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宝新,栗洪武
(陕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院,西安710062)
目前,大学身处复杂的生存境遇中,其多数发展困惑的产生都和四个矛盾,即道与器、自由与体制、研究与育人、名与实之间的冲突密切相关。如何应对这些冲突,直接考验着大学人对大学精神的理解水平与执着信念,考验着大学自身的生存能力与实践智慧。所以,科学应对这四个冲突是现代大学重振的信念与路径。
在大学精神具形化过程中,“道”“器”之争由来已久,成为大学发展中面临的首要难题。“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大学的“道”“器”之争实际上是大学的本体与功能之争,大学的学与术之争,到底大学的营生是偏向“道”还是偏向“器”,直接关联着大学的安身立命问题。因此,对这一问题的处置不当事关大学发展的兴衰,关涉着大学的未来与命运。当前,大学道器之争不仅是一个学术问题,更是一个现实问题。在我国,学生的学业与就业(创业)问题、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问题、专业理论教育与专业技能培养问题等,正是大学“道”“器”之争的翻版,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与选择都映射着大学人对大学精神的体认与认知水平。及至目前,我国高等教育领域出现了一些令人争议的做法,如将大学招生与就业情况捆绑在一起、将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平分秋色、用专业技能教育来迎合就业市场等。这些举措是否合适还值得学者对之作以理性思虑,需要利用大学理念的尺度对之作以剖析与度量。在“道”“器”关系问题上,任何简单的贯通论、重点论(单方面强调大学之道或大学之用)、统一论都不足以给大学治理提供稳妥的知识资源。
我们认为:“道器分体”是现代大学健康发展的基本信条。所谓“道器分体”,它是指大学的生存之“道”与所造之“器”之间互为不同体、不同构的关系,大学不应当也无法直接承担起制器造物、创造社会生产率、贡献国家综合国力的责任。也就是说,道的存身载体是大学,而器是存身载体是企业;至道是大学的事业,而制器是企业的天职,二者既非同体、也非连体。这是大学与企业、高职院校间的专业化分工,不容随意颠倒或互换。在道器关系上,大学应该坚守自身的生存之道,把思想创造作为自己立足社会的根本理由与依托,作为自己独有的社会担当。道是大学的大体、本体、主体,是一切大学制度、大学实践、大学创造物的源头,是大学之所以能够全面、纵深、超脱地参与社会重构与生产实践的本源。当然,大学也生活在社会之中,立身于天地之间,这就决定了它所生产的道理、学问势必要和社会生活、生产实践发生关联,从而衍生出影响社会生产生活的种种社会功能。
因之,制器、技术、处事是大学之“道”向社会生产生活领域自然延伸、顺势而生出的客观功能,是大学与社会、自然、人事相遇、关联、作用后产生的一种自然效应。这种“效应”无法制造,只能去等待、去捕捉、去诱导,去选择性地加以利用。显然,发现一种思想、一个道理的功利与实际价值是产品研发机构与各社会生产部门的事情,对思想、学问功能的利用与选择是大学身外的事情,并非大学的本己职责。即是说,如果我们期望大学对社会生产、社会生活产生更深远、重大的影响,就只能求助于大学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致力于道,以生产出最深刻、最精妙的人间至理。正是如此,作为大学与企业之间的关联点——产品研发机构的一般建制在企业而非大学之中,大学与企业之间的实体关联是学者的流动,是专门职业学校,正是它们肩负起了将大学的产品——高深思想与道理向生产实践孵化推广的任务。