大老板，总之鲁家人是好人。老孙心里的愧意就越发突出。他在把工钱悉数交给老伴后，说，我一直没告诉你们，鲁新健跟人打架住院是因为大闸蟹。老孙详细说过后，老伴很紧张，说，不会查到你头上吧？儿子儿媳说，老爸你千万别说漏嘴，不然这个责任我们承担不起。老孙说，我知道，不然我早就说了。可是，人家，你看，因为我们的错误，我们的不诚实，搞得两个无辜的人，唉！儿子跳起来，说，老爸，打死你也不能说实情！老孙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当时要是不停顿，事后又勇敢地承认了，唉！不就是几百元大闸蟹的事吗？就鲁家来说，还不一定要我们赔呢！

老孙有一个同事退休后回郊区安享晚年，据说，那同事养了不少土鸡。经过打听，老孙去到老同事家。老同事要留老孙吃饭，说他养的鸡才是鸡的味道，不像鸡场里的，无滋无味。老孙信，可是他没时间吃饭。老同事半卖半送地卖给老孙两只未下过蛋的母鸡。老孙火急火燎赶回家杀掉其中一只，精心为鲁新健做炖鸡。这天中午3301不开伙，老孙让3301转告晓敏，午饭他老孙送。

鲁新健还是比较虚弱。那一棒劈得重，医生做了七八个小时的手术。鲁家对老孙的到来很感动。闲聊中，晓敏说，陈光秀被逮捕了，这就意味着要判刑。鲁新健的伤已属轻伤。老孙不作评价，一评价就是诅咒，就得诅咒到自己头上。他憋住气轻轻地长长地叹。末了，晓敏表态说，工钱食材钱到时候一起算，不会亏待老孙。老孙说，一码归一码。晓敏说，老孙你真是个好人，以后我们会报答你的。老孙却逃也似的离开病房。

3301来电话通知说，今天有酒席要做，是晚餐。下午3点老孙就往3301家赶。食材已经摆在那儿了，有鸡鸭鱼排骨等荤菜，还有几种蔬菜。老孙问几个人吃？3301女主人掰手指算了算说，六七个吧，也许七八个。菜谱立即就在老孙心中形成了。鸡，汆汤，鸡血煮南瓜苗；鸭子呢，做成醋血鸭；鱼，红烧；排骨，蒸。再炒两个素菜。老孙动作麻利，不到5点，各种料子都准备妥当，就待下锅。老孙问几点开饭？主人说，6点半左右吧。

5点半，老孙开始炒菜。主人想帮一把，老孙把她推出厨房，说这几个菜忙不倒我。不到6点，食客全到，老孙的菜也恰好全部上齐。来吃饭的原来都是3301、5403、6403、7403的，鲁新健除外，他还躺在医院呢。菜上完，老孙脱围兜想走人，却被留下来，主人们说，这顿饭你老孙也有份。老孙说，我就不参加了，我参加算什么？3301说，老孙你就别客气了，坐下吧，放心，这饭我们请，工钱照给，原来说好150，我决定给你200。当然吃饭是一回事，等下饭桌的会议也涉及你。老孙被拉到座位上，主人给他倒了白酒，是中国的名酒。活这么长时间，老孙还没喝过一次中国名酒。喝得最好的一次是茅台酒瓶装的本地酒厂母酒，这当然不算喝了茅台，就好比拖拉机手在车屁股上画几个圈圈算不得奥迪一样。等下还要开会，内容还与他有关？老孙不免不安起来。主人们都热情地端起酒杯与老孙碰杯。老孙极少在酒馆里喝酒，没有与人碰杯的习惯，他红着脸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跟着大伙把酒倒进肚，心里嘀咕道这酒咋是这个味儿？大伙却咂巴咂巴嘴，很受用。大伙对老孙做的菜也赞不绝口，尤其是醋血鸭。5403说，街上的醋血鸭怎么就差那么个味呢？老孙如果你开个餐馆绝对生意红火。但6403不同意，说，要是老孙开餐馆，醋血鸭一定会变味。你想，餐馆需求量多大，能一一尽心尽意做得来？7403赞成。老孙说，我哪有那本事，生活能过下去就不错了。酒过三巡，老孙突然发现了这酒的妙处，那滋味，嗨，别提了！喝酒敬酒这东西其实特别容易学，三两下老孙就懂了，他主动给主人们敬酒，还超常发挥地说了许多客套的祝福的话，说得主人们心花怒放。

这顿饭除了聚会，重要内容就是议事。陈光秀被捕，鲁新健这边正准备请律师起诉，需要各方证人。陈光秀故意伤害罪肯定是成立的了。但架是鲁新健先挑起的，如果没有鲁新健开头的那一拳，事情的结局也许就是另外的了，所以要找到鲁新健找陈光秀论理的充分证据。律师讲了，如果鲁新健是无理取闹，对陈光秀的量刑也许会轻。怎么样才能找到充分证据呢？3301他们商量了多次，后来想到了老孙。老孙是7403家的厨师，他完全可以发现鲁新健未提回大闸蟹。可是，在家里未发现大闸蟹并不等于鲁新健未从陈光秀那里提回来。老孙必须在菜市就发现鲁新健买而未提回家。

老孙要求去作证。

有问题吗，老孙？

老孙不知道怎么回答。

老孙，我们对你不好吗？只要你出庭作证，好处少不了你的。

老孙说，可是我不在现场啊。

我们已经为你设计了一个现场。那天，你随鲁新健去买大闸蟹，当鲁新健付款后，电话响了，他到一边接电话，你呢，也想起要买一包香烟而离开。结果你们都以为对方提了，到家时才发现谁也没提。此时天已全黑，水产行早已打烊。当时你们认为陈光秀明天会归还的，因此就拖到了第二天。谁知第二天陈光秀不承认，第三天鲁新健再去论理时，陈光秀恶语伤人，这才发生斗殴。

