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婷婷 叶徽生
作者简介:张婷婷,女,云南大学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小说。
叶徽生,男,云南大学美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古典文艺美学。
摘要:蒲松齡的《聊斋志异》作为古典文言志怪小说的经典,向来是古典小说研究界研究的焦点。新时期以来,《聊斋志异》及蒲松龄的研究几成显学;关于《聊斋志异》小说文本研究讨论的文章和书籍蔚为大观。然而,《聊斋志异》的思想价值及其所蕴含的丰富文化意义远没有被穷尽。本文从文化研究的视域对《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进行初步梳理,对其体例源流、思想、旨趣等方面的问题进行探究,藉此为学界由思想史角度重新审视《聊斋志异》进一解。
关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异史氏曰”学界对蒲松龄及《聊斋志异》的系统性研究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主要涉及《聊斋志异》的版本、蒲松龄生平行状的考订以及著作的辑佚等工作。①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有路大荒先生的《蒲柳泉先生年谱》及刘藜仙所藏写本《聊斋志异》佚稿的发现等。截止2013年,仅以《聊斋志异》作品相关论文据不完全统计达两千篇之多。②这些研究一般站在小说研究的立场来研究和分析《聊斋志异》单纯针对“异史氏曰”研究的文章并不多见。
一、“异史氏曰”及其研究概说
《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是蒲松龄对自己小说文本的评论,一般出现在每篇文章的末尾,偶尔也有在篇首(《念秧》)和中间(《折狱》)出现的情况。以中华书局1978年张友鹤辑校的会校会注会评本(三会本)为例,《聊斋志异》全书共491个短篇(另附9篇存疑),有“异史氏曰”评论出现的篇幅194处,接近全书篇幅总量的五分之二。这些“异史氏曰”短则两三句话,长则洋洋洒洒七百余字,成为全书一个独特的存在。
早在1818年冯镇峦先生评点《聊斋志异》时,就注意到了“异史氏曰”的独特意义与价值,在《读聊斋杂说》中他认为“此书即史家列传体也。以班、马之笔,降格而通其例于小说。”将一般认为是小说的《聊斋志异》及“异史氏曰”评论提到了正统史传文学的高度上。传统文学观念认为,小说在传统文学的领域难登大雅之堂;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的独立文体其价值得以彰显,还是二十世纪初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出现后的事。站在今天的立场和视角,我们不好像前人那样把实际上是小说的《聊斋志异》硬往史传文学的传统上去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蒲松龄创作的《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确有十分严肃严谨的态度。
“异史氏曰”并非像有的论者认为的可有可无③,过去对“异史氏曰”的研究总体上可以归属为三类:文本研究、叙事研究、文体研究。文本研究主要是个案分析,叙事研究从作者对文本的干预、叙事策略等入手研究,文体研究则集中对这种独特文学体例研究。然而,过去在文艺工具论的解释框架下,论者的文本研究大都习惯将蒲松龄的“异史氏曰”研究作意识形态的考察,分析其中的阶级立场,并藉此考评其世界观,借以表明作为底层文人的蒲松龄的进步思想认识;这自然是特定时期社会学的研究和分析,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研究。
二十世纪以来的“异史氏曰”研究,伴随着蒲松龄研究的学术性、学科性的日益加强也越来越显得较为规范,论者观点也趋向于客观和公允,并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和层面对“异史氏曰”的内涵进行解读。像夏春豪先生借助西方符号学的理论对“异史氏曰”进行分析,他说:“所谓“‘异史氏曰”,即‘聊斋主人自评,即‘小说家自评。蒲氏如此自谓,是自觉地将聊斋区别于历史著述,是文学创造意识的自我张扬。……‘异史氏曰是对自己形象创造所寓含的意义,或表达安排用心等作出评述,是小说评点。一篇小说写就,形象走完了他自身发展的道路,作家作为一个特别的受众,对自己孕育出的形象世界作论析,比一般受众有更多更独特的发现。”④较为客观的将《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放在小说文本的世界去研究,并能发掘其自身的独立价值。
