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
1935年我第一次到苏联表演的时候,见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初次和他见面,就被他的诚恳谦和的态度和修养精湛的艺术家的风度所吸引。我们有过好几次谈话,彼此交换在艺术上亲身体验出来的甘苦得失。
他一贯主张现实主义的表演,反对脱离生活的形式主义。他认为教育下一代是最重要的任务,并以实际行动表现了关怀后进的精神。他说要成为一个好演员或好导演,必须刻苦地钻研理论和技术,二者不可偏废。同时一个演员必须不断地通过舞台的演出,接受群众考验,这样才能丰富自己,否则就等于无根的枯树了。回国之后,我时常想起他在艺术上的精心创造,和他的刻苦钻研的精神。
十七年过去了,1952年底,我参加了在维也纳召开的世界人民和平大会。中国代表团在归国途中经过莫斯科,受到苏联对外文化协会热烈亲切的招待。次年1月7日,我參观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博物馆,这使我对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的印象更深刻了。
博物馆的负责同志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生前的秘书。他首先把我们引到卧室,房内陈设非常朴素。房门口有一个小书桌,是他二十八岁时表演莎士比亚的戏中所用的道具,后来就摆在卧室里日常应用。还有一只手提箱,是演戏时装道具的。对着窗户,有一座壁炉,旁边又砌了一座方形的泥炉。老先生当年为了节省燃料,另外砌了这座泥炉。秘书指着壁墙横摆着的一张单人木床说:“老先生就是在这张床上逝世的。”听到这里,我低下头,对着这张床,眼眶湿润了。
在另一个陈列室里,陈列着许多文件,其中有一封是他向全体工作人员道歉的信(因为有一次,他到场晚了)。还有一封是他自我检讨的信,因为他有一次演戏,在台上忘了台词,冷场两分钟。从这些文件里,可以看出这位伟大艺术家的严肃工作态度和自我批评的精神。
有一个珍贵的文献是契诃夫所写剧本的原稿,上面经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亲笔删节。据说当时曾有过一些争执,老先生说大家要守纪律,作为导演他有权处理这件事。
在一个玻璃柜里,陈列着一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剃了胡子的照片,旁边放着一封他向他夫人道歉的信。据说当年俄国男子有必须修饰美髯的风气。他在信里这样说:“胡子是属于你的,但是我现在因为要扮演某一个角色,不得不剃去胡子,请你原谅。”从这封信里,也可以看出老先生的风趣。我们最后走到客厅,这里有一个小戏台,靠墙放着三把椅子。我说这间房很眼熟,从前我好像到这里来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家属拿出一张我和老先生在这间房里合照的照片,下面有老先生亲笔记载的年月日——1935年3月30日。我坐在一张高背椅子上,老先生坐在右手的椅子上。他们把这张珍贵的照片,很郑重地赠送给我。博物馆的秘书又拿出一张照片,是这间房子的全景,华丽精致,与现在的不同。据说老先生住进来以后,曾说:“这样一间华丽的客厅对我没有什么用处。”他就把它改成小型的剧场。演出的时候,他还亲自拉幕、照料场子。
我这次到莫斯科的第一天,戏剧导演柯米萨尔热夫斯基告诉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导演最后一出戏的时候,还对演员和学生们提起我的名
字。我听了,既惭愧,又感到莫大的鼓舞。
(摘编自人文与社会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