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走近理查·斯特劳斯
★文/肖复兴
我新买了一盘索尔蒂指挥理查·斯特劳斯(R.Strauss 1 8 6 4─1 9 4 9)作品的唱盘。这是一盘非常好的唱盘,作曲家和指挥家双子星座般相得益彰。早就知道这两位音乐界名宿,索尔蒂虽出生在匈牙利,但一直生活在英国,以其杰出的指挥才能被英王授为爵士,可以看出他的社会地位。只不过,我还是觉得理查·斯特劳斯的声名还要大些,而且他专爱拣大部头的东西演绎成音乐,像爱啃硬骨头一样,爱攻难点,敢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尤其是爱和本来与音乐离着十万八千里的哲学联姻,做一番别出心裁的攀登,对他实在一直心存敬畏,便一直敬而远之,没怎么听过他的作品。
这回之所以买回他的唱盘,是因为这张唱盘中有这样三部作品:《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蒂尔·艾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和《莎乐美》中最有名的那段 “七层纱”舞曲,都是理查·斯特劳斯的代表作,一直如雷贯耳,虽近在咫尺,却不敢走近,总有种远在天涯的感觉。这回蓦然间再相逢,一种走近他,非要见识见识他的好奇心油然而生。
说实话,我对理查·斯特劳斯对哲学的浓郁兴趣及其非要将哲学和音乐结合的作为,一直很是怀疑。不同学科的领域,当然可以彼此学习借鉴,但不可能彼此融合,正如两座不同的山峰不可能融合为一座一样。偏要用完全是诉诸于心灵和情感的音乐去演绎抽象的哲学,很难想象如何找到它们之间的契合点。这应该是完全不同的思维。也许,这位4岁就开始学习钢琴、6岁开始作曲、9岁写出了《节日进行曲》、16岁写出了《d小调交响曲》、1 7岁出版了《A大调弦乐四重奏》的天才,对音乐的功能过于夸张,对自己的音乐才能过于自信了。他以为音乐无所不能,就像记者说的那样一支笔能抵挡十万杆毛瑟枪,自己只要让七彩音符在五线谱上一飞,就可以所向披靡。
我是很难想象能用音乐将尼采的这部超人思想的哲学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表现出来。理查·斯特劳斯从尼采著作中摘抄了这样抽象的句子:“来世之人”、“关于灵魂渴望”、“关于欢乐和激情”、“关于学术”……作为他这部惊世骇俗作品的八个小标题,给我们听音乐时以画龙点睛的提示。但是,我还是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借助音乐的形象和语汇,来将这些庞大的哲学命题解释清楚,并让我们接受且感动。他的野心太大,本来是在属于他自己的音乐江河里游泳,非要游到大海中去翻波涌浪。音乐,真的能成为一条鱼,可以在任何的水系中无所不在而且畅游无阻?或者,真能在地能做连理枝,上天能做比翼鸟,下海能做珊瑚礁?
播放这张唱盘听时,我是听不出来这样深奥的哲学来。除了开头不到两分钟标题为“日出”的引子,渐渐响起的高亢小号声带出的强烈的定音鼓点激越人心,还有那丰满的管风琴声袅袅不绝,多少能让我感受到一些在大海滚滚波浪中太阳冉冉升起的感觉(这种感觉多少有些受“文化大革命”中伴随着红太阳升起那种嘹亮而神圣音乐的影响和启发)之外,无一处能使我感受到理查·斯特劳斯在小标题中所提示的那种哲学感觉,我无法在音乐中感受到宗教和灵魂、欢乐和激情、学术和知识……
我能感受到的是音乐自身带给我的那种美好或深邃、震撼与惊异。在“来世之人”中,我听到的是动人的抒情,缓缓而至的天光月色、清纯荡漾的深潭溪水。在“关于灵魂渴望”和“关于欢乐激情”中,我听到的是由木管乐、小号、双簧管构造的澎湃大海逐渐涌来,和无数的被风吹得鼓胀的帆船从远处飘来。在“挽歌”中,我听到的是哀婉的小提琴飘缈而来,和双簧管交相呼应,鬼火一般明灭闪烁。在“学术”中,我听到的是迂回,一唱三叹,甚至是缠绵悱恻。在“康复”中,我听到的是略带欢快的调子,然后是高昂如飞流直下的瀑布,然后是急速如湍流激荡的流水,最后精巧优美的弦乐出现,如丝似缕,优雅回旋。莫非就是气绝之后复苏的上帝露出了微笑?在“舞曲”中,我听到的是高雅,长笛、双簧管、小提琴在乐队的陪伴下,像一群白鸽舞动着洁白透明的翅膀在轻盈地盘旋,似乎将所有的一切,包括艰涩的哲学都溶解在这一舞曲的旋律之中了。最后的“梦游者之歌”中,我听到的是木管、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摇曳生姿和余音不绝如缕。哪里有那些超人的哲学和神秘的宗教?尼采显得离我很遥远,而理查·斯特劳斯只是戴着一副自造的哲学与宗教的面具,踩在他自己创作的自以为深奥的旋律上跳舞。
以我庸常的欣赏习惯和浅显的音乐水平,在理查·斯特劳斯这首音诗中,最美的一段莫过于第二节“关于灵魂的渴望”。也许,灵魂这东西是极其柔软的,需要格外仔细,这一段音乐中的弦乐非常动人,交响效果极佳,并且有着浓郁的民歌味道,听着让人直想落泪。高音的小提琴使人舞蹈在高高而透明的云层中,一只风筝般轻轻地飘曳在轻柔的风中,命若纤丝,久久在你的视野里消失不去,让你涌起几分柔情、万缕的牵挂。
