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对戏曲的因袭和创新

2014-04-29 04:22徐晓琳
青年文学家 2014年30期
关键词:元曲牡丹亭

徐晓琳

摘 要:本文在徐朔方先生的研究基础上,探讨《牡丹亭》中的“冥判”、“硬拷”和“圆驾”三大出目对元曲《碧桃花》、《金钱记》和《两世姻缘》的因袭和创新,挖掘汤显祖改动的意图:表达对现实的讽刺和宗教的嘲弄,以及突出“情”与“理”的深层矛盾。

关键词:《牡丹亭》;元曲;改动意图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30-0-02

《牡丹亭》的蓝本为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一些重要出目如《惊梦》、《写真》、《幽媾》、《冥誓》、《回生》等,在话本中都已经成型。但《牡丹亭》除了借鉴话本小说外,对元曲也有明显的参考痕迹。徐朔方先生指出:《牡丹亭》中的“冥判”“硬拷”“圆驾”三出,与《碧桃花》《金钱记》《两世姻缘》有相似之处。本文将更全面地探讨《牡丹亭》对戏曲的因袭和创新,以及汤显祖的改动意图。

一、冥判

《牡丹亭》中的“冥判”一折,话本中无此情节,但元曲《萨真人夜断碧桃花》第三折,却与此大为相似,徐朔方先生指出:《牡丹亭》以胡判官审问代萨真人审问,花神作证取代管生死簿和姻缘案的判官证词,以杜丽娘的不坏肉身复生取代徐碧桃依附其妹之身还魂。除此之外,汤显祖对阴间的描绘和阴间人物形象的刻画,也有创新之处。

《碧桃花》中并未展现阎王殿场景,而在《牡丹亭》中,汤显祖重新构建出“冥界”:既有判官,持笔簿的随从,还有“肉莲花高耸案前排”的阴司笔架,以及用“手想骨、脚想骨”做成的笔管儿。《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写道:“自‘有地分至此,为阳世泥塑判官写照,更觉呼之欲出。”1

从汤显祖对阴间的刻画中可看出,他对现实的讽刺和对宗教戒律的嘲弄。在阴间,官吏也要如人世间“考神祗”,千辛万苦取得官位自然要索取贿赂自己的“润笔费”,汤显祖还借判官之语“比著阳世那金州判、银府判、铜司判、铁院判,白虎临官,一样价打贴刑名催伍作”,抨击讽刺现实官吏贪赃致富的等差,愈在下级衙门愈有钱的现象。

汤显祖还不动声色地嘲弄着宗教戒律。《冥判》一折,一开篇便是“十地宣差,一天封拜。阎浮界,阳世栽埋”,此外还有“但点上格子眼,串出四万八千三界”等语,这些佛门用语都在传递着其“禁欲”和摆脱世俗杂念的思想。然而,就是在用佛家语描绘的阴间世界,最终却宽宥了杜丽娘“慕色而亡”的贪色之罪,呈现出判官对物质的贪欲,这无疑是对束缚人性的宗教戒律最有力的调侃与嘲弄。

此外,《牡丹亭》中的胡判官、花神等阴间人物比起《碧桃花》中的萨真人和掌管生死簿、姻缘簿的判官更有人性味。《冥判》中,胡判官对“莺燕蜂蝶”这花间四友的审判令人会心一笑,没有人间严厉的判词与拷打,取而代之的是按照个人喜好将他们各自发配为卵生动物,如:“赵大喜歌唱,贬做黄莺儿”,审判显得趣味盎然,也凸显了判官处事的灵活。这种极具人情味的举动,与最后的《圆驾》一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杜丽娘走进戒备森严的皇宫,就说了句“在阎浮殿见了些青面獠牙,也不似今番怕”。两相比较,便可看出世间的死板、严肃,人性的削弱。汤显祖着力刻画人物的人性味、灵活处事的一面,是为了与现实的残酷、死板作比,其创作的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二、硬拷

汤显祖在序中说:“至于杜守收拷柳生,亦如汉睢阳王收拷谈生也。”《牡丹亭》借鉴了拷打缘由,至于对拷打情节的铺陈敷衍,矛盾激化,则与《李太白匹配金钱记》大为相似。《金钱记》讲述了韩飞卿受王府尹之女吸引,一路跟随到王府,受王府尹两次拷打,终被贺知章所搭救,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两剧男主人公皆在被误会后自我辩护,却被王府尹和杜宝认为是酒后乱语(韩飞卿)和中邪之语(柳梦梅)而遭拷打;拷打中途,又都有援兵打破僵局,韩飞卿得贺知章相救,而柳梦梅则因新科状元的身份受苗舜宾等候官搭救。由此可见,《牡丹亭》与《金钱记》中的拷打情节大致相同,但汤显祖在继承的基础做了改动,使《硬拷》中的冲突更为激烈。

