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这次旅行的最大意义之一,是被迫同自己在一起,逃不掉,避不开。若在家中,一旦有了不愿深涉的想法,不快的念头,我总可以对自己说:“何不下盘棋呢?”或者——“找某某喝顿酒吧。”在旅途中,惯常岔开念头的花招,用不上了,只能老老实实。
且说出了秦岭,迎面便是岔道,直行则继续在210国道上,通向西安城,向左折去,便向周至了。我向左折去。这就是我早晨的新鲜主意。这同昨天的计划完全相反,但所谓计划,本就是用来打破来玩儿的。
黑河的水量比过去多(不知他们想了什么办法),路边的房屋比过去多,但直到我看到路对面的山坡,才真正恢复了些记忆。在一些路段,那些山坡离我如此之近,似乎伸手可触,能看清树木的细枝,看清一种树顶如伞盖的乔木——山坡上到处是这种树——的叶子是如何簇生在枝头的,能看到山水溜过的印迹,草木被冲开,碎石乘势而下;在岩石裸露的地方,看得清那些层叠的地方,枯树的细长枝条如何在冒充石上的纹理,以及小乔木如何顽强地在石壁上落脚;看得见青灰与乳黄两种颜色的混合与分离,还有那些狭长的裂缝,有的笔直如矢,有的被植物利用,成为绿色的细带。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些细节;但我记得那迫近的山体,近得令人不安。那次旅行中,有三次动身,其复杂的感觉至今难忘,离开西安,驶进秦岭,是其中的一次。本该喜悦于这新鲜且美丽的景物,但另一种心情干涉进来,合成了——不管在哪一方面——无枝可依的感觉。
看见一块好看的石头,有螺旋形的花纹,便拣起来捧在手中。几分钟后,我发现一块更好看且更大的,就把前面那块扔掉了。然后我用大石块换了两块小石头最后我回到车里,拿的是一块黑白斑点的石头,不大也不小。(数公里后,我在孙六村旁边再次到河滩上玩,发现这种石头遍地都是,自然气沮。)
这一带路右的山体十分酥松,看那些页岩已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形状,谁都会害怕。河道中无数巨大而尖锐的石块,便是从山上崩落下来的。今天我见过至少几十块大石,卧在路上,有的一块就挡住了一幅道路。在这一带停车过久,绝非明智。
下一个清晰的记忆,是一个小村子,路左有一个索桥,右面有一条小溪垂直地交入黑河,溪边有株大柳树。我曾在这村口同几个村民下了十盘棋。我找到了这个地方。现在它是某个景区的入口处了,几个新而大的建筑,令那小村庄的模样越发地难以同记忆对照。我仍然把车停在这里,写这些字,看来,今天晚上只能去佛坪了。
到此只有三个小时,我已经喜欢上了佛坪——我看到的这一部分。我在老街吃了晚饭,然后在新街散步,我住的旅馆,离二街相接处只有几十步。近些年中,从没见过这么平静的县城,它像我心目中的镇子,而现在的镇子多已像城市了。人们在街头聊天,打羽毛球,坐在家门口或店门口,打扑克,下象棋。没见到高楼大厦(很可能在县城的另一区域),没见到听不到播放广告的喇叭声,很少听到车声。人们性格温和,举止沉静。
有可能导致错误判断的,是新街今天半面街停电。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天,明晚便可知道得更多了。
刚才从车里取用品时,看了一眼那块石头,然后又看了几眼,断定它既不好看,也不稀奇,用来砸自己的脚,或许顶呱呱,别的便一无是处。我把它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