在社会分工日益深化的今天,大学内部也在进行着功能分工,一些专门从事学问传播与技术普及的高等专门学校应运而生,进而演变成为大学与企业间的知识传媒者。但是,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这类学校已经失去了思想创造的功能,它们不再是大学的一员,顶多只是貌似而神非的“大学”而已。一句话,高等专门学校与产品研发机构的存在都不能成为道与器可以在大学中一体化存在的例证。同时,将道器机械贯通、一一对应的做法与思维不仅抑制了“道”的多样化功能的显现,而且还可能“遮蔽”了大学的本性,导致大学的异化。只有大学脱身于对“制器”功能及其相关联的利益链环的宰执,大学才可能去自由思想、自由创造、自由探究,让大学的光彩与魅力不断闪现,其本职功能也才会发挥到极致的境地。道理、思想、智慧是大学永恒的使命与主题,道器分体是正确定位大学职能与使命的理念基准,是为平庸现代大学解套、松绑、减负的一剂良药,是激活大学内能、彰显大学潜质的信条,是大学自由驰骋、思想腾飞的助推器。
可见,道器分家、异体存在,是我们正确处理大学中的道器关系的立足点,是社会赋予大学以合理期待的理据之所在。在这一思想的启迪下,我国必须改变以就业来要挟大学招生的做法,暂缓用专业教育来主宰大学教育、用“教育力和就业力”[1]取代“想象力”、用大众化的平庸教育取代高深学问探究的大学改革,从而把追求普遍高深的学问、自由奔放的思想放在大学教育的重要位置上来,努力让大学在自由思想、自主治理、崇尚首创的理念引导下,最大化地释放学人的创造力与想象力,创造出流传千古、扭转乾坤、摆渡人类的大思想、大智慧,让大学真正成为“人类最高文明的源头”,成为生产“人类最高智慧的象牙塔”。
现代大学不仅面临道器之争的困惑,还遭遇着自由与体制间的焦虑,这一问题的解决同样关涉着大学对发展轨道的选择。如果说前一困惑是大学内部的困惑,是大学办学方向的抉择问题,那么,后一困惑则是大学外部的问题,是决定大学的生存空间、生存状态与现实自由度的问题。大学需要自由,需要学院派精神,尤其是自由的想象、自由的实践、自由的氛围、自由的人格、自由的学究。这一切在学者的心中,在思想者的“场域”中都很容易做到,然而,一旦面临社会与现实问题,这一自由的限度与边界就会显现出来,因为它的“理念与制度必须要保持微妙的均衡”[2]。与社会的同在性、关联性,对社会体制的现实依赖性,决定了大学必须部分接受社会体制的规训与同化,决定了其行动自由必定会被限制在社会体制许可的范围内,进而成为一所被体制化了的大学。
“自由”即“由己”,就是“由着事物的本性”去行动、去思想,就是在纯粹、独立、自主的动机驱动下前进、发展。自由的对立面是“不自由”、“不自主”,是“身不由己”,是违心地去做出一些不符合自身身份与使命的事情。对大学而言,思想自由是其本性自由呈现的工具与条件:只要大学面对学术问题的反应是自主、自由的,新思想就会油然而生;只要大学人的头脑、身体、行为是不受禁锢与利益诱惑的,纯粹、普遍、超脱的学问与思想迟早会被生产出来。故此,大学“不啻为一个超越性的机构”[3]。但是,现实的大学生存环境难以彻底实现这种超脱,因为大学的生存发展是在凡俗社会的承载、呵护与许可中实现的,它必须从社会中获得自己生存发展所必需的物质基础、营养脐带与存身空间,社会就是大学的“衣食父母”、制度场址。正是如此,大学总是受制于社会,不得不接受体制化社会的束缚:体制化社会追求的是秩序,它在给大学做财政预算、圈地、赋予其办学合法性的同时要求大学代表自己的利益,至少不威胁自身的根本利益,危及自己的合法生存,而这与大学的自由本性在一定程度上是相抵牾的,由此,大学身不由己,必须让渡出自己的部分自由来换取社会体制的支持;体制化社会追求的是统一性与同质化,是权力的相对集中,追求的是社会发展合力和效率的最大化,而大学追求的是个性差异与标新立异,追求的是学者自治、专家治理,追求的是创造力与思想空间的最大化。因此,体制社会与大学自由之间势必会发生摩擦,二者之间总会表现出“谁化谁”的矛盾。在现代社会,大学无法完全同化社会,社会也无法完全同化大学,因为它们生活在人类同时需要的两重世界——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之中,大学与社会之间既相互冲突又相互需要:社会需要大学的锐气与创造力来增进自身的活力,而大学也需要社会的平台来支撑自身的发展,二者之间冲突的结果是一种有限大学生存空间的产生。
