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卢汉的媒介延伸论再认识

2014-04-29 13:44陈庆江
青年文学家 2014年35期
关键词:人性媒介

摘 要:“媒介是人体的延伸”,这既是麦克卢汉的媒介论,也是他的人性观。麦克卢汉仅从一般的感官心理的层面上去认识媒介对人的改变,虽然有很多新颖实在的发现,但最终也限制了其学说的持久影响力。人的自我反思,离不开对人的抽象、整体、形而上的认识。

关键词:媒介;人性;感官层面

作者简介:陈庆江(1975-),女,云南临沧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

[中图分类号]: G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35--03

康德曾有一个著名的表述,说自己的哲学事业无非是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我应当做什么?我可以希望什么?而归根结底要回答的不过是:人是什么?事实上,康德的这个归根结底的问题,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问题,而是所有人文科学的终极追问。出于这个意义,我们说:麦克卢汉的媒介论其实也是一种人性观,也是对人是什么的一种回答。

(一)

“媒介是人体的延伸”,这是麦克卢汉的经典口号,在这一口号下,麦克卢汉令人眼花缭乱地描述了各种各样的“人体延伸”。如报纸是人的视觉的延伸,广播是人的听觉的延伸,货币是人的内心动机和希望的延伸,游戏是人的内心生活的延伸,服装是皮肤的延伸,住宅是人体温度控制机制的延伸等等,初读之下,的确令人称奇。

无疑,麦克卢汉的“媒介”实在是够广义的,在其《理解媒介》一书中,他专列了26组媒介来分析:口语词,书面词,道路与纸路,数字,服装,住宅,货币,时钟,印刷品,滑稽漫画,印刷词,轮子、自行车和飞机,照片,报纸,汽车,广告,游戏,电报,打字机,电话,唱机,电影,广播电台,电视,武器,自动化。这里的“媒介”既指工具,也指技术——这是我们容易理解的;它还指

我们的各种活动,我们创造发明的一切,或者一句话,麦克卢汉的“媒介”差不多等同于人类文明本身——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虽然始料未及,但既经麦克卢汉点破,我们不妨尝试去理解它。理解的思路有多种,本文以为,麦克卢汉如此五花八门的“人体延伸”的媒介观,究其实也是一种人性观照,是一种对我们自己形象的独出心裁的描画:人,天地自然中如此奇特的一种生物,他能不断通过各种各样的媒介(发明创造的一切)来延伸自己、拓展自己。

像这样一旦打破关于媒介的通常局限于报纸、电视等等的理解,一旦从人性刻画的视角去思索麦克卢汉广义的媒介论,我们发现,麦克卢汉的思想也并不是特别陌生的,类似的想法可以在历史中找得到。举一个我们中国的例子。遥远的两千多年前,大儒荀子在《劝学》中说道:“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君子,理想人格的代表,在这里其实也可以作为一般意义上的人的代表,他的特征就在于“善假于物”——善于假借于物,善于利用工具,善于使用媒介。“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荀子说的对,“善假于物”确实是人和动物的一个显著区别:动物完全禁闭于自己的自然本能中,而人却能不断地假借他物来拓展自己。用麦克卢汉的语言解说上述荀子的话,那就是——高地延伸了人的身体,顺风延伸了人的声音,车马延伸了人的腿脚,舟船延伸了人的泅水能力。

如此看来,是不是可以说荀子早已具有了麦克卢汉的思想?还不能这么说。一个显著的区别是,麦克卢汉“媒介物”的指涉范围之广超过了此前任何一人对“媒介”的理解,这也正是他思想的创造性的关键起点,他的这种“媒介物”当然也远非荀子心目中的君子善于假借的“物—工具”。除此以外,细思两者对于人的观照,我们至少还能看出另外两点重要区别。

第一,荀子的“君子善假于物中”,有一个抽象的、整体的人,而麦克卢汉“媒介是人体的延伸”中,他注意的是具体的、感官的人:“技术的影响不是发生在意见和观念的层面上,而是要坚定不移、不可抗拒地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1]什么叫“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麦克卢汉的意思是,比如说,在口传文化时代,人們往往通过耳朵获取信息,人的听觉在全部的感觉总和中占有一定的比率。而当文字发明以后,当人们能够一个人静静地阅读书籍以后,人对视觉的使用越来越多,这时候的听觉在全部感觉中所占的比率,一定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于是说“技术……改变人的感觉比率和感知模式”。这里很明显,麦克卢汉注意的是一个具体的、感官的人,是一个自然的人,他像一个生理学家一样去分析媒介对人造成的物质感官上的影响。而荀子虽然也在说明“物—工具”对人的影响,但他根本也不会在意由此造成的人的听觉、视觉、神经系统等等发生了什么样的具体变化,荀子完全是在另外的层面上谈论人。相对于对人的不同感官的割裂认识,荀子的人是一个整体的人;相对于对物质身体的自然人的认识,荀子的人是一个抽象的人、观念的人。荀子真正关心的,当然是在整体的抽象的观念的层面上,人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君子与小人有什么区别?

