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lly H. Ming
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官方数据,截至2011年末中国共有2.53亿农民工,构成了中国劳动力的三分之一,并且是增长最为迅速的群体。这些工人多数是从农村移居到城市或城郊,为中国可观的经济增长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在2012年创造的出口产值就超过了2万亿美元。
但在兴起的同时,农民工还面临著许多不便之处。在中国城市等级制的底端,农民工构成了一个新的下等阶层,在中国经历着快速增长和城市化的同时,遭遇着城乡分化之苦。在过去30年间,这些廉价劳动力推动了城市和工业的增长,但农村户口的限制却使得他们及其子女无法获得当地政府向市民提供的社会服务,这其中就包括公共教育。有些从农村来到城市的打工者会将子女留在农村的老家,但越来越多的务工人员选择将子女带在身边,在城市里将他们抚养成人。近些年来,整个家庭迁往大城市已经变得很常见。
求学无门
中国的第五次人口普查表明,2000年时共有1982万14岁以下的流动儿童,其中的1500万(约占四分之三)持有农村户口;年龄在6岁到14岁之间的儿童数量占44%,这意味着他们正处于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段。据估计,义务教育阶段学龄农民工子女的数量将以每年150万的速度增加。如今,中国最大的两座城市北京和上海分别有约45万和50万名农民工子女。其中,出生在父母工作所在城市的子女所占比例越来越高。
他们最大的需求之一当然就是教育。但在北京和上海——以及中国其他许多吸引农民工的城市——这些孩子接受小学和初中公共教育的机会却是有限的;其中,能够在公立学校里就读的孩子大多要缴纳高昂的费用。因此,许多孩子不得不进入私立的、受利润驱动的、质量较低的、专为农民工子女开设的学校。但无论他们就读的是公立还是私立的小学和初中,所有农民工子女在城市中的教育都会在高中阶段突然中断;也就是说,在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大门将紧紧闭上。由于法律规定学生不能在户口所在地以外的地方参加高考,城市里的公立高中不招收没有本地户口的学生,加之没有专门面向农民工子女的私立高中,因此,他们唯一能够进入高中就读的选择的就是回到家乡。这一境况导致他们面对着许多挑战和困难的抉择。
由于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这些年轻的农民工子女对于人生和生活品质的期望与自己的父母大为不同。他们代表的是在城市中最糟糕的社会经济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城市居民的共同体。在从学校到工作的过渡阶段,能有机会继续维持在城市教育系统里,并在劳动力市场上找到能够向上流动工作,对于打破代际间的贫困循环至关重要。而对于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这同样至关重要。
障碍重重
如果真的有所选择的话,几乎所有人都会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就读于公立学校,这里教师和教学设施的质量都要远远好于专门面向农民工子女的私立学校。不幸的是,诸多因素导致大多数农民工子女与公立学校无缘。
十多年前,经济因素使得农民工子女无法接受公共教育。只有缴纳了过高的“赞助费”(这项费用常常是非法的)后,他们才能进入公立学校。这些专门向外来人口征收的费用常常高达数万元,而当时农民工的平均月收入仅有几百元。也就是说,公立学校只向有钱的外地人开放。
除了高昂的费用,地方政府和学校还常常将文件作为限制农民工子女进入公立学校的障碍。例如在2008年前,只有在“五证”俱全的情况下,北京和上海的农民工子女才能就读于公立学校:暂住证、工作证明、居住证明、迁出地对于该家庭不能在老家照料孩子的证明,以及户口本。据估计能够提供五项证明的人不到总数的百分之十。
生活在北京和上海的农民工子女的父母收入要低于本地的家长,而且收入来源更加不稳定,许多人都在隔离严重的行业里工作(例如建筑业,这个行业中几乎所有工人都不是本地人),工资常常被拖欠达数月之久,甚至直到这份工作结束才会发放。此外,这些家庭常常养育了不止一个孩子,这违背了中国的计划生育政策,导致家中年纪较小的孩子往往没有登记户口,这给他们带来了额外的特殊问题。
农民工子女进入城市的平均年龄是6岁,正是法定的开始接受教育的年龄。农民工家庭的移居过程往往是连续的,甚至是循环往复的,举家来往于家乡和城市之间。生活在城市(尤其是在北京)的农民工大多居住在隔离的居民区里,很少前往市中心。与本地人相比(甚至是那些收入水平相当的本地人),他们的生活状况都要糟糕得多。由于父母的工作和生活不稳定,加之自己的农村背景,农民工子女常常要为自己家庭的生计操劳——包括大量的家务活、照看年纪较小的孩子,甚至是提前担负起挣取收入的重担。他们的父母很少有时间和知识在学业和社交两方面为孩子提供帮助,而只能在口头上强调上学的重要性。这些孩子往往认识到,自己在专门针对农民工子女的私立学校里受到的教育质量较差,甚至是不合法的;在交友时,他们也更倾向于在同为农民工子女的同龄人中寻找伙伴。
包括生在城市、从未踏上家乡土地的孩子在内,绝大多数农民工子女都更加认同于自己的家乡,而不是城市。自觉或不自觉地,他们大多将自己的户口状况视为自己的身份。由于事实上被公共教育制度和当地人拒之门外,农民工子女选择认同于一个自己拥有合法权利的地方,即使自己是在城市中长大,对农村的出生地或是户口所在地并没有太多感情联系。换言之,他们形成并持有了“泛移民”这一身份。
一个国家,两种公民
农民工子女的教育机会问题突显了户口状况与获得社会服务的权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中国的公共福利制度长期以来沿着城乡分化的道路分为两轨。公民所能够获得政府提供的何种福利支持——例如医疗、退休金、低收入保险和教育——取决于他/她的户口处于怎样的状况,尤其是“农业”还是“非农业”。
国内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导致“农业”和“非农业”人口居住在同一个地区,但他们能够获得的公共服务却是不同的。这增加了社会中的不公正感,并对现存的以户口为基础的福利制度提出了重大挑战。此外,近年来的经济改革造成了越来越多公共服务的市场化,导致农民工无力负担很多私人提供的服务。在很多情况下,私有化导致了富人和穷人能够获得的基础福利服务更加不平等。
中国政府面临的任务是对社会制度进行重新设计,令其能够适应快速的经济发展,能够同时应对人口流动、城乡之间和地区之间不平等所造成的挑战。在这些挑战中首要的是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城市中农民工子女的受教育状况表明了中国的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在治理问题上的矛盾。自1980年代以来,随着权力下放和财政改革的推进,地方政府越来越依赖于自主创造的收益,因此越来越不受限于中央权威。结果就是,中央政府的政策要落实为地方政府的实践,变得愈发困难。当涉及向农民工提供社会保障和各种公共服务的问题时,我们发现中央和地方政府在如何实行以及将什么视为当务之急等方面分歧越来越大。尽管包容性的教育对整个民族是有利的,但地方政府却认为将地方预算用于教育农民工子女或是扩大学校的招生面,在政治上是不受欢迎的,在财政上也是不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