老孙说，这个故事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是我没亲身经历，说起来别人不信。

晓敏说，老孙你死脑筋啊，你多念几遍不就顺口了？

这个证明有用吗？

当然有用。

那我想想。

来，老孙，把酒喝了再说。

主人们轮番给老孙敬酒，把老孙喝得麻醉麻醉的。晓敏最后说，老孙你就帮帮我吧，陈光秀那么可恶，不让他多坐几年牢，不解我家人心头之恨。

也不解我们这些朋友的心头之恨！他们说。

饭局结束，老孙临走时，3301给了他200元工钱，晓敏给了老孙1000元开口费，说事成后，还要感谢。5403女主人没喝酒，她负责开车送老孙回家。往时老孙骑自行车来，今天自行车不在家，时间赶得紧，他就坐公交车了。要在平时他哪舍得花公交钱，想到今天有大钱进账，他就决定好好享受一回。可是没料到，公交车也不用坐，有专车。街灯很漂亮，街景很美丽，老孙从未坐在小车里欣赏过这些。这车也是够舒服的了，这车得多少钱？老孙就借酒胆问她说，这车要好几万吧？她扑哧一笑，说，老孙你真会开玩笑。老孙说，难道几千买得到？她止住笑说，这车300多万呢！老孙说，我的妈呀！300多万，我们厂所有职工两年的工资。老孙心想，今天算长见识了。

回到家，老孙把200元工钱交给老伴。老伴说，多了50？老孙说，我菜炒得好，人家给我的奖金。老伴说，这个好，还有奖金。老伴乐呵呵地把钱锁进抽屉。老孙趁人不注意按了按口袋里那1000元，发现硬硬的还在。一路上他手就没离开过，生怕这笔巨款飞了。老孙坐在椅子上寻思该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他发现家里没有一个“安全”之地。现在正是夏天，能否把巨款藏在棉胎里？他分析了一下它的可能性和安全性，最后觉得可靠。但是老伴老是在衣柜前晃来晃去，他找不到机会下手。老伴催老孙快去洗个澡，快把身上那一身酒气香烟味冲掉。老伴说着要去扒他的衣服，老孙急忙躲开。老伴笑骂说，我又不是女流氓！老孙钻进洗澡间，他把巨款折叠好，塞到窗台上的废纸下。洗完澡，见老伴不在衣柜前，老孙终于把巨款安全地转移到了棉胎里。

今天下午像做了一场梦。先是一手做出一桌好菜，后又喝上了茅台酒，三是意外地多得50元工钱，最后还坐上了300万的豪华小车。可是一想到那作伪证的事，他就犯难。主人们怎么会想到这个臭主意？儿子儿媳下班回来快10点半了。老孙因为兴奋，硬是要讲下午到晚上的“奇遇”。关于那1000元的事他差点说漏嘴。言多必失，老孙闭上嘴。儿子刚下班，有些累，对老孙说的“奇遇”不太感兴趣，还说，这算什么，对这些有钱人喝万元一瓶的茅台，开1000万一台的车都不奇怪。老孙听后比较沮丧，兴致勃勃的讲述却换来儿子这么一大盆凉水。儿子说是不上心，内心还是很羡慕的。洗完澡他端着饭碗凑到老孙身边说，那茅台是什么味道？坐豪华车是什么感觉？老孙说，我说不出，你有本事自己喝去自己坐去。

老孙进了自己的房，老伴正在收拾房间，儿媳进来问点事。儿媳走后老孙问老伴，儿媳时常进来吗？老伴说，时常吧。老孙说，儿媳平时翻柜子里的东西吗？老伴说，你把儿媳当贼了？她是这个家里的人，翻翻又怎么了？没事她会乱翻？她吃饱了没事干？老伴把老孙呛得无语。老伴追问说，你这个甩手掌柜怎么问起这些事来了？老孙说，随便说说嘛，你较什么真。

家里收入少是少，可还是很和谐很和睦的。儿子不用说，儿媳好得跟女儿似的。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是和和美美，钱，是次要的。老孙这么想着。他刚才那么问老伴是怕1000元巨款暴露，也没别的。

因为那1000元巨款，今夜老孙又是不能入睡。还在工厂那会儿，哪有久久不能入睡的现象，只要决定睡，不到5分钟就入梦乡。有钱人失眠多，看来是真的。老伴入睡得早，老孙悄然起身，轻轻推开衣柜门，手在棉胎外面摸了摸，感觉巨款在里面。躺到床上后，仍然睡不踏实，折腾了一两个小时，他再次起身。由于紧张，手重了些，衣柜门吱呀地响起来，他回头看老伴，发现老伴身子动了动，老孙屏住呼吸。过了一分来钟，老孙见安全后手伸进卷起的棉胎中，手真真实实地摸到巨款后心才放下来。

第二天，老孙起得晚，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棉胎。

连续数天，老孙主要心思都在棉胎中的巨款那里。就是在工作中也时常走神，眼前棉胎老是闪来闪去。虽然大热天的老伴或者儿媳动棉胎的可能性不大，但世上没有绝对安全之地。一回到家，他总要把手伸进棉胎里摸摸。如果老伴进入房间拉响衣柜时，老孙就心惊肉跳，甚至还会跑进房间进行“监督”。

人一倒霉，躺着也中弹。老孙的千元巨款还是被老伴发现了。这都怪老孙自己，他反常的行为引起老伴的怀疑。老伴认为衣柜里藏着老孙的秘密，老孙出去后，老伴便一点点清理衣柜，衣柜下面堆衣服，上层堆放棉被。老伴清理完下面，没发现什么，又搬来凳子清理上面的。家里的被子都塞在里面，紧紧的。一床床被子下架，柜子里空空的了，仍然没发现什么。老伴又一床床被子放回原处，放着放着来了灵感。她在摊开第二床棉胎时发现了千元巨款。老伴惊喜交加。面对这笔巨款，老伴产生多种联想，令她伤心的就是信任危机。

老孙做完钟点工回到家，首先看到搁在茶几上的一沓钱。老孙说，哪来这么多钱？老伴说，问你呢。老孙说，我哪知道。老伴说，装得倒很像，外面有小的了吧？老孙说，扯到哪里去了！老伴说，那你藏什么私房钱？老孙说，嗨，这哪是私房钱，我藏着有藏着的理由。快还我。老伴抢先抓住那沓钞票。老孙说，钱不是咱们的，你抓它干什么？我都告诉你吧，但不能告诉儿子儿媳。老孙把巨款来历说了一遍。老伴说，谁说这钱不是咱们的，它就是咱们的！老孙说，作不作证我还没想好呢！要我作伪证，我办不到，更何况大闸蟹让田田吃掉的。不说实话我已经很后悔，还让我作伪证害陈光秀，我很难做到。