第二,在荀子那里,人是独立的、具有主体地位的,是这个人在自由、自觉地发明、创造、使用、利用“物—工具”。而在麦克卢汉那里,这样的人消失了,人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动的,被决定的。两人在这一点上的区别是很明显的。谈到荀子——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一位积极的古代唯物论的思想大家,我们立即想到了“人定胜天”这个成语,想到了荀子的名言:“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而麦克卢汉的说法是:“我们塑造了工具,此后工具又塑造了我们。”[2]麦克卢汉这样说一点都不奇怪,他的基本思路就是,媒介从最基本的生理感觉(视觉、听觉、触觉等等)的层面上,实实在在地在改变人、塑造人、延伸人,以至于最后决定了人。

(二)

于是,麦克卢汉的理论又被称之为媒介——技术决定论,并因此受到了广泛的批评。其实,以笔者之见,麦克卢汉在其代表作《理解媒介》一书中,虽有对人的“决定”表述,但还不至于被称为“决定论”。 因为,麦克卢汉所言,主要是一种事实观察,主要是观察各种媒介对人造成的事实影响。这种情况就好比,当一位医生告诉我们,某某的生活习惯塑造了他的身体健康状况,或者哪怕他扩大地告诉我们,人类的生活习惯塑造了人类的身体健康状况,这个时候我们还不至于去指责这位医生是“决定论”思想。所谓“决定论”,实质上是指某个理论在一种抽象、普遍、整体的层面上,根本否定人的自由意志。尽管麦克卢汉的思想很容易向这个方向引申,但他著作的重点在于事实分析,不在“决定论”上。

麦克卢汉就是一个诊断社会的医生,或者说,他是一个社会观察的医学家、生理学家,这样说并不损害他的名誉。他选定了一个特定角度——媒介,他不遗余力、自始至终地透过媒介去观察人的行为。他看见了媒介对人的巨大影响,也看见了部分媒介对人的伤害、扭曲,当然还看见了另外媒介对伤害、扭曲的疗治。他就事论事,不作玄想,着眼于人的五官感觉的比率,着眼于人的神经系统的变化(尽管他缺少真正专业的神经学知识)。有人以为他“天马行空”,其实,那只是他的文风,不是他的思想。由于观察的彻底与执着,由于眼界的开阔与跳跃,麦克卢汉发现了很多令人耳目一新、启人深思的现象,这就是他的贡献所在。例如,在麦克卢汉看来,数百年来统治西方的拼音—印刷文化割裂了人、扭曲了人,它使得人的感官系统向一个方向畸形突出(视觉),使得人的意识结构向一个方向片面发展(理性),它把人塞入线性、逻辑、机械的桎梏中,窒息了人的想象力。它割裂了每一个人自身的整体性,也割裂了人类的整体性——造成人我区别、民族区别、国家区别。于是,麦克卢汉乐观地设想:电力媒介打破时空的瞬间传达,将再次改变人的感知模式,全体人类也有了再次在场交流的机会。于是地球将变成一个村庄,人类将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部落化,个人的身心发展也将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变得有机、整体、和谐。从具体、感官的角度去观察人,从被动的角度去认识人,这是麦克卢汉的作为一个诊断社会的医生的视角,也是上文所说的麦克卢汉同荀子的区别,由此麦克卢汉得到了巨大的认识收获。

但毕竟,麦克卢汉的身份是一个人文学者,他的“媒介是人体的延伸”的论断,本质上是一种人文性质的论断。而当我们将麦克卢汉作为一个人文学者,放入悠久的人文传统中加以比照时,我们要说,和那些思想大家相比,麦克卢汉的学说是有关键的欠缺的。实际上,上文我们比较的麦克卢汉同荀子的区别,也是其同人文传统中的思想大家的一个共同的区别,即麦克卢汉学说中缺乏一种对抽象、整体、形而上的人性的独到关注,他对人的认识基本上是对自然人的认识。这本来也没什么,它不过是一个学者的兴趣天分所在,但就人文传统而言,我们不得不说,麦克卢汉的这个特点也许要削弱他的思想的持久影响力。