显然,大学的生存空间是社会体制对大学自由的宽容度,是社会体制留给学校去支配的自治权,这一生存空间的两个端点就是国家管理与学校自治:前者对大学的管理体现为教育法律法规,后者对大学的管理体现为大学章程。在法制许可的范围内自主进行章程式管理是大学生存空间的实质内容,这正是当下人们热议的现代大学制度的核心内容。在现代社会,与社会体制、国家政府对大学松绑同时发生的是对大学扶持的弱化,是减弱对大学物资供应和财政预算,大学自由生存空间的每一点扩充都需要它增强自身的社会求生能力。在这一境遇中,大学必须通过服务于民众利益、为社会培育人才、赢得公众支持等渠道来从社会募集发展资金,它越来越像一个超越于体制之外的第三部门,大学面向社会化的发展势头日益明显。大学章程是大学体制内自由生存空间的直白式表达,其中的每一条款都在揭示着大学自由的边限,它是大学体制化生存空间的具体内涵与铁证。
可见,对大学而言,自由是一种体制内的自由,是一种以“空间”形态表现出来的自由。从来源上讲,大学自由有两种形态:一种是权力、制度赋予的自由,一种是在自身实力展现中被社会所需要的自由。前一种形态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自由,其实质是大学权利的授予,它决定着“大学人”身体自由行动的拓扑空间;而后一种自由是自下而上的自由,是大学人本已拥有而国家体制无法限制的心灵的自由,是大学在自我创造、奉献社会中在民众心目中赢得的自由生存空间。显然,大学所拥有的现实自由形态主要属于第二种,这种自由不仅是任何权力所难以剥夺的,而且这种自由的充分运用还可以为大学赢得宇宙中任何他物都难以代理的权利——引领人类的至高权利。也就说,大学的自由具有类似光谱的形态:其一端是国家的授予,一端是自我的赢取,具体体现为一种弹性、开放的自主活动空间。只要大学不逾越国家法制的容忍度,其自由是有广袤的释放空间的。雅斯贝尔斯指出,大学是“作为国中之国的大学”[4],其意指:其一,“国中”表明大学身置于国家的权力场之中,其自由是有上限的;其二,国中“之国”表明大学是一个相对独立、自成一体的自由空间,具有突破权力围剿、走向无限自由的潜质。大学的这些自由不仅包括思想的自由,还包括经济的自由、表达的自由、行动的自由等,它们构成了大学改革与发展中的“精神特质”(ethos)[5]。
对大学发展而言,最具致命意义的两大自由类型是思想的自由与经济的自由:前者赋予了大学精神生命,确保大学本真血脉的延续;后者赋予了大学以物质生命,确保大学人能够继续活着,大学的大楼可以继续可用。仅仅关注思想自由的大学是想象的大学,是难以在人间生存的大学,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乌托邦式大学;仅仅关注经济自由的大学会龟缩于体制之内,难以成为开启人类文明的拓荒者,无法担当起摆渡民族未来的庄严使命。在经济自由与思想自由之间,大学必须做出抉择,必须在世俗化生存处境中坚守自己自由翱翔的梦想。“思想自由即人的自由。”[6]尽管大学人是自由思想者,但他们存身于自然界与社会体制的“土壤”之中,难以完全从中游离出来,栖身于宇宙真空之中。大学人就是“理念人”,是“为理念而生,不是靠理念吃饭的人”[7]。思想可以改变人的活法,干预社会的轨迹,但却填不饱肚皮,供养一方众生。故此,大学基本上可以实现思想的自由、精神的自治,但不可能实现经济上的完全独立与自由,它必须接受来自国家或社会的种种评议与排名,接受社会体制的种种规约与指点摆布,现实大学命定要生活在世俗的舆论与眼光中,生活在“排名”的游戏中。大学的体制化生存真实地表现为接受来自社会的种种评价,评价成为大学获得社会认可、吸纳社会资源、求得存身空间的门径。在现代社会,大学要想继续保持完全独立的自由人格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其所拥有的自由只能是一种脚踏实地的自由,一种依附于社会体制而生的有限自由,一种通过自身实力的彰显来征服社会、取信于民的自由。这正是大学所拥有的空间形态自由的真正含义。
