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汉娜让大家都浪漫起来

2014-04-29 00:44刘晓华
世界文化 2014年3期
关键词:勃朗特汉娜默多克

刘晓华

独角兽是传说中的生物,纯洁、美丽、神秘。20世纪英国女作家艾丽丝·默多克以“独角兽”命名了自己的一部作品,讲述了一个有关爱情与背叛、罪恶与拯救的故事。作为默多克最令人费解的小说之一,《独角兽》究竟要向读者倾诉什么秘密呢?

在英国,兼具哲学家和小说家双重身份的人并不多见。艾丽丝·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恰恰就是这样的作家,而且在这两个领域她都成就卓然。作为小说家,她被称为“乔治·爱略特之后最具智慧的”英国女作家,“其显赫地位当代英国小说家中无人可比” 。她的著名作品有开篇之作《网之下》,获得布克奖的《大海啊,大海》,颇具后现代主义特色的《黑王子》,以及《逃离巫师》《好徒弟》《布鲁诺的梦》等。作为哲学家,她曾在将女性研究并教授哲学视为新鲜事的时代出任牛津大学的哲学讲师,并建立了自己的哲学体系,被称为“发现道德伦理学的领军人物”,坚持以“没有上帝的善”指引后上帝时代的道德哲学。她的哲学著作有《萨特:浪漫的理性主义者》《至善的主权》《火与太阳:为什么柏拉图抛弃了艺术家》等。毫无疑问,默多克的哲学思想必然会渗透于其小说创作中,使其作品充满哲思,意蕴丰富,同时也难免晦涩,深奥难解。总之,默多克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也备受争议的人物。作为女作家,她以创造了过多的男性叙述者而遭受了女权主义者的批判;而作为道德哲学家,她却留下了不少风流传闻。最终,这位曾被称为最聪明的头脑,晚年却为老年痴呆症所折磨,并于去世后将遗体捐献,用于老年痴呆症的医学研究。

《独角兽》是默多克的第七部小说,发表于1963年,其神秘的特质对于巩固默多克在学术经典中的地位起到了重要作用。据皮特·康拉迪在《艾丽丝·默多克:圣人与艺术家》中记载,在接受一次访谈时,默多克还曾表示《独角兽》是自己最喜欢的小说。

在这部小说里,默多克设置了很多谋杀、悬疑、恐怖的事件和气氛,尽管她不喜欢被标签为哥特小说家,但也承认这部小说中的确有很多哥特小说的成分。遥远荒僻的城堡,冷峻无情的悬崖,吞噬生命的大海、沼泽,被囚禁的美丽女人,充满罪孽的爱情故事,满怀秘密、焦灼不安的人物,这些都体现了哥特式小说的背景。但是,学者希尔达·斯皮尔提醒我们,“我们不能把这部小说看作真正的‘哥特小说,除了它的背景” ,因为,它从一个非常严肃的角度,诊断了当代精神生活的困惑和欲望。

在很多方面,默多克的《独角兽》都会令我们想起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它们两者之间存在着很多关联之处,但是,《独角兽》更像是对简·爱故事的颠倒。一位怀着失意和浪漫情怀的姑娘玛丽安·泰勒接受了一个家庭教师的职务,从繁华世界伦敦来到了“被上帝遗忘的角落”——盖兹城堡。与夏洛蒂·勃朗特笔下以家庭教师的身份进入桑菲尔德庄园的简·爱不同,玛丽安的学生不是孩子,而是被囚禁的城堡女主人,被称为“疯子”的汉娜,迎接玛丽安的也没有浪漫的爱情,作为一个配角,她卷入了一场悲剧和一个失败的拯救计划,而这段悲剧的起因却恰是一段看似浪漫的爱情——女主人公汉娜对无恶不作的丈夫绝望而追求了一段婚外恋情。

在《简·爱》中,罗切斯特囚禁了自己的妻子——疯女人伯莎,而与坚强善良、大胆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简爱相恋。与《独角兽》的作者所作的处理全然不同,夏洛蒂·勃朗特对她的男女主人公所展开的婚外恋情表现出同情,甚至是认同。作者以各种方法消除了两人走上神圣、合法婚姻的障碍,例如让伯莎死去,使简·爱获得意外的遗产,使罗切斯特的经济蒙受损失并在身体上留下残疾,以提升男女双方在经济、地位、身份、身体等各方面的对等,以便使他们的婚姻看起来更平等,从而与简·爱的自尊心和世俗民众所能接受的合理婚姻更接近,最终简爱与罗切斯特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自己的幸福。