二、“异史氏曰”的源流及其分类
实际上,作为小说文本的《聊斋志异》最有特点的就是里面出现的“异史氏曰”这个全知视角。清代冯镇峦先生论及此,认为“异史氏曰”的出现“模仿《史记》,先论后叙。篇末不用赞语,又一体也。”王秀亮先生认为这是蒲松龄刻意将史家精神运用于小说的天才型创造。他说:“太史公是司马迁在《史 记》赞语中的自称,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赞语中自称为异史氏……这是蒲松龄在著述目的、思想情感、艺术手法等诸方面对于《史记》追求高度认同的一个标识。……以《史记》为追寻目标,从表现形式到思想主张全面继承司马迁的著述传统”⑤《聊斋自志》中蒲松龄是明确将此书称为“孤愤之书”的,似有与司马迁相似的抱负。
但是小说与史传文学毕竟属于不同的文学范畴,小说的独特艺术手法,可以有对传统各种文学艺术的借鉴,但难以完全坐实认定受某家之影响。即以小说对史传文学的借鉴,历史也是十分久远的,早在唐传奇中就有类似的尝试。李公佐的《谢小娥传》篇末有“君子曰”,晚唐皇甫遵美的《三水小牍》有“三水人曰”字样的论赞。宋代的文言小说《杨太真外史》以及《绿珠传》也在文本中出现了“史臣曰”及“南阳生曰”的字样。到了清代文言小说中,实际上已形成了一种较为盛行且独特的体例,不独我国传统文学有这个特色,据学者研究,韩国的汉文古典传统的小说中也有诸如“史氏曰”、“总论曰”、“系曰”、“外史氏曰”、“野史氏曰”、“花史氏曰”、“梅花外史曰”、“花淑外史曰”、“副墨子曰”、“凰山子曰”、“桂巷稗史曰”、“伊山子曰”、“君子谓”、“经畹子曰”、“许子曰”、“闰人曰”,以及直接以第一人称“余曰”等内容的文中评述。⑥
作为“异史氏曰”的全知视角对小说文本的介入,确实是《聊斋志异》中的一个特色,是蒲松龄在综合前人艺术手法的基础上结合自身文本的写作产生的一个独特场域;它直接为我们敞开了十七世纪中晚期包括蒲松龄在内的一批传统底层知识分子的思想世界,具有弥足珍贵的思想史意义与文化价值。徐小梅认为:“蒲氏托名‘异史氏,显然以董狐、司马迁自喻。‘异史氏曰相当于一段议论文,写在故事之后,作为结束,在《聊斋志异》中,占有相当份量。如此,每篇故事便有了它特殊的寓意、微旨的作用,不致沦为街谈巷议,徒快耳目而已。”⑦就其产生的历史源流来看,是有一定道理的。
《聊斋志异》的版本较多,在近两百则的“异史氏曰”中,篇幅和内容都不尽一致,从篇幅上看短的只有十来个字,长的则几百字。从内容和思想旨趣上看,“异史氏曰”基本上可以分成以下几种类别:1.同现实政治状况相关类;2.科举制度与文人阶层相关类;3.传统伦理孝道观念类;4.有关爱情思想的观念类;5.宗教信仰相关类;6.社会风尚置评类等六类。
三、“异史氏曰”思想探绎举例
笔者以为对“异史氏曰”的研究,首先不能忽略的是蒲松龄下层文人的身份和社会处境;“异史氏曰”的思想及其内涵,实际上恰恰可能是这种先天社会文化语境的显现。任何的作者在其进行思考和创作的过程中,都无法脱离其实际的生存环境。通观《聊斋志异》所记载的奇闻异事,基本可以分成两大类:第一类下层文人阶层包括士人、学子、缙绅先生之徒之间的事迹;另一类是与之关系较为紧密的市井百姓一般民众的生活。全书近五百个短篇与“文人运蹇”主题相关的占据相当大的篇幅。
《聊斋》中大量出现的市井商贩、贩夫走卒、游民无赖、和尚道士的奇特遭际,无不活灵活现。由此我们也不难发现蒲松龄的生活状况,以及他的下层文人交游生活空间情况。这对于我们从这个角度考察当时的民间社会生活状况、观念以及普通民众与下层文人阶层之间的互动关系,无疑是非常有用的。“异史氏曰”最能反映时代特色的不是传统对科举功名的热衷,也不是对永恒的美好姻缘的赞叹,而是日常生活里出现的新变,亦即文人阶层与商业阶层之间的互动日益频繁和界限越来越模糊。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一文曾举了许多例子来说明十六世纪到乾嘉时期弃儒从商的现象,并认为这是士商关系变化及界限松动的明证,《聊斋志异》中“异史氏曰”中的态度与批评正好可为这个判断作最好的注脚。⑧如《促织》中的“异史氏曰”评论的:
“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第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促织》)