大学在其发展中有两大事件最值得推敲:一是与学术事业的关联,二是与教育事业的联姻。前一种结合是大学诞生的源头,因为一旦思想的创生走上了行业化、专业化的道路与方向,大学诞生会成为必然事件,作为一个为思想而思想、为学术而学术的专门社会机构——大学就具有了自己稳定的生存根基与充分的生存理由;后一种结合是大学跻身学校行列的开始,由此育人成为大学营生的主要门路,成为大学参与社会、影响社会、决定人类的又一有力工具与特有功能。与教育事业的结合使大学如虎添翼,它正是借助于学校教育这个“放大器”、“传声筒”扩大了自己的社会产品——学问、道理的服务对象与影响范围,正是借助于对无数学子的教化力量培养了自己的拥护者,坚实了自身的社会根基与生存资本。从源头上讲,大学生存的立根之本是思想创造,有没有学子的参与并不构成它存废的决定性理由。换言之,如若仅仅将大学的使命归诸于育人,那是对大学精神的降低与贬抑,对大学生存力的弱化,对大学形象的矮化。社会不仅需要大学,更需要的是能够给社会发展插上腾飞之翼的大学,是能够引领社会走向完美、理想、至善的大学,而非一所平淡无奇、专事技能训练与知识传播行当的平庸高等教育机构。在培育人才这一使命上,任何高等教育机构都可以实现,唯独在生产新思想、探究新世界、塑造新人类这一职能上大学具有不可替代性。
实际上,育人只是大学衍生出来的一种辅助职能,是学术研究、思想论辩自带的一种功能。只有在研究育人、思想创生过程育人这一意义上,大学才是一个具有独特地位的超凡育人机构,洪堡传统正是大学育人实践的科学阐释。那种专门把育人实践从学术探究过程中剥离出来,实现对人才、对学历、对技能批量复制的教育行径不再属于大学的职能或职责范围,不再能代表大学的本意。学术生产、思想创造的过程对学子而言同时是一个教育的过程,具有教育活动的核心意义与全部功能。显然,这是一种研究教育、过程教育,一种思想创生与传播融为一体的本真教育,而非普通的知识教育、技能传授。所谓“研究教育”,就是让学子在亲历、见证新思想产生过程中发生的教育,就是学子在参与思想争鸣、实验探究中所获得的教育。整个教育过程与研究过程合二为一、一体两面,学子会从中得到一种鲜活、立体、全面的教育,学到如何去创造、去探究、去思想的智慧,在这种教育形态中知识获得反而成了一种副产品。与专业的学校教育相比,这种教育的最大缺陷是知识、技能的传输效率低下,但其优势却是一般学校教育所难能比拟的,这就是:学子从中获得了最为珍贵的东西——研究方法、研究态度、研究精神、研究能力,获得了成为学者的根本潜质——研究素养。在这种教育样式中,大学造就的是顶天立地型的学者,是能独立参与探究、自由进行思想的大学人,是学习者与创造者角色兼具的学术研究者与新思想孕育者。大学培养的是学者,普通高等教育机构培养的是思想的单纯接受者、学习者;大学是在学问生产过程中育人,普通高等教育机构是在思想搬运、知识传播中育人;育人是大学的辅助功能,专业学习是普通高等教育机构的主体职能。同为育人实践,二者在目的、方式与结果上截然不同。