而在《独角兽》中,默多克对汉娜的这段婚外恋情却残酷得多。汉娜不仅被丈夫囚禁,也遭遇了情人的懦弱和沉默,以及他人的误解。她年纪轻轻就嫁给了大表哥皮特·克里恩-史密斯。皮特是一个年轻的恶棍,虽然很迷人,但是酗酒,打老婆,无恶不作。尽管他可以随意追逐女人,也追逐男人,但当发现汉娜与邻居皮普偷情时,他无法容忍。当夫妻二人在山崖上争执时,皮特跌落悬崖,虽然书中没有明确交代皮特是失足跌落还是被汉娜推了下去,但小说中的人们几乎都相信是汉娜所为。皮特虽然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腿疾。后来他就去了在默多克的小说中总与坏人有关系的美国,并把汉娜囚禁在盖兹城堡中,加之那年村里遭遇了大洪水,于是人们便都把汉娜当作会招来厄运的人,相信她一旦离开囚禁之地,还会再次带来灾难。在小说的开头,汉娜已经在这小小的囚禁之地度过了七年。而当她的丈夫终于如《简·爱》中的伯莎一般死去,不再成为爱情的绊脚石之后,小说却以汉娜的自杀收场。

与夏洛蒂·勃朗特相比,默多克对她的主人公似乎太残酷了,那是因为,默多克与勃朗特要表现的思想迥然不同。夏洛蒂·勃朗特不仅在简·爱的身上寄放了自己的个人经历,更寄托了自己的个人情感和理想,在浓厚的抒情氛围中,我们读到了夏洛蒂·勃朗特对简·爱的认同和赞赏。那个出身寒微但个性坚强,敢于冲击阶级、宗教、性别等各种壁垒而大胆追求个人幸福的簡·爱,以其坚强、自由、独立的女性之美征服了无数读者的心灵。而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道德哲学家艾丽丝·默多克,却并不欣赏简·爱身上被肯定的个人意志和自由。她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应该需要的精神有自己的理解。面对 “上帝离去”导致的道德失范、私欲横行、丑陋的自大、无知的狂妄,面对战火肆虐后破败的家园和残破的心灵,默多克对肆意张扬的个人意志和自由产生了恐惧。这种个人意志和自由会助长自我中心主义,继续恶化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导致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疏离。因此,在《独角兽》中,被肯定的不再是简·爱式的对个人意志和自由的张扬,而是对个人主义的抑制,汉娜的偷情理应受到惩罚,即使当阻碍汉娜幸福的恶棍丈夫皮特死掉之后,汉娜也无法得到如简·爱和罗切斯特那样的美满结局。不过,默多克的这部小说绝不仅仅是个道德上的悲剧,更是具有哲学意味的悲剧。

《独角兽》意蕴丰富,通常被视作寓言或“半寓言故事”,人们可以从中读出对自我中心主义的批判,關于赎罪,关于牺牲于男权社会的可怜女性的悲剧,关于睡美人、无情的妖女,等等,不论作哪种解读,人们都无法忽视作品与宗教的关系。默多克是因为看到中世纪织毯上的图像受到启发,而产生了创作这部小说的想法,在那张织毯上有一个女人和一只独角兽。与独角兽最直接、最传统的联系便是基督,书中提到的其他动物,如第十章的野兔,驴,丹尼斯的鱼都是基督的象征。 女主人公汉娜的确很像一个受难的基督形象。就如皮普的父亲、研究柏拉图的老学者麦克斯·列舒所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把她当成了一只替罪羊。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正是她所期盼的,而且她也把这看作是对她的褒奖。她就是使我们的苦难具有意义的化身。”

但是,学者皮特·康拉迪提醒我们:“值得再次强调,在通常的意义上,默多克不是一个基督徒,没有对上帝的信仰。” 所以我们有理由重新审视一下作者的意图。

首先,我们无法简单地将独角兽与基督等同起来,因为独角兽具有丰富和复杂的意蕴。在《心理学和炼金术》中,卡尔·荣格谈到了独角兽意象的丰富内涵,认为独角兽绝非一个单纯的、具有完整、清晰界限的统一体,而是一个具有丰富变化的奇妙存在。当然,也有人认为独角兽是魔鬼,因为它“引发人类的喜恶”,而在犹太教神话中,独角兽则代表着自然半人半神的人格化,兼具魔鬼与基督的特质。