老伴还是把千元巨款的事告诉了儿子儿媳。他们的意见和老伴是一样的，这钱不要白不要，这种伪证不作白不作。儿子还说，陈光秀负法律责任的是他把人打成轻伤，与起因关系并不大。老孙说，关系大了去了，没有冤枉，哪有打斗。儿子说，就算有关系，陈光秀最多也只能多坐个一年半载，反正都坐牢了，多坐一年又怎么了？老孙说，不该坐的多一天都不行，对他不公平。儿子说，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你管得着吗？当年我考公务员，考了第一都被顶替下来，对我公平吗？

说到此事，老孙心又隐隐作痛。虽然事过多年，仍然是老孙内心的疼痛。当年儿子以超一本线30分的成绩考入本市一所二本院校王牌专业，又以优异成绩毕业，在参加本市公务员考试时，硬是让权势给玩弄了。当时，老孙告状无门，全家只能在痛苦中忍受。

老孙不再说话。老伴将钱收起来当作家庭收入入账。

钱收了，意味着再没退路。晚上躺在床上，老孙想跟老伴商量把钱退人家，被老伴否定。老伴说，钱到了我手上就是长翅膀也别想飞走，想退人家，行啊，你想别的办法挣回1000元。老孙说，除了炒菜，我没别的挣钱手段。老伴说，所以，钱来之不易，到了你手上，就不能让它溜走。

虽然基本天天中午为3301做中餐，但好些时间没见到男人了。说是在为打官司的事情忙着。他自己的官司，是生意场上的。老孙听不太懂。这天中午，老孙见到了男主人。男主人精神不错，说明事情顺利。男主人问老孙作证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老孙说，我还是不作了吧？男女主人几乎同声地说，这怎么可以？老孙说，钱我退你们。男主人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为了进一步惩治坏人的问题。那天答应得好好的，干吗反悔？嫌钱少吗？老孙说，不是钱的问题，是我从来没说过假话。男主人说，这也算不上什么假话，我们不过是设计了一个真实合理的情节而已。

怎么说还记得吧？女主人说。

老孙说，记得大概。

女人说，这不行。表达一定要流畅，语气一定要坚定，底气一定要十足，情绪一定要饱满。

男主人说，给你那1000元只是订金，事后还有奖励。老孙，我们不会亏待你。你在我们几个朋友家做钟点工，我们什么时候、哪一点愧对过你？

老孙说，我一说假话就紧张结巴。他还想说私藏千元巨款的事，最后没说出来。要是别人，藏在哪儿都安全。

这样，女人说，我把证词写好，你多读多背，开庭时争取做到滚瓜烂熟。

女主人进书房将证词写好，字是小三号，有三四页纸。她问老孙看得清吗？老孙点头。男主人看了一遍，说啰嗦了点，浓缩一下。女主人不服，说，你懂个屁，太简练就成书面语言了，就是要啰嗦要口语化，才更显真实。女主人是强势的，一把将男主人气势压了下去。女主人叫老孙念一遍，看看有没有不认识的字。老孙粗略看看，说，好多字不认识呢。男主人趁机讽刺女主人说，还口语化呢，人家老孙都看不懂！女主人瞪着男主人说，滚一边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女主人坚持不改动，说这就当给老孙学习文化了。女主人让老孙念。老孙几乎不读书看报，就算字都认识也是看得磕磕绊绊的。老孙念到不认识字处，女主人就教他。认字不容易，第二遍时老孙又忘记了。反反复复十几遍，老孙进步很小。女主人生气了，说，你连小学生都不如！就算是一只哈巴狗，也有了条件反射。拿狗跟他比，老孙就不乐意了，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女主人需求他，所以态度缓和了许多，耐心也好了许多。

这一练习，时间就在不觉间流走。桌上的菜冷了，大家都饿过头了，食欲没了。老孙被折腾得浑身不自在，他说我得回去了。女主人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稿子你带着，记得回家多练习。开庭时间还长着呢，这点小困难老孙你一定能克服，毕竟你是上过初中的人。

出门不远，老孙被男主人追上。男主人说，我听了半天，我老婆的方法对你不好使，我想了个办法。我把证词再讲一遍，以最通俗的语言很口语化地讲，你仔细听，然后照我讲的说出来，多讲几遍就顺口了。老孙说，这也不是好办法。男主人说，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老孙说，我的好办法就是不作证。男主人说，老孙你真会开玩笑。试试吧，试过后，你就会选择我的方法。晚上吧，我请你吃饭。今晚为谁最后做？老孙说，晓敏家是最后的。男主人说，就定在晓敏家，我们边吃边练习。

晓敏准备了好酒好菜，其中有大闸蟹。晓敏不让老孙炒菜，今天放他的假，工钱照付。老孙不答应。双方推辞一下，晓敏就随了老孙。晓敏说老孙你不是嫌我炒的不好吃吧？老孙说，哪里话，我都吃了一辈子老伴炒的猪食菜，我不挑食的。晓敏提出给他打下手，也被婉言拒绝。3301男女主人已经到来。男主人潜入厨房对老孙说，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工作学习两不误。男主人开始讲证词，这个证词是有故事情节的。昨晚男主人就打好了腹稿，今天又多次进行了修改，现在所讲的是一个完整的在他眼里没有纰漏的证词。老孙重复男主人的证词。男主人一点点纠正，耐心极好。老孙说，我没到过现场，入不了戏。男主人说，你这个提议好，你现在姑且这么练习着，明天我带你去现场，我们选一个好的地点，给你增加现场感。因为要顾及练习，做菜的速度就慢。男主人指出了老孙许多不足，比如语气，比如感情，比如遗漏。3301女主人一来就跟晓敏亲热地聊天，她们进了晓敏的房间。房间在楼上，厨房里的声音传到上面时已经很弱小了。

3301女主人饿了。她走下楼来说，老孙你平时动作挺快的，今天怎么了？原来你在练习证词！老孙你别听他的，他这方法太不严谨，从口语到口语效果肯定差，法官采信度低。还是我那方法好，从书面到口语，严肃严谨，法官一听就知道是真的。女主人把准备好的稿子拿出来，让老孙坐下，要他一字一句跟着念。

男主人气愤极了，说，好好的你捣什么乱！

男女主人一折腾，老孙脑子就清空了。

第二天，男主人带老孙到菜市现场，男主人设计了一个合理的场景。他提醒老孙说，一定要好好记住几个关键点。比如付蟹款，比如你买烟的小卖部。

事实证明，男主人的方法更管用，特别是有了现场感后。不幸的是，3301两口子为了方法问题闹翻了，几天不说话不理睬对方。

现在，老孙开口就能把证词说得顺顺溜溜。他试着分别说给家里每一个人听，都得到极大的认可。有一天他说给家里那只小猫听，小猫也点了头。老伴说，这不就行了么！开庭那天过一下，任务就完成。对，还有奖金的。你看看，这钱，挣得多容易！