其一,突出对硬拷的描写和场面刻画。《金钱记》中,乔吉记叙了两次拷打,而《牡丹亭》中,汤显祖则将两次拷打浓缩为一次,对拷打情节的描写更为集中有力。同样误以为杜飞卿和柳梦梅为“无赖”之人,乔吉让王府尹拷打韩飞卿,而湯显祖则让杜宝拘押柳梦梅,最后才将拷打情节置于怀疑柳梦梅为掘坟贼之后:先是为其鬼话而打,再是趁“索元”官吏离开的间隙拷打,情节发展循序渐进。相比《金钱记》中用“与我吊起来打”简单交代拷打,汤显祖更重刻画拷打场面和细节。如:“左右,取桃条打他,长流水喷他。(丑取桃条上)‘要的门无鬼,先教园有桃。桃条在此。(外)高吊起打。(众吊起生,作打介)(生叫痛,转动,众诨、打鬼介,喷水介)”。两剧在拷打情节的描写上,孰优孰劣显而易见。这就好比是伸出两个软绵绵的拳头远不如集中全力重拳出击更有震撼力。

其二,汤显祖加深了对翁婿矛盾的表现力度。《金钱记》中,当王府尹在韩飞卿书中发现女儿送给韩的金钱时,怒不可遏,对着女儿和韩飞卿一顿痛骂,气头上的王府尹说:“张千,与我将这厮高高吊将起来,我慢慢地问他”,但如此怒气,却被贺知章以“今日圣人见了韩飞卿卷子,说此人文章不在李太白之下,宣他入朝加官去哩”的话语轻松浇灭,王府尹屈服之轻易、妥协之快速,令翁婿矛盾刚一展开便戛然而止。而《牡丹亭》里,杜宝因杜丽娘春容认定柳梦梅为掘坟贼后,矛盾便不断激化:先是为他的一番鬼话而拷打以驱鬼,而后郭驼、军校等人告知柳梦梅为新科状元时,杜宝也丝毫不为所动,趁众人外出寻黄门官,杜宝还说“一路的光棍去了。正好拷问这厮,左右再与俺吊将来。”即使苗舜宾前来为柳梦梅披上官袍,杜宝依旧固执,说:“什么官袍,扯了他”,还心生质疑“柳梦梅怕不是他。果是他,便童生应试,也要候案。”翁婿间的矛盾越来越激烈,给人箭在弦上的紧迫感。汤显祖对翁婿矛盾的渲染可谓步步为营,为《圆驾》时柳梦梅断然拒绝叫杜宝为“岳父大人”作了合理的铺垫,不会像韩飞卿以“恁兄弟平生不折腰于人”,拒绝参拜王府尹的情节那样突然。汤显祖的改动可谓是必要之举,避开了《金钱记》的不足。

三、圆驾

《玉箫女两世姻缘》中,韦皋在唐中宗的调停下与张延赏的养女玉箫永结秦晋之好,这是《牡丹亭》中“圆驾”情节在戏曲作品中的最早表现。韦皋考中功名,成为镇西大元帅,在好友张延赏的晚宴中遇见其妻子再生之身——好友养女玉箫,遂有迎娶之意,无奈张延赏不信韦皋“胡言”,两人干戈相见,上奏皇帝,最终一道圣旨成就了这段神奇的姻缘。略微比较,就会发现《牡丹亭》中的“圆驾”与《两世姻缘》中的第四折有很多相同之处:同样是因矛盾不可调和上奏朝廷,请皇帝作出裁断,殿上翁婿二人矛盾斗嘴,冲突激化,最后凭借圣旨的威力,成就美好姻缘。由此猜测,汤显祖或多或少受到《两世姻缘》的影响。不过汤显祖并非照搬,而是根据主题等因素对第四折的内容做了改动。

