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张成泽生死十日

白崭

与突如其来的剧变一样，结局也来得迅疾，像是急于证明最高权力的凛然大义和雷霆手法。

2013年12月9日下午，朝鲜中央电视台在报道劳动党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的消息时，播出了张成泽在会场上被直接架走的画面。

他依旧戴着黑边眼镜，但身上穿的不再是黑西装，亦不是大将军服，而是普普通通的正日装，神色木然，缺少了发胶和染色的头发也显得花白。夹在两名朝鲜人民军军官之间，曾经“精力旺盛”的他显得瘦小而萎靡。

周围的党内同僚们同样表情木然，看着他被带走。

用多年来罕见的高调，朝鲜官方公开宣布了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的亲姑父、前“二号人物”张成泽的轰然倒台。

而外界围绕张最终结局的猜想只持续了短短4天。12月13日，朝鲜中央通讯社报道，“天下头号千古逆贼”张成泽已于12日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

“在朝鲜这片天下，胆敢不服从金正恩同志的绝对领导，挑战元帅的绝对权威，让白头血统与个人相对峙，这样的人我们军队和人民是绝对不会容忍的。”朝中社写道，“不管他是谁，藏在哪儿，我们都会将他一网打尽，让他站到历史的严峻审判台上，以党、革命、祖国和人民的名义，毫不留情地对他进行惩处。”

猝然落马

这场风暴在2013年11月初已初现端倪。

2013年12月3日的平壤，前最高领导人金正日逝世两周年纪念日即将到来，朝鲜进入了“更深切怀念将军的12月”。

但首尔的韩国国家情报院（下称韩情院）却认为，此时的平壤政坛，“怀念”并不是真正的主题——出大事了。

当日，韩情院向韩国国会紧急报告称，“张成泽的姐夫、朝鲜驻古巴大使全英镇和张成泽的侄子、朝鲜驻马来西亚大使张勇哲近来被朝鲜政府召回。自11月初以来就再也没有出现的张成泽，似已落马。”

一向敏感于朝鲜高层变动的韩国媒体，第一时间纷纷跟进，“肃清”、“政争”、“动荡”……各种猜测不一而足。

但外界依然把“落马”当做揣测、传闻。

因为外界对朝鲜的渗透实在困难，接近核心的观察窗口几近于无，韩情院的消息也太多“虚虚实实”，更因为在朝鲜政坛，张成泽过于位高权重。

在古稀、耄耋老人并不少见的朝鲜高层，67岁的张成泽尚算年富力强，朝鲜人民军大将、朝鲜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朝鲜劳动党政治局委员、朝鲜劳动党中央委员、中央军委委员、劳动党中央行政部部长……身上的头衔十分炫目，更重要的，张成泽还是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的亲姑父。

2010年6月7日，张成泽当选为国防委员会副委员长，成为仅次于金正日的“二把手”。金正日临死前一个月，还颁予他大将军衔，让他得以在军、党、政三方平步青云——他的哥哥张成佑和张成吉也是朝鲜人民军的高级将领。

2011年12月28日，在平壤举行的金正日遗体告别仪式上，张成泽是8名“扶灵人”之一，紧跟在金正恩身后。

其后的近两年里，金正恩出席的各种公开活动中，经常可以看到，张成泽穿着整洁的制服，站在娃娃脸侄子一臂之外——外界对朝鲜高层变动的观察，最为常见的一个窗口，就是最高领导人出行各处时的身边陪同人员及其出现频率、官方媒体报道中排序的远近亲疏。

2013年12月4日，韩国外交统一委员会紧急座谈会上，韩国统一部长官柳吉再次为“落马”说佐证称，“2013年张成泽公开露面的次数减少到去年的一半。2012年，张成泽陪同金正恩出席公开活动的次数位居第一，但今年降到第三位。”

伴随着对张成泽的疏远，朝鲜人民军总政治局局长崔龙海频频出镜，至2013年10月末，他已陪同金正恩出席各类活动129次，甚至多于2012年张成泽随行的106次。

但直到2013年12月7日，朝鲜方面看上去依旧“风平浪静”，除了韩国YTN电视台“注意”到的一个细节：当日，朝鲜中央电视台重新播放的金正恩视察部队纪录片里，张成泽的脸部画面，被全部删除。

外界并没有等到朝鲜对此类“耸人听闻”的“韩国谣言”一以贯之的激烈“驳斥”，风暴真的来了。

“在朝鲜，不可能有两个太阳”

2013年12月9日清晨，朝鲜中央通讯社突然报道称，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8日举行，宣布张成泽有反党反革命行为，解除其一切职务并开除出党——这一消息，同时被朝鲜劳动党机关报《劳动新闻》放到了头版。

“最近（朝鲜劳动）党内的‘异色分子在继承主体革命事业的重大历史时期企图废除党的唯一领导体制，通过派别阴谋扩大自己势力，对党提出挑战。”朝中社援引会议决议称，“对于放弃革命原则、挑战党的领导、侵害党和国家以及人民利益的人，不论他是谁，职务和功劳有多大，朝鲜劳动党都不会放过。”