对于证词，老孙时刻不敢怠慢，有事没事他都要在心中默念或者说出口来。四个月后，开庭终于在老孙焦渴而紧张的等待中到来。这已经是深秋了。街上枫叶开始由青转黄，少量的出现淡红。风虽一天比一天大，但没有看到一片落叶。与北方不同，这座南方偏西的城市大面积落叶要到春天才能看见，春天才是这座南方城市树叶新老交替的黄金季节。

区法院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刑庭设在二楼，小小的，只有半个教室大。一进法院老孙就浑身紧张。他被安排在外面走廊上，随时听候通知进场。走廊上聚集着好些人，他们都神情严肃、紧张，小声地说着话。二楼设有两三个庭，现在正同时开庭。老孙感到孤独无助，心想以后千万不要吃官司啊！

开庭大约一个半小时，老孙抽掉了十来支烟后，被传唤进场。屋子小，旁听人多，原被告分别占住两边。老孙眼睛落到台上的法官身上，法官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老孙。法官提醒说，你要保证不说假话，所有证词都经得起检验，要对法律负责。老孙身子剧烈抖动，上下牙齿啄木鸟啄树一般碰撞。法官询问老孙姓名年龄身份住址，老孙一句也没答上来，嘴巴好似抽筋。老孙忘记了所有曾经滚瓜烂熟的证词。法官说，这是怎么回事？让一个哑巴作证？三番五次开不了口，审判长不耐烦地提出把老孙带出去。3301的男女主人跟出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老孙。然后又安慰老孙，教老孙放松的方法。老孙学着深呼吸，再深呼吸，丝毫不能消除极度紧张的情绪。

庭审结束了，这次只是初审，还得二次开庭。因为有些问题，法官需要搞得更清楚。

晓敏一帮人围着老孙数落，老孙被激怒了，说，我不干了，我把钱还给你们！

老孙回家向老伴讨要那1000元，老孙脾气发得歇斯底里。他说，他们太折腾，把我折腾进去了，老子不干，不干！快把钱给我，听到没有，臭婆娘！老孙双手掐住老伴的脖子威胁说，不给我就掐死你！

老伴吓住了，说，你受什么刺激了？好好，我给你，我现在就拿给你。但是，家里哪有那么多现金？得上银行取。

去取，快！

老伴出门不久又折回来，说，你答应人家作证现在又反悔，怎么面对？老孙说，我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们。老伴说，既然这样，钱我帮你去还？可是，还了钱，你还帮他们炒菜不？老孙手一挥说，这事再说了！

老伴按照老孙提供的地址找到晓敏。老伴没去银行取钱，钱进了口袋绝对不能还人家。老伴说明情况，晓敏让她进屋去。律师在帮她分析案情，分析完了就说到老孙。他们对老孙的表现表示出极大的不满，老伴赔了一长串小心，道下一箩筐歉。老伴说，没机会了吗？律师说，有，还会第二次开庭。老伴说，既然是作假证，我能不能替我家老头子？律师说，你行吗？老伴说怎么不行，不就是讲假话吗？有什么难的。老伴说着把证词说了一遍，说得通畅而自然。晓敏说，不错，原证词是因为买香烟离开，你都能灵活地把它改为去打酱油。

听说已经摆平，老孙悬着的心放下来。老伴说，明天该干吗还是去干吗，少跟主人说话，少打听他们的事。老孙说，我躲还来不及呢！

第二次开庭时间到来。老伴瞒着老孙，被3301接到庭审现场。老伴沉着冷静，口气舒缓。原告方已经向法庭解释说明了，他们是两口子，一同见证了鲁新健选蟹付款的过程，也证实了鲁新健空手回的家。最终法庭合议后采信了老伴的证词。买菜忘记拿走是常有的事，这也是法官采信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这一起因，鲁新健的找说法而受伤就有了更可靠的法律支撑。陈光秀被判两年零五个月，还要赔偿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这是个很大的数字，老伴听后很羡慕。老伴对晓敏说，你家这下可发财啦。晓敏说，发什么发，鲁新健要是不受伤，赚的哪止误工费！而且人虽然出院了，有没有后遗症还不知道呢！晓敏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她给了老伴两千元奖金。老伴笑着说，下回还有什么证要作，我还来。拿着钱，老伴嘴上感谢，心里却在骂晓敏小气。

老孙不知道老伴幕后的事情，他仍然每天去给3301们炒菜。鲁新健在家休养，但他闲不住，每天都有许多业务电话。鲁新健身体素质的底子好，在吃过老孙精心制作的营养菜后恢复得很快，不出三个月，他就完全正常了。那晚鲁新健留老孙喝酒，老孙没答应。他觉得很愧对鲁家。吃了人家的大闸蟹害得人家头部受伤，还不去帮人作证。鲁新健说，我要感谢你的，这酒要喝。全靠你老伴出庭作证，陈光秀才被多判了几个月。

回到家，老孙质问老伴。老伴理直气壮地说，我替你把事情办了，替你把钱赚了，你还想怎么的？老孙说，我们不能这么做人。我是愧对鲁新健，你作伪证难道就不愧对陈光秀了吗？老伴说，当年儿子被人顶出来，他们想过愧对我们了吗？

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我错在没跟鲁新健他们说实话。老孙说。

说这个有什么用？我觉得你没说实话是对的，不然，我们哪有这意外的3000元进账？哪里有平时他们开会聚餐给你的奖金？

老孙说，我想告诉鲁新健他们真相。

老伴说，你疯了？他们要是知道了真相，你就是罪魁祸首。鲁新健的几十万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你得出一半，出一半，你就得倾家荡产十次！事情已经过去，已经盖棺定论，你就别去无事生非啦！