在育人目的上,大学造就的是学术梯队的新成员,其旨趣在于培养具有独立自由人格的思想者与能够扭转乾坤的人类文明先驱者,而非直接关注实际事务的普通劳动者和生产者。进而言之,大学培育的是社会精英,是以学问探究、思想创造为己任的民族脊梁,是兼善天下、超脱尘世、追求理想、精于创造的佼佼者,是凌驾于职业与行业之上的顶尖级创造性人才;普通高等教育机构培养的是直接治事的工作者,是能够胜任特定行业、具备专门技能、长于处置具体事务的劳动者,是能将思想、道理付诸实践,胜任某一行业生产、某一领域社会实践的专门工作者。从这一意义上看,“大学的育人,就是做‘教化’工作,就是继承、推广、扩增和创新文化”[8],促使社会走向完满、完善的社会实践,而普通高等教育机构的育人活动旨在让学习者把某种思想、技术、技能施之于实践,实现对社会的专门化、定向化改造。
在育人方式上,大学育人走的是思想育人、研究育人、探究育人的路子,质疑问难、钻研揣摩、探究发明是大学创造思想、培育新人的一体化实践,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苏格拉底式的教育”,它凭依研究文化、学术氛围、首创精神对学者进行涵养与染化;普通高等教育机构走的却是一条知识育人、技能育人、工作育人的路子,教育引导、专业示范、实践演练是其对学习者进行教导的主要方式。与前者相比,这种育人方式重视的是技能而非学养、关注的是定论而非过程、注重的是事务而非学理,注重实际、关注做事、学问推广、认识普及是普通高等教育机构在育人方式上表现出来的鲜明特点。
在育人结果上,大学育人成功的表现是学者会自由思想了,会用良知、理智、理想去追寻人世间最深刻的道理、最完美的世界、最先进的文化;而普通高等教育机构育人的结果是学习者理解了一种新思想,能够将之用诸于实际工作,达成预期的实践目的,产生了一定的社会效益。从这个角度上讲,大学育人的结果是人的思想疆界的扩充与解放,是人的自由思想的展开,而接受普通高等教育的结果是人学会了定向化思考问题,学会了基于一定的认识与判断开展专门的实践活动,学会了参与特定行业的生产生活。
当然,大学与教育的联姻并不意味着大学的退化,而是意味着大学生存实力的飙升。通过育人,大学可以将自己的思想辐射出去,可以在社会上培养出自己的代言人,藉此增加自己在社会上的话语权。大学作为大学主要在于它能够生产出超越时代的新思想、新知识,能够创建人类文明的新高度、新坐标,而不取决于它育人的水平与数量。正是如此,高等教育大众化只是普通高等教育机构或职业技术学院的职责,我们无法将之和大学的使命、天职、秉性关联起来。
现代大学在理念具形化中面临的最敏感的冲突之一莫过于名与实的矛盾了。由于市场力量的渗透,体制化因素的介入,学人自身信念的弱化,大学在名与实之间出现了偏差,一系列非大学的因素长驱直入,冲击着大学的纯正血统,由此,现代大学在许多方面徒具虚名、有名无实现象频频发生。在机构建制上,大学放弃了学术“行会”的古老组织,以现代大学制度——“依法办学、自主管理、民主监督、社会参与”[9]原则来改造大学组织,企业建制随之成了大学建制的模板与原型,大学走上了企业化的方向,“大学与公司之间的组织单位上的对应关系却越来越明显”[10];在内部治理上,大学不再推崇学者至上、能者为师的传统,而是引入了官僚体制,教授头衔、行政职别、论资排辈逐渐盛行,学者水平与工作资历相挂钩,学术组织的力量被边缘化,行政能级取代学术圈层,大学行政化倾向日趋严重;在组织设计上,我国大学基本上按照学校的组织机构来设计,“二级学院——系科部——年(班)级”成为大学的基层组织形式,以科研院所为主体、为单元的大学本然组织形态被弱化,教研室正在取代学术共同体,学校文化挤压着学术文化,大学蜕变为纯粹的育人机构,思想创造、学术研究的大学生活主题被弱化;在大学的日常运作上,增进就业水平、提高评估指标、保证学生顺利毕业成为大学的日常工作,大学仅仅满足于学历批发、庸才复制、知识推销、生存竞技,作为社会文明领航者的责任被悄然卸任;在大学命名上,盲目追求“大学”的冠名而不顾学校的性质,将大学与学院、与普通高等教育机构混为一谈,“大学”之名蜕变为一种包装,一个学校身份的符号,一张捞取社会资源的凭证,一张进入高校名门俱乐部的门票,现代大学渐渐陷入了鱼目混珠的时代,大学的学术内涵、研究气质日臻淡化,大学陷入了“非大学”的泥潭……面对这一局面,我们不仅感叹:这还是我们心目中久仰的大学吗?