在张成泽事件公报中，朝鲜官方公布了“张成泽团伙”的数条罪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滥用权力专事舞弊行为，跟多名女性搞不正当关系；在高级餐厅阴暗的包间里花天酒地、大吃大喝；由于思想腐败、极度懈怠，使用毒品，在受党的恩惠出国就医期间挥霍外汇，甚至去赌场”。除此之外，张成泽还被指控犯有扰乱国家财政管理系统，廉价出售“宝贵的国家资源”等卖国行为。

据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分析，张成泽引起领导人不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在朝鲜进行的“摇摇欲坠的经济改革”。

张成泽一向被外媒视为朝鲜“改革开放派”或“稳健派”，也是朝鲜推行中国模式经济改革的主张者。

2012年8月，张成泽率团访华，代表团阵容庞大，堪与元首出访媲美，并且史无前例地受到中方最高层接见等高级别礼遇，甚至连朝鲜官方媒体都一改事后报道的惯例，在其出访前即开始渲染。

这些似乎都被认定为他对最高权柄心怀僭越。“（张成泽）在台前假装拥护党和领袖，而在幕后同床异梦、阳奉阴违，专事宗派活动。”公报中写道，“悍然犯下了不服从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命令的反革命行径。”

“在朝鲜，不可能有两个太阳。”韩国统一研究院北朝鲜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员郑永泰说。

与之相应的是，在头版宣告张成泽落马的同日，《劳动新闻》第二版用一个彩版，刊登了赞歌《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

“伟大的金正恩同志，我们除了他谁都不认！伟大的金正恩同志，向您宣誓忠诚！”歌词中写道。

“人民滔天的愤怒”

此前，张成泽的政途也曾遭遇低谷。

1946年，他出生于普通家庭，人生第一次转折是在大学。当时，这位身材高挑、善于歌舞、充满魅力的美男子，成为诸多女性的倾慕对象，其中包括同班同学、朝鲜开国领导人金日成的女儿金敬姬。

地位的悬殊，让金日成对“金张恋”十分不满，于是，在校方干预下，张成泽被转往另外一所学校——替金日成“棒打鸳鸯”的，就是后来叛逃的前劳动党书记、时任金日成综合大学校长黄长烨。

不过，由于性格刚烈的金敬姬坚持，拗不过的金日成最终还是妥协了。1972年，赴莫斯科留学3年后，时年26岁的张成泽终于抱得美人归，也由此开始进入朝鲜政治核心。

与金敬姬结婚10年后，张成泽开始在朝鲜劳动党内担任要职。1982年，他出任朝鲜劳动党党中央青少年事业部副部长，这被普遍认为是他开始晋身权力核心的起点。2002年，张成泽受金正日之命，“史无前例”地率团访问韩国。

2003年7月，黄长烨在韩国国会作证时说：“若金正日体制垮台，最有可能接班的是张成泽，他是事实上的朝鲜第二号人物。”

然而，2004年初，张成泽突然被贬为闲职，从正式场合消失，当时有传言称，张成泽介入了权力继承之争，遂被“逐出”平壤。但很快“雨过天晴”，两年后，张成泽在朝鲜最高权力部门国防委员会主办的迎春晚会上现身，宣告复出，并步步高升。直至金正日离世，姑父和党政军要人的双重身份，令他得以“顾命大臣”之姿，为不到三十的少主金正恩护航。

但这一次，张成泽再难翻身。

略令外界意外的是，一向对高层变动讳莫如深的朝鲜，此次对张成泽的批判，并未随着公报而止。相比起以往几乎不会透出一丝风声的“清洗”，金正恩这次的动作，显得尤为高调。

2013年12月9日下午，朝鲜国家电视台的报道中，播放了朝鲜内阁总理朴凤柱、朝鲜劳动党中央书记金己男等人对张成泽进行批判的照片，还罕见地播出了张成泽本人在会议现场被两名人民保安员带走的图片，“生动地展示了张成泽是如何被剥夺所有的权力”——韩联社称，此为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首次。

外界还观察到，金正恩的姑姑、张成泽的夫人金敬姬，似乎并未出现在这一场合。

此后，在朝鲜官方媒体中，张成泽以往的照片、录像等资料被迅速抹去，有专家表示，他的名字在朝中社数据库中已无法再找到。

紧接着，一场肃清张成泽的舆论风暴在朝鲜官媒中同步刮起。

《劳动新闻》2013年12月10日在头版发表社论称：“张成泽党羽是与美国和南方敌对势力的反共和国行动遥相呼应的逆贼集团”——在视美韩为敌寇、言必称“诛”的朝鲜，这一定性只能是张成泽的“催命符”。

何况，该报还用4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工厂、农场、大学、地方党组织等各阶层朝鲜居民，对打倒张成泽事件的反应，“泥鳅”、“鼠辈”、“人渣”、“败类”等词语比比皆是。“金正恩元帅是不可替代的太阳……而张成泽竟敢妄想遮住太阳，指手画脚……实在可怜和可悲。”朝鲜国家科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金成润说。