其次,从小说本身来看,我们也无法得出汉娜是基督形象。更明显的是,作者想把她塑造为一个“假上帝”,以此来批判和反思当代的宗教式变体。作为一个背叛婚姻的通奸者和试图谋杀丈夫的嫌疑人,同时作为一个不幸婚姻的受害者和被囚禁者,汉娜成了“上帝”一样的人物,接受着各色人等的注目、想象和朝见。但她并非如人们所想的那样——获得了一种与宗教有关的平静,而是经受着剧烈的内心冲突,对丈夫皮特的恐惧,对情人皮普的失望和仇恨,以及对现状的焦虑和绝望。事实上,汉娜并未进行真心的忏悔和赎罪,她曾经悄悄逃回娘家而被遣送了回来,后来又成了蛊惑者和拒绝者,扮演了无情的妖女。她也曾直接向玛丽安承认了自己作为“假上帝”的身份和处境,并拒绝了大家对她施展的拯救计划,因为离开了大家的注目和想象,她担心自己的生活将失去意义,变得面目全非而不复知自己为何物。最终,汉娜的丈夫皮特带来了故事的结局,他将从美国返回的消息令汉娜方寸大乱,而委身于皮特的代理人吉拉尔德,最后她用枪打死了吉拉尔德,随后自杀而亡,皮特则在返回的途中葬身大海。

真相大白之后,最初爱着汉娜的人到最后都发现自己被骗了。玛丽安认为汉娜是自己所见过的最自我中心的人,在她眼里,汉娜不再是一名皇后,而成了一名高级的荡妇,一个祸水。曾经对汉娜痴情一片的艾非汉也不再把汉娜看做女神、上帝,而认为她像是一个美丽、苍白的吸血鬼。评论者们给出了更一语中的的结论,伊丽莎白·狄波尔认为,汉娜企图成为基督和独角兽,但是失败了 ,乔治·索尔则更严厉地指责汉娜“败坏了基督的名誉” 。

《独角兽》借助宗教模式嘲讽了宗教,令人难以捉摸作者用意。对此,有人曾以委婉的语言说,应该将《独角兽》归类为作者小说,而非读者小说,甚至有人不客气地说《独角兽》就是一个荒唐的玩笑。然而,这也许正是默多克的用意,把一个原本是信徒朝圣的故事改编为一个闹剧,就像乔伊斯把《荷马史诗》改编为《尤利西斯》一样。在20世纪,传统信念中的上帝已经确定无疑地死去了,任何“造神”的行为都将只能以荒唐结尾。因为此时,人们既无法再对上帝怀有纯粹的信仰,而他们所造的神也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神,而是20世纪的伪造物,因此,默多克小说中塑造的这些偶像都具有魔鬼与巫师的特征。法国神秘主义哲学家西蒙娜·薇伊认为,崇拜偶像本身也是出于对绝对善的渴望,因为它可以使人们的生活具有意义,而不至于每天沉沦于日常的琐事中白白受累,却看不到超越的价值,因此,崇拜偶像就成了洞穴中性命攸关的需要。在默多克这里,也出现了类似的状况,显然不幸的是,默多克与薇伊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只不过我们在虚假的神面前卑躬屈膝罢了。”

默多克认为自己在任何可想象的意义上都不是一个宗教信仰者。实际上,她所言的造神行为,是依据其道德哲学来看待人与人的关系。默多克在接受访谈时曾经谈及,她认为人们会制造出有关于自己的各种神话并被神话所宰制。由于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处于困顿中,人们便会挑选出身边的他人来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角色,或者是神,或者是破坏者,又或者是其他什么所需要的角色。默多克认为这种模式是深潜于意识深处、秘密进行的,而且影响深远,小说家们所做的正是在揭示这一秘密。 而默多克借助《独角兽》要揭露的秘密便是,被臆想所困,人们将无法看到真相,必然带来悲剧。正如小说中公开追求汉娜的艾非汉所说,被囚禁的汉娜使大家都浪漫起来了。但是,浪漫情怀正是默多克所批判的对象,因为它会使人们沉迷于个人的欲望和幻想。作为他人意志和想象的牺牲品,汉娜成了他人的欲望幻象,而失落了自己的本相。受害者、疯子、罪人、梦中情人……这些主观想象剥离了汉娜作为真实存在的根基,而只能成为传说中的神秘之物。

作为道德哲学家,默多克显然不愿意看到如汉娜般的结局——只能通过死亡来达到对虚假的逃逸和对真实的追逐。或许,我们可以尝试默多克式的拯救方式,放弃自我的欲望和想象,真正客观公正地去“注视”和“发现”外界,以此实现“没有上帝的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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