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绵
爱国情怀 疾恶如仇——怀念以笔做刀枪的母亲
林阿绵
2005年,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和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庄严时刻”,我沉浸在对母亲——一位驰骋在那烽火岁月中、以笔做刀枪的诗人的深切怀念中。
母亲刘莹姿,后改名耘之,1909年10月15日(农历)出生于湖南省浏阳县一个商人的家庭。自小读诗书,后毕业于上海吴淞中国公学,1933年与马来西亚归侨林芳声结婚后,翌年便移居马来亚,先后在新加坡、吉隆坡、马六甲等地华文中学任文史教员。
虽然远离家乡故土,当祖国备受日本军国主义铁蹄践踏的民族危亡时刻,母亲满怀高昂的爱国激情,以笔做刀枪,创作了许多揭露日本侵略者凶残本性,鼓舞人民奋起抗战的优秀诗作。1936年6月27日,她发表的压卷之作《愤怒的黄河》便诘问日寇侵略者,誓与他们决战到底。请看:
愤怒的黄河,
一匹壮烈的天马,
迈步跨过千山万壑的中原,
从青海迂回而下。
奔向茫茫大海,
黄河滚滚,
波浪滔天。
是我国祖宗的创始地,
是中华文化的源泉。
谁使黄的水变成今日的红浪?
东方的恶棍,
折断你的肢体,
割破你的眼鼻,
千方百计向你践踏摧残。
壮烈的天马啊!
你可记下了,
这一笔惨绝人寰的血账?
几多英勇的壮丁战死,
几多老弱妇孺伤亡,
又毁灭了几多房屋,田园,财产?
人类的丑恶,
兽性的凶残,
激起你怒冲霄汉。
你早忍不住了,
要向全世界疾呼狂喊。
恶毒的强盗,
竟敢来挖穿你的胸膛!
你呀——
猛力飞奔,
横冲直闯,
喷出热血一千丈,
把豺狼虎豹,
都投诸浊流。
流净他们卑鄙罪恶的
肠,肺,心,肝!
壮烈的天马,
华北的情人,
流吧,奔吧,
奔向东方的大海,
去问一问那岛国的军阀,
去把你身经目睹的冤仇,
算一算清!
“七·七”全面抗战爆发后,母亲在《你们不要躲藏在后方》诗中向全国的资本家、有产阶级大声疾呼:
你们不要躲藏在后方,
不要靠别人的旗帜作保障,
权且享一时快乐,偷一日平安,
不要以为远处的炸弹听不到,
不会有人来毁我的财产,
杀我的儿孙,
掠我的妻女,
烧我的厅房。
不要以为有钱就能免死;
钱吗?只能在太平世界里逞强。
钱财不能在敌人手中买命,
反使你受祸遭殃。
敌人的铁蹄践踏不分贫富,
敌人的人性早已疯狂。
不要以为故国千千万万的冤魂非我骨肉,
不要以为前线上澎湃的热血非我弟兄,
不要以为那惨绝人寰的悲剧离我尚远,
看不见,听不见,
何用惊慌。
不要以为自己是寄生乐土,
安全万分,
那杀人放火的强盗只在唐山。
不要以为敌人的刀锋只在别处晃,
不会插入自己的胸膛。
资本家!
大腹商!
早觉醒,
解义囊!
你们可知道朝鲜台湾的有钱人,
东三省的富室,
怎样下场?
平民因无钱不过拼条命,
有钱人,偏不给你死亡,
狡恶阴毒的敌人拿住你,
凌惩你,压榨你,
教你变狗变牛羊。
你的身体供他做奴仆,
你的财产供他造刀枪,
你的宝贵儿孙迫去当炮火,
你的娇妻美女被强奸。
到那时呀!
你求死不能生不得,
眼睁睁看一家骨肉受灾殃。
到那时呀!
你痛悔当初不肯出钱救祖国,
于今财富资敌粮;
到那时呀!
你痛悔当初不肯出力救祖国,
于今力量助仇奸。
资本家!
大腹商!
早觉醒,
解义囊!