大学的“名字”不是贴到一所学校大门上的标榜,不是显示学者身份的标签,不是世人挂在嘴边念叨的谈资,不是供员工去炫耀的招牌,在“大学”肩膀上扛着“提升文明、托升民族”的历史重担。一所普通高等教育机构要真正跻身大学的行列,它需要具备大学的精神气质、理念品位、学究品性,需要具备敢于挑战流俗社会、追求人类理想、为社会立命建标的勇气决心与浩然之气,需要持之以恒地坚守大学精神,自觉抵御诱惑,保持大学高贵血脉的执着信念。大学的“名”不仅仅是大学的学术底气、心系思想创造的秉性,更包含着大学人对大学精神的崇拜、敬仰与呵护、笃行。大学之名是大学的大师、大气与追求人类大智慧的精神气质的耦合与结晶,是大学人与大学大楼、大学精神与大学文化交相辉映的结果,它承载着大学厚重的学术积累、自由独创的学术风格、明辨是非的学术追求、济世救民的学术抱负。与其说是高等教育机构的泛滥诋毁了大学的“名气”,倒不如说是他们错用了大学之名,盗用了大学的名义,搭了部分大学堕落的便车。
当然,大学的形体没有统一的模板,只有特色的内涵与个性化的表现;大学没有一成不变的格式,只有常变常新的样态。大学与非大学之间的差异是质的差异,是灵魂的差异,是元神的差异,而非指标的差异、命名的差异与规模的差异。是大学,就应该继续保持探究高深学问、开启人类文明、培育精英学者的高贵血统;是大学,就要敢于承担大学的重任、履行大学的使命、走上大学的天路;是大学,就要勇于为以拓荒者的姿态撑起一片思想的蓝天,勇于为社会的未来规划蓝图,勇于为民众的福祉建功立业。大学之名的获取是它面向社会、公众的一次庄严承诺,是对一所学校发展道路的郑重选择,大学之名包蕴着沉沉的重任、深邃的精神与社会的期盼。选择了大学之名就应该做大学的事情,就应该将思想创造作为自己神圣的使命,就应该自觉承担起一所大学应尽的义务与职责。遗憾的是,现代社会中有许多大学仅有大学之名而无大学之实,仅仅热衷于大学之名的“改名”“登记”工作,却忘了“大学”二字背后的深沉重任与丰盈内涵,忘却了大学的社会担当与民众期盼。对它们而言,大学只是一种“标签”,是掩人耳目的命名游戏,在这些学校中大学精神的失灵是非常自然的事情,也正是它们败坏了大学的名声,搞坏了大学的声誉。
同时,也应该看到,许多原本名副其实的大学在发展中不知不觉地跌入了非大学的阵营,这是由于它们经不住功利的诱惑,进而把大学办成了学问打包、学历批发、学术架空的平庸机构。对它们而言,思想探险、道理求索、文明提升成了一种摆设,一种掩人耳目的把戏,神圣的学术精神、高贵的大学血脉堕落为一纸空文的校训,堕落为学校校铭中几个人模人样的字符。就如上所言,在这些美其名曰“大学”的社会机构中,教学组织、行政组织取代了学术组织,知识普及、学问宣讲取代了思想革新、智慧原创,大众教育、普及教育取代了精英教育,对评估指标、大学排名的膜拜取代了对纯正学术品位的追求等等。这些现象的发生都使这些大学走上了蜕变、降格、堕落的道路,大学不再是大学,大学正在失真,大学精神正在失传!重拾大学的精神,挽救大学的精神危机,放弃落入俗套的标准化竞争,绽放大学的风格与秉性,让大学名副其实地做大学、叫大学,是现代大学回归本真之路的迫切选择。一句话,大学不仅要“像”大学,有大气,更要够格做“大学”,要算得上“是”响当当的大学、地地道道的大学。
[1] [3]王建华.大学的常识、传统与想象[J].高等教育研究,2011,(5).
[2] 王建华.大学的三种概念[J].高等教育研究,2011,(6).
[4] 雅斯贝尔斯.大学之理念[M].邱立波,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173.
[5] 牛可.大学革命、大学理念与大学领袖[J].世界知识,2009,(23).
[6] 张楚廷.大学思想的独特性[J].高等教育研究,2010,(12).
[7] 刘易斯·科塞.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319.
[8] 王义遒.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究竟靠什么[J].高等教育研究,2011,(1).
[9] 《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
[10] 王建华.高等教育的理想类型[J].高等教育研究,2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