这里,蒲松龄明显流露出对以“促织”为业的人持某种艳羡甚至肯定的态度,而非从传统儒家知识分子的道德立场予以置评。以蒲松龄为代表的下层文人,虽然挣扎在社会的底层,但偶尔还有对所谓科举之途不顺、命途多舛的悲愤之感,流露出对传统知识分子出路问题的疑惑,其间也包含了自己亲身经历的心酸体会,读来尤其贴切感人:
“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處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叶生》)
此外,“异史氏曰”中也突出表现和反映了文人生活世俗的一面。关于传统知识分子世俗生活的描写在过去的文学作品中表现的并不多见,《聊斋志异》不同于沈复的《浮生六记》以及蒋坦、冒襄等人的直接记载他们世俗儿女闺房生活。它更多的是对一般文人知识分子普通而平常的日常生活,这些细致而看似琐碎的生活场景、日常交游更将丰富和贴切的再现下层文人生活的实际,这是其它文言文学作品所难以比拟的。
总之,在《聊斋志异》出现之前,涉及文人日常生活的的文本及研究在过去并不太引人注意,一般的视域也只集中于文人的交游、文艺活动、诗词酬唱、琴棋书画等方面,这些实际上是文人文学或文化的生活形式,它与文人阶层的日常生活仍有一定的区别。文人的日常生活除了具有艺术化的某些方面外,还有较多世俗的一面,这些往往为人所忽略。蒲松龄的“异史氏曰”中所针对的问题与评述,基本集中于文人生活世俗的一面,更能真切的还原和展现文人生活的较为真实的面貌,殊为难得。其中涉及下层文人市井或世俗生活的身份转换与角色认同问题,某种程度上也印证了传统社会文化结构的缓慢重组过程,值得学界深究。(作者单位:云南大学)
本论文是第六届云南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研究(一般项目)——的研究成果,得到云南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赞助~项目编号:ynuy201317
参考文献:
[1]徐小梅:聊斋志异与唐人传奇的比较研究[M],台北:黎明出版社,1983年11月。
[2]蔡信发:话说史记[M],台北:万卷楼,1995年10月。
[3]龚鹏程:中国文人阶层诗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8月。
[4]余英时: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4月。
[6]夏春豪:《聊斋志异》“异史氏曰”略论[J],青海师专学报,2004年第4期。
[7]闫峰:25年(1980-2004)来蒲松龄研究简述,长春教育学院学报[J],2006年6月。
[8]王秀亮:异史氏与太史公[J],《聊斋志异》研究,2007年第1期。
注解:
①实际上,当时学界对蒲松龄研究的兴趣,可能与胡适发表《<醒世姻缘传>考证》有很大的关联;胡的文章不能算是第一个对蒲松龄有系统的研究,但某种程度上却也起到了推动研究的效应。蒲松龄研究的开拓者路大荒先生曾说:“蒲氏文名,时升时降,已经三变。当其始,举世竞称《聊斋》,惟其文体是效,是为全盛时代。已而文风丕变,嚣然倡言新文化,蒲氏适为众矢之的。凡以古文行文者,辄詈之为“聊斋体”,是为没落时代。及《醒世姻缘》发见于世,昔之百端毁詈者,又从而多方称誉、拥戴,是为重光时代。”
②参见高坤:近十年中国大陆蒲松龄研究综述[D](东北师范大学,2008年5月)及闫峰:25年(1980-2004)来蒲松龄研究简述(长春教育学院学报[J],2006年6月)相关数据。
③如朱尧先生的《论<聊斋志异>“异史氏曰”思想和艺术上的缺陷》一文,就认为“异史氏曰”挤压小说文本本身的独立意义,无异于画蛇添足,并批评“异史氏曰”的内容多有与正文不尽吻合之处,显得方枘圆凿,艺术上亦属败笔。此外还有如周雁翔主编、刘玉湘副主编的全译白话《聊斋志异》便直接将原文中的“异史氏曰”尽数删除,也反映了对“异史氏曰”的某种态度。
④夏春豪:《聊斋志异》“异史氏曰”略论[J],青海师专学报,2004年第4期,第19页。
⑤王秀亮:异史氏与太史公[J],《聊斋志异》研究,2007年第1期,第59-60页。
⑥参见蔡信发:话说史记[M],(台北:万卷楼,1995年10月),第231页。
⑦徐小梅:聊斋志异与唐人传奇的比较研究[M],台北:黎明出版社,1983年11月,第154页。
⑧参看余英时:儒家伦理与商人精神[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