汤显祖对杜宝和柳梦梅翁婿矛盾的表现,显然比《两世姻缘》中张延赏和韦皋的冲突更为激烈。《两世姻缘》里,当张延赏看到韩妈妈手里的玉箫真容时,便说“左右,将这婆子带者,与他同入朝去,见的此事真实,那韦皋不为欺我也”,可见张延赏对韦皋轻薄行为的不满和鄙夷,已经减少了一大半。于是,殿上二人的冲突减弱了,矛盾趋于单向性,转为韦皋对岳父的不满。当圣上要韦皋认驸马张延赏为岳父时,韦皋赌气说道:“臣官居一品,位列三台,何处求婚不遂,怎肯拜他?”这点矛盾在玉箫的劝说下,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牡丹亭》的翁婿矛盾则没那么简单。面圣之前,双方就已剑拔弩张,柳梦梅讥讽杜宝“则平的个李半”,又开玩笑说杜宝犯有“纵女游春”、“女死不奔丧”、“嫌贫逐婿,刁打钦赐状元”三大罪状,一番唇枪舌战,将杜宝说得哑口无言。但这只是冲突的冰山一角。殿上,杜宝先是质疑女儿还魂的真假,再为女儿与柳梦梅的自媒自婚感到荒唐,鄙夷地称柳梦梅“花你那蛮儿一点红嘴哩”。后來,杜宝对女儿的态度有所松动,唯独与女婿柳梦梅的矛盾难以调和,怪柳梦梅门不当户不对,要杜丽娘“离异了柳梦梅”,才可相认。翁婿间矛盾的深化让柳梦梅不再好声好气地称杜宝为“岳父大人”,即使圣上传口谕要“父子夫妻相认,归第成亲”,柳梦梅却说“则认的十地阎君为岳丈”,也不愿叩拜杜宝,矛盾达到巅峰。在矛盾的深化中,汤显祖塑造出杜宝的“古执”,以及柳梦梅“为情抗争”的战斗性。相较乔吉所塑造的翁婿形象,汤显祖显然技高一筹。

从更深层次上来说,汤显祖的改动,也体现出他深度的思想。他并未将《牡丹亭》写成单纯的才子佳人小说,浓墨重彩下的翁婿矛盾,实则是情与理的矛盾。杜宝是封建礼教的代表,是“理”的化身,而柳梦梅则是为“情”代言。

《圆驾》中,杜宝表现出的蛮横、专制、固执、不通人情,正因为他深受封建礼教的熏陶,其一言一行已深深刻上礼教的烙印,对万事万物永远如此刚正不阿,浩然正气。当杜宝听到柳梦梅感杜丽娘之真魂,成其人道时,他断然否认:“此人欺诳陛下,兼且点污臣之女也。论臣女呵,便死葬向水口廉贞,肯和生人做山头撮合”,这可看出杜宝对礼教的坚守与信奉,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女儿竟会做出这等事来。因为自小,杜宝就对女儿严加管教:女儿在绣房中睡觉,杜宝便训斥杜夫人“却纵容女孩儿闲眠,是何家教?”,又对女儿苦口婆心分付道:“假如刺绣馀闲,有架上图书,可以寓目”,后还专为女儿请来教书先生教授“后妃之德”,更不准女儿走出闺房。(《训女》)杜丽娘除了在潜意识里进行反抗外,平时的行为都深受礼教束缚,丽娘还魂后的一句“鬼可虚情,人需实礼”,便可看出父亲所施加的礼教压力。因此,倘若杜宝承认了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也就认同了爱情自由的合理性,这是他所抗拒的。

而柳梦梅所代表的,则是人性的解放、自由,对情欲的大胆追求。在《圆驾》中,他因地位的提升,也变得底气十足:讥讽杜宝战绩,直言杜宝是“狠心的父亲”等,大胆地表现出为爱情据理力争的战斗性。杜宝和柳梦梅犹如冰火两重天,相互不可调和。

汤显祖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借刻画翁婿矛盾,迂回地表现封建礼教与人性自由这对极具社会意义的矛盾。正如许建中所说:“《牡丹亭》为人们提供了二条基本的判别标准:坚持社会礼教规范,是否以尊重人情人性为基本前提;自我坚持道德,是否尊重了他人的情感、意志和个性权利!这两点是《牡丹亭》所揭示的情理矛盾的症结所在,也是它超越其他作品的深刻之处。”2

注释:

[1](明)汤显祖著、(清)陈同等,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53页。

[2]许建中.《牡丹亭》的剧情结构与思想表达[J]. 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4:138-143.

参考文献:

[1]汤显祖.牡丹亭[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

[2]王学奇.元曲选校注[M].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

[3](明)汤显祖著、(清)陈同等,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4]徐朔方.《牡丹亭》的因袭和创新[J]. 剧本,1981,10:93-96.

[5]许建中.《牡丹亭》的剧情结构与思想表达[J]. 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4:138-143.

猜你喜欢
元曲牡丹亭
牡丹亭
试论《临川梦》对《牡丹亭》的再现与批评
《牡丹亭》之《游园惊梦》
品读元曲
品读元曲
品读元曲
品读元曲
元曲家李好古、白无咎事迹新考
叙事策略:对照莎剧,看《牡丹亭》
《元曲·折桂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