陈光秀家是什么情况，老孙不知道。按常理推测，家里缺了男人，日子肯定过得很艰难。这一天老孙来到羊河路菜市。陈光秀水产摊点上有个女人在忙碌着，老孙不能确定她就是陈光秀的老婆。开庭那天陈光秀老婆肯定在现场，老孙连陈光秀长相都没记住呢，他老婆就更没时间看。现在不是大闸蟹季节，她的水池里放养着各式活鱼。老孙装着挑选鱼与她搭讪。老孙说，以前这个摊点上是个男人卖的。她说，看来你来买得少，除了我男人，我也天天在。老孙说，你男人今天没来？她说没来，他来不了。老孙说，为什么？她说，他坐牢去了。看来你真的很少光顾我这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我老公受冤枉气不过，把那人头打破了。这里的顾客谁不知道我们是守法生意人，那人硬说我们没收了他的大闸蟹。我们进多少只，卖出多少只，剩多少只，账目清清楚楚。太气人，陈光秀打得好，下回那人再来闹事我还支持老公打。坐牢就坐牢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两年半吗？挺一挺就过去了。老孙说你的生意不受影响？她说，生意倒没什么影响，只是我太累了，不过也没事，我能扛下来。老孙说，表现好可以提前出狱的。她说，陈光秀会表现很好的，在部队就很听首长的话。老孙说，如果有关系，加上表现好，会提前再提前。她说，我们普通老百姓哪有什么关系门路，能提前再好不过，花多少钱我们都愿意，可是现在就是想送礼也送不进去。

老孙略显尴尬。原以为陈光秀坐牢后这个家毁掉了，没想到没太多的变化。陈光秀做水产生意做了20年，家底应该很殷实。老孙选了鱼却没有要。她说，你这个人也够奇怪的，你是来买鱼的还是来玩鱼的？既然没诚意买就不要去抓鱼。老孙说，谁说我不买了？我买。老孙买了一条桂花鱼，两斤半呢，花掉了他一大笔。

老伴见老孙提着鱼回来，说，谁让你买鱼了？还买这么贵的鱼！老孙说，我们就不能吃贵的鱼？老伴说，可以呀，你一个月挣个七八千，天天可以吃贵的鱼。老孙说，我也后悔买这么贵的鱼，可是当时情况迫使我买。老孙告诉老伴他去陈光秀鱼摊了，还说陈光秀一家过得很好。老伴说，你不买她的鱼她会要你的命？现在知道了吧，你还考虑这个可怜那个，你以为世界上就你最善良，就你最仁慈，就你最可怜？作个伪证就把你紧张成那个样子，一辈子都没干出过一件好事！

老孙说，你亏不亏心啊！做亏心事老天是有眼的！

老伴说，我就让天看到了，怎么着吧？老天用雷劈了吗？有老天吗？你把老天叫出来让我看看！当年顶出儿子的那家人雷劈死了吗？不要相信那些屁话，这个世界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老孙相信没有所谓的天堂地狱，但是人总不能昧良心吧？

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孙碰上了老同事谢玉清，寒暄之后，老孙突然想起谢玉清儿子是黑山监狱的副监狱长。老孙说，有个忙你愿意帮吗？谢玉清说，当然愿意，咱俩什么关系，哥们儿。老孙说，陈光秀就在你儿子监狱里，想提前出来，你问问可不可能，有什么要求。谢玉清说，你提出这么大个难题，我可能不愿意帮你。老孙说，刚才还讲哥们儿的。谢玉清说，你这个忙也太难帮了，你这是害我儿子。我儿子一直走着正道，不想为这点蝇头小利栽跟头。老孙说，你不够朋友。

改天，老孙又上门去求谢玉清。老孙说，陈光秀是过失犯罪，人本质很好。谢玉清说，看在你登门拜访又提水果的份上，我帮你问问。对了，这还不够，你得炒一回菜大饱我的口福，我好几年没吃你炒的菜了。老孙满口答应。炒着菜才想起今天要为3301做午饭。可是谢玉清一定要留老孙吃饭喝酒，否则不给办事。老孙狠下心，坐下来。他打电话告诉3301说中午有要事不能过来炒菜了。3301很不高兴，说为什么不早说！

谢玉清当老孙的面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此事是违法的，一定要帮也要了解情况后再说，这事最好是不违法又能帮上忙，就是说能打上擦边球。谢玉清说，都是老同事了，求个人不容易，你就想办法吧。

老孙对谢玉清的表现很满意，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谢玉清问老孙，陈光秀是你什么人？老孙停顿一下，说一个远房亲戚。

因为求谢玉清办事，被迫留下来喝酒，3301那钱就没赚到手。老伴伸手要时，老孙谎称明天一起结。第二天中午回来老伴还是没拿到钱，脾气就来了，说，老孙头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可是有3301的电话的，一问就什么也知道了。老孙见纸包不住火就说，昨天跟老工友谢玉清喝酒去了。老伴说，你不是一个好酒的人，放着钱不挣，却跑去喝酒！说得老孙心里发毛，老孙说，我跟老朋友喝个酒的自由都没有了吗？少挣30元就会死吗？老伴说，你能，有本事从现在起什么钱也别出去挣！不过我可告诉你，田田要进这个班那个班，开支从哪里来？

老孙也很心疼那30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谢玉清来电话了，说事情有了眉目，儿子说他有办法，但要马上出来不可能，需要一定时间。老孙说，只要能提前，哪怕一个月也好。谢玉清说，我够意思吧？老孙说，够。谢玉清说，那你还不过来感谢我？老孙说，今晚我有事呢。谢玉清说，你一个退休老头能有什么事？一定过来，你请客，钟海民买单，太莲路的天天来饭庄，不来你就对不起我。钟海民也是老工友了，有他在，肯定还有不少工友在，好久没聚在一起了，老孙很想念曾经一条战壕的战友。老孙赴宴，5403他们的菜就没法炒了，老孙叫3301转告他们。3301老大不高兴，说，老孙你怎么能这样，说不来就不来，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老孙顾不上了，感谢谢玉清要紧，与老工友们相聚要紧。

老孙并不是去吃现成的。钟海民买了菜，要老孙去炒呢。他们都想吃老孙那一口。老孙很乐意表现。老孙炒菜的时候，饭庄的厨师就在旁边学。菜上桌，老板尝后大加赞赏，说愿意高薪聘请老孙当大厨。老孙说，我老了，干不动了。老板说，你不用干多少的，工作一定会轻松。老工友们起哄，一定要老孙加盟进来，说，只要老孙来当大厨，三头两天就要来光顾。老孙说，再说吧。大厨不是个好活，没体力没忍受力是干不来的。

大家吃得尽兴，喝得开心。老孙成为大家话题的中心。老孙很受用。一高兴酒便过了量，老板派人送老孙回家。一回家，老孙就上厕所哇哇大吐。

老孙没能及时上交工钱，老伴暴跳如雷，没鼻子没眼地一通大骂，声称要把老孙扫地出门。老伴说，不就是一帮无用的老头吗？有什么好聚的！老孙说，你脑子里除了钱，就没别的。我找个乐子你也这么不开明，太不懂人情了。老孙敢顶嘴，老伴一夜都没有放过他，直到儿子下夜班回来，把他安排进田田房间才算了事。第二天一早，老孙发誓说，挣钱是重要的，聚会也是重要的，但一定要两不误。