救灾如救火,
救国救自己。
买公债,
赈灾黎,
眼光要放远,
胸膛要挺起。
将来后悔来不及,
莫怨敌人的刀枪架住了你!
当日军攻击武汉,爆发一场大会战时,母亲迅捷地发表了《武汉,你这顶天立地的巨人》,满腔热忱地颂扬道:
武汉,你这顶天立地的巨人!
长江滔滔是你的大动脉,
河水,潮水,赣水,淮水,浦江,
川,湘,鄂,赣,皖,江,浙——
一寸土,一株草,
都与你息息相关。
你呼吸中原的大气,
你吞吐南北的云烟。
首枕幽燕,
脚踏两广。
平汉,粤汉,婉蜒直下,
恰是你壮健的胃和肠。
你长大的手臂,
牵连着深山大泽,
搂抱着洞庭与鄱阳。
你的鼎足,有几千年繁荣史迹,
中华民国——
这二十七岁的青年汉子,
就襁褓在你伟大的摇篮。
今日呀!
一面血旗招展在你广阔的胸膛上,
要你为千万冤魂壮士复仇。
全中国儿女都集中,
在你雄沉的战鼓声里,
献出他们的热血与头颅;
全世界的视听都警震,
你那狮子般的怒吼。
你将在人类史上,
表演最英勇的一幕,
洗去黄帝子孙近百年的耻和羞。
让江水滚起鲜红血浪,
让白骨堆满大别山头,
公正的上帝会算清这笔冤债,
看大和战士的魂,
是含泪回顾三岛,
是含笑留恋神州,
还是含恨在懊恼自己的愚蠢与糊涂?
武汉!
巨人!
你有铁的手,
要扼断法西斯强盗的咽喉,
要折断敌人的泥足。
武汉!
巨人!
你有洪壮的声音,
且雄歌一曲,
要唤醒大和魂,
快缩回杀戮害人的魔手;
要唤起爱和平的人们,
赶快扑灭东方的烽火,
莫让延烧到南北美;
莫让延烧到西欧。
武汉!
武汉!
你的使命大,
你的体魄厚,
和平,正义,
交织着健儿们的爱国热,
一齐磅礴在你大旗招展的城楼!
而当南京大屠杀的人间惨剧传到海外时,母亲更是悲恸欲绝地写下字字血泪的《惊闻南京被日军攻陷屠杀我军民十万人》:
文明古国三千载,
锦绣潇湘数十年,
北望京华沦火海,
顿教心血似油煎。
海外离魂日夜惊,
神州沦落遍哀声,
何当十万军民血,
淹杀倭奴盗匪兵!
从抗战爆发之际,母亲那颗炽热的爱国心便紧紧地与祖国千百万浴血奋战的军民的脉搏跳动在一起,倾心关注故国家园中发生的种种事件,用诗歌给予赞扬、抨击、谴责、控诉,写下了一系列佳作,陆续刊载在《南洋商报》《南洋周刊》上。请看:《怒吼吧,全世界的母亲!》《哭被暴敌掳去的五百儿童》《不堪回首话东北》《我们是青年》等等。她还在《寄弟诗》中鼓励弟弟们投身到抗战的伟大洪流中:
……
你们先要认清重大的使命,
是:抢救祖国的危亡,
挽回民族的厄运,
争取全世界的正义和平!
你们要忘记家,
莫享安乐;
从艰苦奋斗中,
才能产生未来的甜果。
这社会久已发霉腐烂,
不适宜于人类生存。
趁这一次彻底推翻,澄清,
实是不幸中之大幸。
五弟,你生性忠厚温良;
四弟,你强毅果敢。
在这伟大的时代潮流中,
愿你们努力,努力,
创造新中国,光华灿烂!
