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惠君
从陶文化之精神信仰,到紫砂技艺之匠心沉淀
■顾惠君
中国是世界上最先煅烧和使用陶器的文明古国,制陶工艺最早可追溯至8000年前,这一发明标志着人类新石器时代(距今约一万年--四千年前)的启始,成为贯穿这个时代始终的重要标志。陶器由于自身的各种优良特性,具有很高的器用价值,采陶、制陶、冶陶等对其器用价值的挖掘、利用,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祖先们的生活方式。在漫漫的历史长河中,远古先民们在辛勤的生产劳动中也萌生出美的观念,对于所制作的器物,不单追求其实用目的,也一并注重、讲求其审美价值,并渴望将自己的宇宙观、人生观融入这一道道工序工艺,将自然界的万象与源于大自然的想象注入这一件件手工之器,迸发着灵感,创造着美。这使得制陶工艺越来越体现艺术性,讲究造型美,其美学元素日丰,美的形式渐多,成为工艺美术的一大门类,并且越来越折射文化性,表达人文情怀,其精神内涵更多更广,文化底蕴更深更厚,于是便有了“熏陶气质”、“陶冶情操”之说,更生出了“陶然陶醉”的忘我之境——陶的文化象征性显著,极富寓意。这一进步、飞跃的艺术史之进程,简单地说,即:从“陶器”到“陶艺”,从制器、用器到观赏形式、品玩意味。及至风雨飘摇的两宋,文人艺师无奈地将满腔热忱、一胸抱负投诸于文化艺术的创作,造就了中国艺术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化艺术大繁荣。宜兴的紫砂陶艺术也正兴起于这个艺术生产的高峰时代,这门手艺的赏玩性愈浓,而器用性愈淡泊。此时,原为手工工匠的轮坊陶工,真正化身为艺术艺匠,成为陶艺名家、工艺大师。
作为一名生于、长于陶都宜兴的紫砂陶手艺人,我一直将极具中国特色的中国陶文化作为一种精神信仰,寄托自己的中国艺术梦。——我的中国梦是一个艺术梦,是宜兴陶艺发扬中华民族风格、展现中国气派的梦;是中国陶文化延续数千年的悠远文脉,积淀这份厚重文化遗产中的丰富文蕴的梦!因此,这一种信仰,发源于一份追求。
这般孜孜不倦地追梦,使我在多年来与温润的陶泥、与炽热的窑火打交道的艺术生涯中,感受着泥土踏实、纯(淳)厚的古朴道德、古典情怀,与火焰的赤诚、壮烈的牺牲勇气、贡献精神,因而生成了一种朴素而狂热、深沉而执着、笃实而虔诚的精神信仰。陶是土与火在偶然条件下结合产生的偶然结晶——一个个粗制的、朴拙的泥坯,在入窑之前,是一种天然的近乎愚蒙的“萌状”,在入窑之后呢?在它们经历了窑火的高温煅烧之后,形象会产生如何多端的变化?那烧制出的绚烂斑斓的色泽,如水墨氤氲、如云蒸霞蔚……是陶坯与窖温的偶合所生,其每个环节并非人能完全干预得了,其无穷变化绝非人能完全掌控得住,其结果更非人能预料得到,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神奇火术,是叫人惊叹的奇幻魔术。这其中有一份未知的精彩,叫人充满期待,只有东方艺术的瑰丽光彩才折射出东方文化独具的“神秘”特质;这其中的精神是热烈追求又自由奔放,是用心专一而狂野纵情,执着精一而通脱潇洒,因而是浪漫艺术。这种浪漫的艺术精神,是陶瓷艺术这一“土火相生”的艺术的精神内核。
同时,作为一名手工艺匠师,我要独创自己的风格,不仅要独运,尤其要善(擅)运匠心——艺术创造的独特形式来源于灵感,而艺术技巧的高超表现得益于方法。对比二者,则可见:极妙的灵感巧思不可多得,是偶发性的;而娴熟的技法、灵活的手法,是经由辛勤、艰巨的重复性工作获得的,是具有经验性的。所以,匠人造器,对于工艺品艺术性之巧妙、意境之高妙的追寻,必得建立在精湛的技艺基础上,是有技才有艺,掌握了技术才能表现艺术。这是将形上之“道”贯彻于形下之“器”,让心中的“道”与手上的“技”相通相融、相辅相成;使作品的“魂”与“体”相依相附、相生相谐。因此,我尤其强调对匠心的善运。我提倡善塑、善察、善思。此“三善”具体地反映在陶轮上拉坯时,手、眼、心的贯通、合一。每一步步骤中,既要运用人的智慧进行艺术加工,又要“道法自然”,使作品浑然天成,运用匠心,避免“匠气”。这里,提及“匠心”,不免要谈一谈国人叹“匠心”而斥“机心”的习惯性思维与倾向性心理,谨慎的中国人认为:别具一格是“匠心”,“匠气”却是“机心”所致。须知:“外师造化,内法(中得)心源”是“匠心”的不竭源泉,与中国古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的古朴的自然人生观相符,故而被赞叹。
再次说到“匠心”,说到工匠打造器物,那么,必然需要手艺匠师傅先理解透彻他手下产出的这些器物所包含的文化内涵、所包蕴的哲学道理。在我看来,陶文化的真谛从来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与包容;陶器是一种容器,“有容乃大”才能“有容为器”——有容,器之大美。这种容量是体现“气度”的“气量”,而不是“器度”有限的“器量”;这种容量代表遇事遇人的容忍性,象征着汉文化的博大胸襟、宏大气概。因此,这种容量是一种慷慨的雅量。说到这里,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孔夫子说“君子不器”。该说是贬斥器具的单向度的器用价值;贬斥唯功用是图、视名利第一的不纯动机、不当野心(注:须将不正当的野心区别于正当的雄心);贬斥现实价值观中的经济色彩(经济即小器,也作“小气”);贬斥斤斤计较的器小、器短,其器度量浅狭之徒——根本是在贬斥“有形即有度,有度必满盈”的有形之器,认为身为“入世修道”的正人君子,最先需要的是:摆脱、超脱有形之小器,修悟、觉悟无形之大道。在艺术实践的漫长道路上,在经验的积累于技艺的提升中,深刻理解这点中国传统文化精髓,高度领悟陶艺这门传统技艺的精义,才能超越器形、不作器匠,明白艺道、成为艺匠。
艺术是一门过程艰苦,然而果实卓绝的极富意义的创造性劳动。唯有在技艺上精益求精,才能达臻“物我两忘”的自足、自圆之理想境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扎根在中国陶文化故乡的沃土里,陶醉在紫砂陶艺这方艺术小天地间,信仰与梦想一同升华,时间与匠心一道沉殿。有了对艺术境界的高远追求,我的思想境界才拓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