这天中午3301家不用炒菜，电话老伴也听到了。老伴生了一会儿闷气。老孙不想看老伴那张脸，便出了门。他骑车来到羊河路菜市。陈光秀摊点上顾客不多，前一拨高峰过去了，下一拨高峰还没到来。陈光秀老婆靠在墙上打盹。老孙发现她比上回见到时憔悴多了。老孙叫了一声老板。她睁开眼，说你要鱼？老孙说，我不是来买鱼的，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警觉地看着老孙，说什么事？老孙说，上回你不是说过想找关系让陈光秀提前出来吗？她说，我是说过，怎么啦？老孙说，我有门路。她看着老孙说，你是干什么的？老孙压低声音说，我退休了。我一个工友的儿子是副监狱长。她坐直身子，说真的？老孙说，真的。她说，怎么弄？要多少钱？老孙说，还没谈到钱，但帮忙的可能性很大。她说，这当然好，我现在恨不得陈光秀马上就出狱。两年半，好长时间啊。老孙说，那天你不还说两年一下就过去了？她说，此一时彼一时，我快扛不住了。老孙说，你就少做点呗，钱是赚不完的。她说，说得轻松，上了船就由不得自己。

老孙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叫孙晓慧，你就叫我瓜瓜吧，他们都这么叫。

老孙笑起来，说有意思。

瓜瓜说，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老孙说，我是你的顾客，就想顺手帮你。

瓜瓜摇摇头，表示怀疑。

老孙说，我不是骗子。

瓜瓜说，我没说你是骗子。

老孙说，改天我约副监狱长和你见个面，什么条件你们谈。

瓜瓜说，好啊，事成后我怎么谢你？

老孙说，不用谢，免费帮忙。

瓜瓜说，我与你无亲无故，你帮我是为了什么？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动歪脑筋，一万个办不到。

老孙说，说好了，我约上他后就来找你。对了，将你电话给我？

瓜瓜说，我不能给你电话，我对你一无所知，把你的电话给我吧。

老孙说，你小心谨慎是应该的，这年头骗子太多。

谢副监狱长比较难约出来，老孙挺着急。谢玉清说，老孙这种着急没有道理，判了两年半，不可能两三个月就放出来。老孙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这事放在谁的头上都会急。同样的，老孙也三头两天就接到瓜瓜电话，追问事情进展怎么样。老孙安慰她说，这事急不来，要从长计议。瓜瓜说，我能不急吗？我都火烧眉毛了呀。老孙说我理解。瓜瓜说，这事你到底能不能办成？老孙说，不是正在办幺，把握还是很大的。瓜瓜说，那你来我这里一趟吧。

老孙正好没事，就去了瓜瓜那里。瓜瓜为老孙准备了两条大活鱼，是一种叫“老鼠鱼”的鱼，很贵的，几十元一斤呢。老孙说你叫我来就为了送我鱼？瓜瓜说，是的。病急乱投医，我也没有别的关系，就靠你这个陌生人了。老孙说，其实我是你的顾客，不算陌生人。瓜瓜说，可是我对你一点不了解，尽管你有可能是骗子，我还是要抓住你不放，人为什么容易上当，就是迫切想得到想要的。老孙说，我不是骗子。这鱼我不要，我说过了，我就是想帮你。瓜瓜说，我真的弄不明白你唱的是哪一出。我把你要帮我的情况告诉了我所有的亲友，我一旦被骗，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把你抓回来。老孙说，你怀疑我我不生气，我支持你这样做。鱼我不能要，一有消息我便过来告诉你。

黑山监狱远在东郊的山窝窝里，这个监狱关押的都是些罪名较轻的罪犯，这里的罪犯通常表现都比较好，因为他们都想尽快出来。人人立功又是不可能的，指标有限，只有好中好的人才能记功。谢玉清跟老孙这么说过，老孙觉得很在理。昨晚老孙请谢玉清吃过一次饭，老孙现在学会攒私房钱了。为了私房钱，老孙向3301们提出增加工钱，软硬磨过几回，主人们答应提到40。老孙把多出的那10元没收下来。现在办事太不容易，动不动就得请客送礼。为了省钱，老孙买菜上谢玉清家，并亲自下厨。谢玉清对老孙这种做法表示赞赏。都是退休老人了，下馆子没多大意思，还可能吃到地沟油。谢玉清很能喝，现在的酒量并没减多少，老孙陪不了他，甘拜下风。老孙要谢玉清明天带他去黑山监狱找谢家儿子。谢玉清说，不好吧？老孙说，我主要是去看看陈光秀，顺便找找你儿子。谢玉清提出带路可以，但必须连喝三杯。老孙答应。老孙不胜酒力，早醉了，骑车路上摔下来受了伤。这一摔倒好，酒醒了不小。老孙不敢告诉老伴，他在社区医疗机构上了药。

黑山监狱太远，骑车去太费劲，谢玉清说要不我们打车去。老孙说这得多少钱啊。谢玉清说，也是的，我们坐公交车去吧。老孙手上提了些物品和谢玉清去挤公交车。转了两趟车才上了开往黑山监狱的郊区巴士。每趟车都人满为患，一路上谢玉清埋怨不停，老孙赔小心，说好听的话才没让谢玉清甩手回家。到达黑山车站，谢玉清说，没想到这么远，下次我再也不陪你来了。老孙说你不是说我们是哥们儿么，帮了这点忙就叫苦连天的。谢玉清说，好啊，你过河拆桥，好吧，等下你自己去找我儿子。老孙赔不是说好话，谢玉清气消了许多。

老孙先去看望陈光秀。两人面对面时，对方都是陌生面孔。陈光秀说，你弄错了吧？老孙说，你是陈光秀吧，那么没错。陈光秀说你是谁呀？老孙说，我，你不认识。陈光秀说，你干吗来看我呢？老孙说，我是你的顾客。陈光秀说，我不认识你，我的顾客我基本都认识。就算你是我的顾客也没有必要来看我。老孙岔开话说，好好改造吧，争取早日出狱。陈光秀说，你是社会工作者吧，你是爱心人士吧？不是？那就太奇怪了。我不要你的物品。陈光秀说着转身离去。老孙把物品交给狱警，请转交陈光秀。