举例能更好地显示这一点。试看《庄子·天地》的一个寓言: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傦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佚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两千多年过去了,可庄子的这则寓言并不过时,哪怕再过去数百年、上千年,庄子这里说的话恐怕也不会过时。任何时候只要我们去关注技术与人的关系,甚至是只要我们去想认识人、理解人,则我们对庄子借抱瓮老人所说的“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云云,就不能不有所深思,这就是思想具有持久影响力的表现。而麦克卢汉的著作,以笔者的了解,在其问世的10年之内风靡一时,而后转为沉寂。20世纪90年代以来,伴随着互联网的兴起,麦克卢汉的著作虽再次受到重视,但已远不能同30年前相比了。

同样是谈技术对人的影响,为何庄子的这则简短寓言更能长久地激发人的思想呢?也许我们会说,麦克卢汉很明确、很具体地阐说媒介对人的影响,以至于我们了解了以后,渐渐将其变为常识,已无需再去翻阅其著作了。而像庄子使用的那些语汇——“机事”、“机心”、“神生不定”、“道之不载”等,充满了进一步阐释的空间,于是有可能造成人们的常读常新,而且,庄子的这则寓言本身就是一个出人意料的故事,充满了吸引人的文学魅力等等。这样说并没有错,但我们更应该问一问,庄子寓言富有魅力的根本原因何在?是语言风格?文学形象?还是背后透露出的思想眼光?答案当然是思想眼光。那么,又是什么样的思想眼光?是关注一种抽象、整體、形而上的人性的眼光。

为更好地理解庄子的这种眼光,我们不妨去解读一下抱瓮老人这个文学形象:一位老人,很费劲地一趟一趟地抱瓮浇水,“用力甚多而见功寡”,于是子贡建议其使用“名为槔”的一种器械,省力而富有效率。不料老人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这里,我们暂且不去讨论“机事”、“机心”、“神生不定”、“道之不载”等的确切含义,我们只去体会抱瓮老人的“拒绝”。按一般思路,不能不说,这样的“拒绝”太不合情理了,太无视现实了,发明使用器械不正是人的一种特质吗?像当时的荀子不就是这样认为的吗?现代的唯物史观也告诉我们,使用和制造工具使人和动物区别开来,人类由此逐步展开了自己的文明历程。这就是说,无论从理论和现实上看,抱瓮老人的“拒绝”行为都是不可思议的,甚至你可以说他是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的。但是,顺着庄子的眼光去看,我们也可以反问:就算发明使用器械是人的一项特质,但它会不会损害人的更美好更根本的天性呢?就算人类社会的技术进步不可阻挡,但实际如此就应该如此吗?很明显,抱瓮老人形象所展示的,是庄子的远远超出了现实人生、现实世界的形而上的眼光,他所关注的某种“悟道”人生,是一种他所理解的体现美好人性的终极人生、究竟人生。你可以不赞同他的人生,不赞同他的“道”,但你不能不承认,有了这条“道”,就永远有了一条打破现成格局的途径——无论就人生实践还是就人性反思而言,就好比哪怕我们不赞同抱瓮老人的所言所行,但我们不能不承认,抱瓮老人显示出永远有超出现实的别样的人生、别样的人性。于是,庄子的寓言,抱瓮老人的言行,总是能不断地提示我们、启发我们去作别样的思考。

这就是麦克卢汉和庄子的关键区别,也是麦克卢汉和20世纪西方公认的思想大家如海德格尔等人的关键区别(众所周知,海德格尔有对现代技术遮蔽人的存在的深刻论述)。于是,我们还是要说,麦克卢汉作为20世纪的一位重要思想家,就其对人的认识而言,尽管由于其视角新颖而有许多独到的发现,但过多地关注于感官的、自然的、现实的人,这不能不说是他学说的一个大的局限。

参考文献:

[1] [2] 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46、4页。

猜你喜欢
人性媒介
“狗通人性”等十一则
逼近人性
浅析新媒介文学中媒介的影响
人性的偏见地图
媒介论争,孰是孰非
书,最优雅的媒介
婚姻的尽头,藏着人性的底色
欢迎订阅创新的媒介
功能与人性
反思媒介呈现中的弱势群体排斥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