最有意思的一节是第六节“关于学术”。在这一节中,盔甲般厚重的理念学术,变成了大提琴低沉而深情的旋律,更加抒情而轻柔的小提琴在其中游蛇一般蜿蜒地游走;变成了小号寂寞而空旷地响起,单簧管清亮而柔弱地回旋。学术变成了音乐,就像大象变成了小鸟一样,其实,便不再是大象了,虽然,都还有眼睛在闪动。
虽然,这是理查·斯特劳斯最富有魅力的一首曲子,但在我看来他对音乐的大胆和野心,还是大大超过了对音乐自身的制作。无论怎么说,一门艺术也好,一门学问也好,各有各的长处和短处,学问和借鉴替代不了彼此的位置,才有了这个世界的多姿多彩,也才有这个世界的秩序,脚踩两条船的实验可以,但踩得久了,两条船都很难往前划行,而人也极可能翻身下船,落入水中。
在这首音乐中,我们能听出理查·斯特劳斯的大气磅礴,那种配器色彩的华丽堂皇,那种和弦技法的驾轻就熟,效果刺激人心。但是,毕竟理念的东西多了些,他想表达的东西多了些,从而使得音乐本身像是一匹负载过重的骆驼,总有被压弯了腰而有些力不胜负的感觉。
在我看来,当时风靡一时的尼采的超人哲学,不过是激发了理查·斯特劳斯的想象和创作的冲动。哲学,在他那里只是药引子,用音乐的汤汤水水一泡,尼采就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味道。而作为一百多年以后听众的我们来听这支曲子,听出的便不会是尼采的味道,而只是理查·斯特劳斯一些标新立异的音乐织体和莫名其妙的情绪。
理查·斯特劳斯的作品中有非常动听的东西,但也有非常不中听的东西。像是一艘船,时而航行在潮平两岸阔的水域,千里江陵一日还,痛快淋漓而且风光无限;时而航行在浅滩上,船的航行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得需要人下去拉纤,就好像需要在乐谱上注明标题方才能让人明白一些什么一样。
我还是顽固地认为,音乐是属于心灵和感情的艺术,它不适合描写,更不适合理念。一块土地只适合长一种苗,虽然非常有可能长出来的都是月牙般弯弯的,但黄瓜毕竟不能等同于香蕉。
在索尔蒂指挥的这张唱盘中,另外两部作品《蒂尔·艾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和《莎乐美》,同样说明这个问题。
在《蒂尔·艾伦施皮格尔的恶作剧》中,我们怎么能够听出蒂尔那样一个进行了无数个恶作剧最后被吊死的喜剧效果的形象?我听到的只能是活泼可爱的旋律。以一支简单的乐曲来表现如此复杂的剧情和人物,是不可能的。音乐,是一个筛子,将这些本可能为之的东西筛下,留下的只能是属于音乐自身能够表现的。理查·斯特劳斯总是想将筛子变成他手中的铁簸箕,野心勃勃地要将一切撮进他的这把音乐铁簸箕之中。
同样,在《莎乐美》中,我们也难以听出莎乐美这个东方公主的艳情故事,“七层纱”舞曲,怎么能表现出莎乐美将七层轻纱舞衣一层层地脱去,最后扑倒在希律王的脚下,要求杀死先知约翰这样一系列复杂的戏剧动作?反正,我是没听出来。我听出来的只是配器的华丽,旋律的惊人,弦乐的美妙,色彩的鲜艳。当然,如果我们事先知道莎乐美的故事,尤其是看过比亚兹莱画的那幅莎乐美在希律王面前跳舞的著名插图,我们可以借助画面从乐曲中想象出那种情节和情境。但是,如果我们事先不知道这些,或者将乐曲的名字更改为别的什么,我们依然会听出它的动听,却绝不会听出这样的复杂、残酷和享乐主义的泛滥。我们当然也可以通过乐曲进行想象,想象出的却完全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了。
对于叙事艺术比如小说戏剧来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物和情节是必要的。对于音乐这门艺术,人物和情节往往是生长在它身上的赘肉,音乐表现的不是人物和情节,而只是我们的情感和心灵。所以在对比包括叙事和绘画的一切艺术之后,巴尔扎克这样说:“音乐会变成一切艺术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它难道不是最深入心灵的艺术吗?您只能用眼睛去看画家给您绘画出的东西,您只能用耳朵去听诗人给您朗诵的诗词,音乐不只如此,它不是构成了您的思想,唤醒了您的麻木记忆吗?这里有千百灵魂聚在一堂……只有音乐有力量使我们返回我们的本真,然而其他艺术却只能够给我们一些有限的欢乐。”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或戏剧是有限的艺术,是属于大地上的艺术,而音乐却是无限的艺术,是属于天堂的艺术。人物和情节,只是地上的青草和鲜花,甚至可以是参天的大树,但只能生长在地上,进入不了天堂。理查·斯特劳斯偏偏想做这样的实验:要将它们拉进天堂。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作为一名音乐家,他的努力是具有开创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