在老孙见陈光秀时，谢玉清去见了儿子。事先没打招呼，儿子很吃惊。儿子批评谢玉清这种不请自来的行为，而且说不见老孙。受了儿子一通批评，谢玉清灰溜溜地离开。老孙打谢玉清的电话时，他已经到狱外的车站了。老孙赶出来，说就这么白跑一趟？谢玉清说，没有白跑，你不是探监了吗？老孙说，我其实主要目的是想见你儿子，求他帮忙。谢玉清说我们的行为是错误的。老孙说，这个忙帮不上了？谢玉清说，你能不能小声点，你想让我儿子出事啊！我没说不帮，我们不该上这里来找我儿子。

回来的路上两人一言不发，最后分手时甚至是不欢而散。

后来的时间里，老孙给谢玉清打电话道歉，还买好菜上谢玉清家并亲自下厨。谢玉清见老孙真诚，就被感动了，帮他求儿子帮忙。有一天谢玉清说，你老是上我家，什么时候我也上你家去。老孙有些犯难。谢玉清说，你不够朋友了吧？老孙说，我那老婆你是知道的。谢玉清说，我当然知道，你是厂里出了名的“妻管严”，但我就是要上门，随便上厂里转转。老孙说，上家可以，但监狱的事你要替我保密。谢玉清说，我知道了，你老婆不同意你花钱花时间捞你那远方亲戚。老孙就汤下面地说，你说得太对了。

老孙住的是厂里的福利房，十多年前厂里搞集资，他得了一套三居室的，当时是最大的。家属区离厂区不太远。谢玉清一直住在老祖宗留下来的房子里，前几年搞城市改造，回迁时获得两套120平米的房，又在繁华地段，老孙很羡慕。谢玉清进家属区后感觉到这里太贫穷落后了，路是烂的，房子是灰的，工人们的精神状态是萎靡的。正如所料，老伴对谢玉清的到来并不热情，还不停埋怨日子过得苦，还怪谢玉清一次又一次把老孙灌醉。谢玉清说，你要赶我走就明说。老伴说，你可以在这里坐着，但是我不会做你的饭。老孙挺尴尬，使眼色叫谢玉清出去。谢玉清偏不动。老伴忙去了。谢玉清说，也就是你能忍一辈子，换了我，这样的老婆我换十个了。老孙说，我命就这样了。不过，她对我还是挺好的，对儿媳也挺好的，我们一家过得很幸福。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就留在这里吃吧。

老伴买回了一大堆菜，明眼人都知道，这菜是为客人准备的。谢玉清一看心里就乐了，他的面子终于有了着落。老孙下厨做菜，谢玉清看电视，他没话找话地和老孙老伴说话，老伴爱理不理。不过吃饭的时候，老伴态度就大变了，她上了酒还一个劲地叫谢玉清多吃菜。谢玉清对老伴说，你让我摸不透。老伴说，我，很正常呀。说白了吧，你上门我们家就得多开支，当然不乐意，但是既然来了，我也舍得。谢玉清说，就冲你这个真实的表达，我也要帮老孙的忙。老伴说，什么忙？老孙用眼睛阻止谢玉清。谢玉清立即圆场说，没什么没什么，说着玩的嘛。

当天，老孙接到瓜瓜电话，说，你去监狱看望陈光秀了？你到底什么意思？老孙说，也没什么意思，就去看了。那物品他收下了吗？瓜瓜说，没有，我们不要你的东西，这种来历不明的物品我们不能收不敢收。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老孙说，快了快了，等谢监狱长一回来我就约你。

谢副监狱长这天回到市区，回到谢玉清的家。谢玉清立即给老孙打电话。老孙说那我马上来。快要到谢玉清家，又被告知谢副监狱长不见人。老孙说，不见面我们怎么谈？谢玉清说，电话谈，我们先谈。老孙说，具体怎么帮？要多少费用，就是说提前半年需要多少？提前一年需要多少？谢玉清说，半年需要5万，一年需要10万。老孙说，这么多啊？谢玉清说，这事是违法的，风险很高，因为我们是老朋友才给你打的折。老孙说，那好吧，我告诉瓜瓜去。

瓜瓜还是靠在柱子上瞌睡，还是那副憔悴的模样。老孙轻声叫醒她，说有消息了。瓜瓜直坐起来，说真的？老孙说，谢监狱长回话了，减半年5万，减一年10万。瓜瓜说，只要能减刑，这个钱我出。如果减两年呢？老孙说，这个可能性不大，两年半减掉了两年，恐怕谁也办不成，这毕竟是违法的事。瓜瓜说，那就减一年吧。怎么付款？我凭什么相信你？老孙说，钱我不过手，你交给他父亲吧。我现在打电话叫他父亲来。瓜瓜说，不，我要亲自见谢监狱长。老孙说，你见不到他的，我都见不着。

谢玉清来得快。瓜瓜说，你就是谢监狱长的父亲？谢玉清说，如假包换。瓜瓜说，我在监狱见过谢监狱长的照片，他不像你。谢玉清说，你这话就说过头了，我儿子不像我能像谁？瓜瓜仔细看了看谢玉清说，说像也有点像。费用能不能少点？谢玉清说，已经很优惠了，都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我们又不是做生意，办这种事分钱的人很多，分下来每人能有多少呢？这么高风险的事，这点报酬他们都不乐意呢。也就是我面子大。瓜瓜说，什么时候付款？怎么付？谢玉清说，越快越好，你不是也很急吗？给我现金就行。瓜瓜说，我买减一年的吧，两年又不可能。谢玉清说，不是不可能，要看你出多少？里面办法总是想得出的。瓜瓜说，那两年不就是20万吗？谢玉清说，不能这么推算的，总共判刑才两年半，都减了两年，就是说减掉80%多了。瓜瓜说，那要多少？谢玉清说，这个我得问问。谢玉清走到一边打电话，回来后说，减两年需要80万。瓜瓜说，这也太高了，我哪有这么多钱。谢玉清说，有钱难买自由，你看着办吧。瓜瓜说，我砸锅卖铁也拿不出80万。那场官司下来我家已经空了。这10万元我还得到处想办法呢。谢玉清说，减一年10万太少了，他们都埋怨我，还说不想做。可是话说出来了，亏就亏喽，谁让我和老孙是老工友老哥们儿。