在这些报道中，甚至还数次出现了要求对张成泽处极刑的主张，“朝鲜黄海南道农村管理委员长金镇国表示‘应该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彻底铲除……平壤火力发电联合企业热能管理员李英成称‘想马上就揪住张成泽及其党羽，把他们扔进烧得滚烫的火炉里”。

“根除杂草，稻穗会长得更好。”《劳动新闻》最后写道。

事后看来，这句话预示了张成泽的结局。

“一心团结”

2013年12月13日，又是在清晨，朝中社发布消息说，张成泽已于12日被判处死刑，并立即执行。

其后出版的《劳动新闻》，在第二版大篇幅报道了此消息，并配发了张成泽在朝鲜国家安全保卫部特别军事法庭受审时的照片。

同日下午3时许，朝鲜中央电视台的男播音员开始朗读处决张成泽的官方新闻稿，耗时近20分钟。

“狗不如的人间渣滓”、“天下头号千古逆贼”、“穷凶极恶的叛国贼”、“反党反革命分子”、“恶毒的政治野心家、阴谋家”……朝中社全文发布的判决书中，对张成泽充满怒火和鄙夷的描绘颇令人有几分熟悉。

判决书还同时详细解析了张成泽如何“背叛党和领袖天大的信任和深恩的栽培，犯下了令人发指的大逆行为”。

外界曾经认为，张成泽夫妇曾支持帮助金正恩顺利取得接班人资格。但依照判决书所写，“按照全党、全军、全民的一致意愿推举金正恩同志为金正日总书记的唯一接班人的重大问题提到日程时，张成泽心怀二意，犯下了明里暗里妨碍领导继承问题的滔天大罪”，并且在“全场热烈欢呼沸腾的时候，张成泽不情愿地站起来勉强拍手应付，表现出傲慢不恭的态度，从而引起了朝鲜军民的冲天愤怒”——美联社此前确也曾报道，当金正恩出现在高层会议上时，别的领导高层总是疯狂鼓掌以示“必要的尊重”，张成泽却往往显得无聊、漠不关心，似乎在彰显自己的超脱地位。

有韩国媒体指出，触怒最高权力者的原因大概还有张成泽和金正日长子金正男的密切关系。金正恩上位后，与其在经济和对外政策上发生分歧的张成泽试图让金正男夺权，最近还派亲信和金正男接触，此事被金正恩发现。朝鲜抨击“张成泽搞同床异梦和阳奉阴违的宗派活动”，其中金正男却是最关键的理由。

判决书又揭露了张成泽如何不尊重金正恩，漠视军队的要求，强行把金正恩致部队回信的内容，在一个背阴的花岗岩上刻成亲笔碑。同时他也阻挠了一家瓷砖厂，替金日成和金正日两位过去的领袖制作马赛克壁画和史迹碑。

根据判决书，张成泽的罪行还包括架空内阁，独揽国家经济大权，“图谋一手掌控国家全盘工作，把自己所在的机构变为任何人不得进犯的‘小王国……其所在的机构和下属单位的阿谀奉承、追随分子将张成泽吹捧为‘一号同志，甚至违抗党的指示来讨好”。

在金正日逝世后，张成泽一度被视为是朝鲜经济改革的推手，然而这些他曾经力推的项目，如今都成了他判死的罪状。比如，张成泽“不惜妨碍首都平壤的建设”，把很多工程发包给他的心腹来挣钱，而他又把朝鲜的煤炭以及罗先地皮50年使用权“擅自卖给外国”。至于2010年的朝币改革，更是滥发货币，扰乱民心。

甚至在判决书中，连他的政变计划都有，“张成泽招供说：‘政变时期尚未确定。不过，我打算到经济完全瘫痪、国家濒临崩溃的时候，把我的机构和所有经济机关集中于内阁，并由我来担任总理。我想如果我出任总理……人民和军队会对我喊万岁，政变也就顺利完成。”

对政变的手段和方法，他也供认不讳：“我准备利用有私人交情的军队干部或亲信，动员他们手中的武装力量。虽然我不熟悉最近被任命的军队干部，但是与以前被任命的军队干部还有一面之交。还想，如果今后群众和军人的生活进一步恶化，或许军队也会赞同政变……也打算拉拢负责人民保安机关的人作为我的亲信参与政变。”

与这些已近“卧榻之侧”的行迹相比，判决书中披露的其奢靡淫逸的生活和混乱的男女关系之类，都显得不足道了。

不过，无论张成泽“改朝换代”的设计运行到了哪一步，伴随着加诸张的“革命的极为严厉的铁锤”，肃清身边“逆贼”的朝鲜终极掌控者，其尊号已由“敬爱的金正恩元首”或“最高领导人”，变为了“伟大的领导人”。

在朝鲜，将张成泽视为“人民的敌人”的宣传已深入人心，在《劳动新闻》的报道中或是平壤街头，市民们都表示处决张成泽“理所当然”。

而朝鲜中央电视台里，牡丹峰乐团悠扬深情的歌曲、平静怡人的风光片，歌颂并描绘着清除异色分子后朝鲜的“一心团结”。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看天下》2013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