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好的天气,太阳斜到地面上的时候,光是极均匀的。不像正午前的,轰然的阳光,沉渣泛起,沸沸扬扬,光和影都是强烈的。
这时,却是沉静下来,那些最细的光粒子,分布在空气里。光是薄薄的一层,却没有一点疏漏,连最犄角的旮旯里,都没有影,而是光。由于光的细致,这时的可见度相当高,那些外墙表面上淡黄色的涂料,都被光色析出颗粒状的质地,显出一种毛茸茸的粗糙感。玻璃窗上的光,则是明快的,要是有人在这时推拉窗,那窗户上的反光,便哐啷啷的,不是指的声响,而是那股子活泼劲。要是老房子,瓦顶里的杂草,便丝丝可见,间隙里是缓缓平铺着的光,人的脸在这时呈现最柔和的線条,是照相里称作高光的效果。孩子是不消说了,连老人布满褶皱的脸,也变得清朗细腻了。并不是说,深刻的褶皱模糊了,其实反而是更清晰了,但这清晰突出了它们的均衡有致,显得十分流畅。褶痕里的纹理纤毫毕露,一无暗影,肌肤甚至是娇嫩的。
在这样的光线里,声音可传得很远。谁家在收晾晒的衣服,晾竿清脆地碰撞着,还有拍打晒暄的棉被的声音,那空而实的嘭嘭声,不紧不慢的,一记记的,在住宅区的院子里,又疏落又饱满地散开。停在对面楼顶的鸽子,饱食的咕咕声,也清晰可辨。有脚步声,即便是鞋跟急骤地敲击着水泥路面,也还是轻盈和悦的,一串地从楼前到楼后,逐一消失。放学的孩子,聚在楼底的空地上做游戏,叽叽哝哝地私语,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那细小稠密的声节,却一个也不落,像某一种鸟语。哪怕是在顶层的六楼,也是清清楚楚。要有自行车骑过,那车轮上的飞子,吱啦啦地响过,就特别地悦耳,好听极了。连那窗台上蹦跳的麻雀子,那小脚爪子柔软地落地,都是入耳的。
这时的阳光也是有气息的,是被褥的干燥和和着灰尘的味,还是衣服上新鲜的肥皂味,竹竿子则是清涩涩的气味。隔宿的溽湿气晒到此刻,已经散尽扫空,东西原先的气息,便蓬然而起,四下飞扬。它几乎是有形的,是一种绒毛状的东西,使劲地吸一口,几乎要呛鼻了。这样的住宅区,到处是水泥:地坪,楼板,台阶,墙,全少不了水泥,要说气息是单调的,然而,日里烟熏火燎,夜里声鼾鼻息,朝朝暮暮的,早已脱胎换骨,难免有些焐热的缠绵的浊气,经得起这么好的太阳不歇气地照吗?到了此刻,都是清洁利落的。水泥的阴凉气是有些出来,可却是舒爽的,有冷暖的,染了人气的,它简直是带响的,沙啦啦啦。再过些时,阳光从地面下去,暮色降临,光,声,气息,就全换了颜色。
(摘自《王安忆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