老孙他们离开后，瓜瓜打电话给亲友们。亲友们说，这两人是不是设计了一个局，唱双簧呢？

瓜瓜让老孙转告谢玉清事成后才能付款。谢玉清说，钱不到手，谁办事呢？经过双方谈判，同意先付5万，过段时间后再付另5万。

交易是在瓜瓜那辆拉鱼货车里进行的。瓜瓜按照亲友们提醒的，悄悄地录了像，以防万一。

办完减刑的事，老孙心里踏实多了，也轻松多了。能为自己的错误有所补偿也是值得高兴的事。他分析自己也是一个大俗人，为了一己私欲干违法的事。他颠来倒去地想了许多，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事就应该这么办。没事的时候他就去瓜瓜摊点上看看，有时买上一条鱼，有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买。瓜瓜相信老孙不是骗子，否则钱到手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是减刑没有具体落实。老孙解释说，现在就落实那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吗？这事一定得找个没有破绽的理由，这样双方都安全。站不住脚的帮忙，害人害己。瓜瓜觉得有道理，然后就不太多想。过了两个月，又是吃大闸蟹的季节，瓜瓜更忙了。而谢玉清又一次次上门来索要另外的5万，瓜瓜一狠心，就付给了他。

3301们又要在外聚餐，老孙感到无所事事。谢玉清的电话却来了，他要请老孙喝酒。这回不劳老孙大驾，下馆子。谢玉清说有一家新开的清水鱼馆味道不错。老孙说，就别下馆子了，我买菜上你家请你，也是感谢你。谢玉清说，兄弟两个谁请不一样？我请，来吧。

是中午时间，清水鱼馆客人不多。他俩要了张小桌坐下。菜上桌后，老孙觉得味道没有说的好。谢玉清承认手艺赶不上老孙。但两人几杯酒下肚，什么味道不味道都忘了。酒一喝就多，一多就醉，这是老孙最近的表现。

酒足饭饱，老孙来到羊河路菜市，又见到了打瞌睡的瓜瓜。老孙心里说，还有一年陈光秀就出来了，苦日子就要到头了。老孙的脚步和影子吵醒了瓜瓜，瓜瓜说，你来了？老孙自家人一样搬张小板凳坐在她身边。瓜瓜说，你喝酒了，味儿太浓。老孙说，喝了。老孙的话很多，比平时多多了。瓜瓜说，你为什么要帮我？你的做法让我很不安。老孙处于兴奋状态，就说，其实帮你是有理由的。你们的确没没收鲁新健的大闸蟹。我是他家的钟点工厨师。那天鲁新健糊涂死了，他是提回了大闸蟹的。我亲自把它做好，可是，他们久不回家，就让我孙子田田偷吃了。那是多贵的东西啊，我还没来得及有勇气承认错误，他就和陈光秀干上了，结果一人轻伤一人坐牢。我对不起你们。

瓜瓜挺直身子，说，那个老妇女作了伪证！

老孙说，实不相瞒，那是我老伴。

瓜瓜离开了。

老孙再没到瓜瓜摊点上来。

半个月后，两个公安到家里来。

谁是唐顺君？

老伴说，我是，你们有事吗？

公安亮出一张纸，说，你被逮捕了。

紧接着，老孙和田田被传唤进公安作笔录。

老伴作伪证败露，3301们一并受牵连。3301们一气之下将老孙炒了鱿鱼。老伴被判拘役四个月，她作伪证得的3000元也被要求归还。儿子气极了，他把老孙赶出家门。老孙向谢玉清求助，谢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通，说老孙是猪脑子。老孙成为众矢之的。老孙去看望老伴，老伴咬着牙说，等我出来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和你离婚！

老孙怀着复杂的心情去到瓜瓜的摊点。老孙也咬着牙说，早知道你这么毒辣，我就不应该帮你！瓜瓜说，到底谁毒辣？你们合起伙来把陈光秀往火坑深处推，不是毒辣是什么！不把你们一个个送进牢房，我死不瞑目！我豁出去了，我连谢副监狱长也告发了。可是，你可能想不到，那钱根本没进入监狱，谢副监狱长从来就没答应过帮减刑，你和我都被谢玉清耍弄了。10万元，全在谢玉清手上！昨天，谢玉清涉嫌诈骗被公安带走了。我10万元可能不能全要回来，但我愿意，我高兴，用钱送坏人入狱，值！

老孙咬着牙，说，谢玉清我操你妈！

老孙走投无路时，想到了那个饭庄，老板不是想高薪聘请他当大厨吗？老孙一去，老板很高兴，当场收留了他。

老板给老孙月薪5000元，月底根据效益情况还有奖金。老板够意思，老孙干起活来很卖力。饭庄里的年轻厨师们谦虚好学，老孙手把手地教他们。老孙想，儿子不愿学，传给别人也算是为社会作贡献。

饭庄推出许多新菜，顾客天天爆满。

一晃两个月过去。这天晚上老孙喝了点酒，睡下后，想起往事伤心地哭了。两个月来，儿子儿媳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没找过他一次。老孙说，我哪怕是你们养的一只不听话的狗，走失了也都应该寻找啊。

第二天上午，老孙去学校看田田，田田不理他。下午放学前老孙又去看田田，田田说，走开，我不想见到你。我爸说，你怎么还活着，怎么不去死！

老孙跟在田田后面，想送他一程，饭庄电话就打过来了，要他火速赶回。

一晃又是两月过去，这应该是老伴出来的日子。无论如何他要去接她，求得她的原谅。他向老板请假。老板说，完全可以。而且我顺便要告诉你，你被炒鱿鱼了。老孙说，为什么？老板说，你都这把年纪了，用你，我不太吃亏了吗？老孙争辩说，我干的不比年轻人少啊。老板说，明说了吧，年轻厨师们已经把你的手艺全学到了手，对我来讲，你已经没用了。老孙说，你心真狠。老板说，世上想干事业的没几个人心不狠。

炒掉就炒掉吧，反正这四个月来也挣了两万多，比帮3301他们炒菜强多了。老孙安慰自己。

老孙去到看守所时，老伴已经被儿子他们接走。老孙便往家走。到门前，他把两万元存折拿出来，手伸在半空却不敢敲门。

作者简介：

光盘，原名盘文波，男，桂林人，1964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第四、六、七、八届签约作家。中篇小说《达达失踪》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长篇小说《王痞子的欲望》获第五届广西文艺创作最高奖“铜鼓奖”。出版及发表长篇小说《英雄水雷》等5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小说散见《花城》《上海文学》《作家》等刊物。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