1939年,母亲成为新加坡新成立的诗歌团体——“吼社”成员,又接连创作了许多诗歌新作,例如:《七七抗战二周年献词》《请响应美利坚惩凶的巨弹》《爱国救亡募捐纪实》等等。把自己的抗日救亡诗歌创作活动推向更高峰,在当地的华人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与此同时,母亲和当地的爱国华侨师生上街演讲、唱歌、表演街头剧等,积极进行抗日救亡的宣传和募捐等活动。
1941年8月,家乡长沙外祖父来信告之外祖母病危,母亲早就渴望与日夜思念的双亲重逢,同时目睹祖国抗战的场景,便排除一切阻挠,并忍痛与年仅4岁的儿子依依惜别,她在《离别歌》中写道:
暂离夫子探亲归,
祖国沉沦母病危,
忽见明月逢七夕,
难禁热泪海中挥!
七年海外忆慈亲,
鸿雁分飞兄弟群,
痛把离情投水沫,
一波乍起一波平!
回国后,由于长沙失守,日寇大举南侵,母亲孤身颠沛流离,备受磨难,可谓九死一生。战乱期间,只要稍得安定,既坚持从事教学工作,同时也常用笔不断揭露国民党政府种种腐败及残害百姓的罪行,如戏剧《黄金梦》,就是描写重庆党政要员盗取黄金,但终因国破家亡,冻饿至死,等于南柯一梦。因此她屡屡遭到学校解聘和特务的威胁,无法进行教学工作,一度被迫到寺庙带发为尼避难。
既使在那苦难的岁月,母亲仍然惦念着海外的骨肉,1945年在《念子》诗中,深情地写道:
海上牵衣别,
三年忆断肠。
纵能生两翼,
觅尔向何方?
骑马娇依膝,
操兵戏绕床。
此生目未瞑,
一日不能忘!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返回故里,一直在长沙中学从事教学工作,颇受好评,业余继续撰写了大量歌颂新生活、新社会热情洋溢的诗作。当我和父亲返回祖国定居北京,重新与母亲取得联系后,她虽然渴望把我接到身边共享天伦之乐,但最终考虑到北京的学习环境更好,便让我继续在首都读书,待我成家立业后,届时她已退休才来到北京与儿孙团聚,安度晚年。母亲于1991年8月22日安祥地走完她酸甜苦辣兼具的不平凡历程,怀着留恋和遗憾离开了尘世,享年82岁。
母亲与年幼时的作者(1941年)
由于母亲在新马侨居地“吼”出的这些振聋发聩、鼓舞人心的自由体新诗,像一发发炮弹有力地打击了侵略者,使她不仅被人们誉为“战前第一女诗人”。而且成为“繁荣时期的马华文艺中唯一表现优秀的女诗人”。还值得一提的是,母亲除了这些颇有影响的抗日救亡诗歌外,还曾创作了一些反映旅居海外的华人(尤其是妇女)日常生活的散文、小说和剧本等,因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文学品味而流传下来,收录在《马华新文学大系》中,专家特意指出这些文学作品“为马华文坛增添不少很有时代性和社会意义的诗歌、散文及小说创作”,“值得特别推荐”。
母亲的一生历尽艰辛,国内外颠沛流离,新旧社会劳碌奔波。她把自己经历的生活磨难和人生体验抒发在近千首诗歌创作中。这些诗歌充分体现出她对祖国、对人民炽热的情感;对一切反动势力和丑恶现象的深恶痛绝;对新生活的热情讴歌和憧憬。在母亲过世十周年之际,我们终于在海内外亲友的鼓励和大力协助下,将她的遗作收集、整理、编辑成《莹姿诗文选集》予以出版,受到了亲友们、诗歌爱好者以及文史评论家的广泛好评,赞誉它为“飘逝的歌声”。这册选集既是我们家族最珍贵的精神财富,也是中国、马来西亚两国人民值得保存的一份文化遗产。
母亲的遗作有很深的历史积沉,面对当今日本右翼势力猖狂反华、不断地纂改教科书、为战犯开脱罪行、一再参拜靖国神社等等拒不认罪的严峻现实,为了让广大青少年不忘国耻,居安思危,母亲当年壮怀激烈、高歌长吟,那饱含血泪和凝聚深情的似匕首、像投枪的诗歌,将成为永不飘逝的歌声,响彻寰宇!
责任编辑/孙 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