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红霞
没有比坚持更好的路
那个乡镇,有112个村,她是最早当上女支书的。最早的意思,往往意味着最大的阻力,需要更多的坚持,付出更多的努力来证明自己。
在村里的女人之中,她是罕见的高中毕业,镇里组织培训学习活动,不用大喇叭三催四请,她一准儿兴致勃勃地去。见得多、学得多了,自然也就干得好了。她很快成了村里的致富能手,妇女们的领头人。
有一年春节前,下了场大雪,一脚踩下去看不见鞋面。在村头,她遇见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太太,蹬着三轮车,载着腿脚不便的老伴去理发。老太太弓起的脊背像根锐利的针,一下子刺中了她心底的柔软。年关一过,她就到镇上去学了理发,回来在大喇叭上做广告:免费理,不便前来的可上门服务。自此以后,村里年龄稍大的、行动不便的人都成了她的客户。
后来她当上村支书,这些乡亲首先成了她的支持者。他们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多年谁想起为我们理发来?谁说理发不是大事?城里的那些美发店还嫌弃我们呢!
可是,要在村里当一帮老爷们儿的家,哪有那么容易?
村里的电线线路破旧落伍了,有户人家买了个电饭锅,第一次煮饺子,饺子下去,却老是不开锅;后来又有几户买了空调,只能当摆设供着,没办法,一开就跳闸。她一家一家地去动员:咱们改造线路吧。差点跑细腿、磨破嘴皮子,不好说服啊!“傻根”王宝强在春晚小品上说得好,老百姓“挣钱不容易,出钱更难”。
电足了,还是煮不出可口的饺子。村里的饮用水来自浅水井,被严重污染了。她又带领大伙儿打深水井。井按预期打到260米的时候,择了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把水泵放下去,可是水却没上来。她一下子慌了,为这口井已经投了十几万,都是靠化缘和集资得来的,如果没有水,那……那……
她跪在井边,伸长了脖子往下看,期望哪怕有一丝的水光,可是没有!即使有,这么深也看不到呀。
是不是得引一引啊?她执拗地让人抽浅水井里的水灌到深水井里,直到快灌满,再往外抽,还是抽不上来!“看,看,是水泵有问题!不是井的事,不是井的事!”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旋风般回到家里,她饭也没吃,揣上所有的钱,去市里买水泵。新的水泵放下去,水抽上来,持续一天一夜,仍腾涌不息,喝一口,清冽甘甜,她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这口井一上任就给她开了个大玩笑,但也正是这口井,为她赢得了信任与威望。以后的事情,顺风顺水。
如今乡亲早已喝上了自来水,那口老井只在停水的日子里才偶尔值个班,但每当她再走过那口老井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怀念,忍不住地微笑,忍不住地湿了眼角。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像济公活佛那样,走到哪里,就把那口井带到哪里。
可能,这就是刻骨铭心吧。
因为有过刻骨铭心,所以心存感恩,所以路一直走得平稳。
既有money,也有happy
美!
初见她的这种感觉让我惭愧。她的发型、服饰、妆容、微笑和礼貌周到相得益彰,恰到好处。与大咧惯了的我,正好形成反差。
她是被逼着上岗的,出山的模式有点像当年的刘备三顾茅庐。不同的是,诸葛亮有考验刘皇叔的意思,而她却只有为难。小的时候,兄弟姐妹都跟着大人上山下田,她去了一次,既没帮上忙也没打到猪草,且自此再不肯去,一心跟在姥姥身后学做饭。姥姥下结论:“这闺女很不中用。”她却不当回事,一心把当个贤妻良母打理好家庭当作奋斗目标。后来她嫁给了现在的老公,一直在城里开诊所。如今却要她出山当“领导”,她怎么甘愿呢?再说,也不知道怎么干呀,十分惶恐。
但最后还是抹不开情面,上了岗。怎么干呢?就像为老公、儿子提供一个温馨的家一样,就为妇女姐妹们提供最需要的服务吧。比如成立妇女培训学校,提供大家最需要的技能培训,聘请专家前来授课,并担任技术顾问;比如把技术出众的妇女组织起来,成立“巾帼科技服务队”等等。时间久了,没有种过大棚蔬菜的她,能说出每一代大棚的价格,每种蔬菜的产量,常见病虫害的治理方法……“不中用”的她很快和大家打成一片。
大棚的收益很可观,几乎家家户户住有楼行有车,可谓是跑步提前进入了小康社会。可是,也几乎家家户户都是留守妇女——男人在外地当技术员,女人在家种大棚。收菜的季节,凌晨两点就要起床,累一天也没人分享苦乐。她看了不忍,有足够money,却没足够happy的日子,能叫幸福吗?
在家里,她希望每个成员都有快乐空间,所以她把庭院经营得像个花园,在村里也一样。她开始跟着网络学跳舞,再到广场上教给大家;成立乐队,组建艺术团,丰富生活……现在,如果白天走在村里,一片安静,都在大棚里忙着呢,但到了晚上,就会热火朝天,歌声、笑声、舞步声不断。
她所在的村子,叫三元朱,中国版图上一个有符号性意义的村子,全国冬暖式蔬菜大棚的发祥地。而她的名字,却并不为多少人所知。
她叫赵俊娥。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只有一个镜头,一个优雅的女子,在和煦的阳光里,盈盈地笑,弯了眉毛。
有种赞美叫“好用”
家里来了客人,快12点了主人还没有做饭的意思,客人起身要走,婆婆紧紧拽住:“留下吃饭,留下吃饭!儿媳妇一会儿就回来了,她炒的菜比我炒的好!”
儿媳妇在村里工作,东家西家的都是事,哪有个早晚?可婆婆还是等。起初那几年,婆婆颇有显摆的意思:看我儿媳妇这手艺!看我儿媳妇,多贤惠!后来就成了习惯,逢年过节来客人,都得她掌勺。即使她进了村“两委”,忙起来没个早晚也一样。
她倒也甘之如饴。被婆婆如此追捧,哪个媳妇能不高兴?
结婚16年,她和婆婆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多年,直到儿子大了住不开,他们才搬出去。搬后的头一个晚上,婆婆哭了一宿。事实上,两处不过相距几百米,大多数时间一家五口还在一起吃饭。偶尔他们在小家做个吃食,她总会先端了给公婆送去(公婆不愿爬楼,不肯去吃),还不忘开玩笑:你看,你儿子孙子倒是亲的,可是都不来给你送吃的,就我这个外人来送。婆婆就会笑眯了眼回一句:“有个好儿子不如有个好媳妇。”
最让婆婆受用的是买衣服,逢人就扯着衣襟给人谝(炫耀):这是媳妇新给买的,太艳了。我说不让买,她非得买。这哪穿得出去啊?
她还照顾着村里的一位孤寡老人,老人身上的棉袄棉裤都由她缝制,被褥都由她拆洗。老人经常说,到老有了这个好闺女,死了也值!
这样的好媳妇、好“闺女”,处理起邻里纠纷、家庭矛盾来,不可能不得心应手。村里一对80后小夫妻,经常吵架,结婚两年三次闹离婚,都被她劝和了,现在小日子过得很红火。有婆媳出现口角的,请她去评理,一准儿皆大欢喜。至于交个电费、开个证明之类的小事情,她更是随叫随办,电话就像24小时热线。时间长了,村里有了一种说法:老段,好用!
她姓段。喜欢这样的称呼。做个对别人有用的人,多么令人欢欣!
是的,还有比被需要更让人幸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