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文明
思想家的产生及其思想体系的完备成熟,都需要一定的主客观条件,需要经过现实的锤炼和思想的蜕变。“但一种真正伟大的思想总是会在历史的反复淘洗中越发显现出它的耀眼的光辉。”[1](P1)马克思的思想亦是如此。在读博士期间,马克思积极研读黑格尔及其他德国古典哲学家的著作,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思辨哲学非常痴迷。事物的发展有其必然性,然而,偶然性往往相伴相随。哲学博士毕业的马克思,没有谋得大学教师的席位,而是开始了《莱茵报》时期的编撰和出版工作。在这期间,涉及到了许多经济问题、物质利益问题,这促使马克思不能仅仅囿于哲学领域,为思辨而思辨,必须更加实际地思考这些经济社会问题,而不是仅仅把社会现实当作对象来设定。正如黑格尔所言:“在哲学那里,问题不在于我们可以思维什么,而在于我们现实地思维着什么。 ”[2](P232)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面对社会现实,逐渐将理论思考和社会生活实践结合起来,其思想发展已经触及物质利益(经济因素)在国家社会发展及人们社会生活实践中的作用,尽管还能依稀看到黑格尔思辨哲学的影子,我们仍可以体认到马克思早期的唯物史观思想的成分,马克思的思想在不断地向前发展,其哲学仍然处于孕育期。
1844年4~8月间,在巴黎,马克思在研读了诸家诸派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代表人物著作的基础上 (其中也包括恩格斯的 《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马克思开始了比较系统地总结自己的研究,其中主要的成果就是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 《手稿》),它是马克思第一本经济学著作,同时也具有浓厚的哲学色彩。在《手稿》中,马克思第一次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进行了批判性的考察,探讨了异化劳动问题和共产主义理论,试图用异化劳动理论来揭示私有制的矛盾。“《手稿》中最大的理论成果,就是马克思创立的‘异化劳动’学说。 ”[3](P61)异化劳动理论是理解整部《手稿》,从而最终确认其理论性质和历史地位的关键所在。
“异化”这个词语,从哲学上看,主要用以说明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这个词语并不是马克思哲学所独创的。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费希特、黑格尔、费尔巴哈等哲学家都有论述,是德国古典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不同的哲学家对“异化”有着不同的阐释,其一般含义是:主体派生客体,而客体统治主体。研读《手稿》我们可以看出,费尔巴哈人本学的异化理论,对马克思创立“异化劳动”理论提供了诸多启示。如果说“异化”是个哲学概念,那么“劳动”可以看作一个经济学概念。对于“劳动”这个概念,英国古典经济学派把人的主体本质看作劳动,劳动是创造一切财富的源泉。而黑格尔认为,劳动是人的本质和力量的表现,也是与人的本质相敌对的行动,社会上所有人的异化劳动,最终导致一种力量的失控,产生一种反客为主的图景。这就是劳动的异化。黑格尔将“劳动”和“异化”两个概念放在一起研究,探寻异化产生的因缘。黑格尔的尝试和努力,为马克思创立“异化劳动”理论作了理论准备和提供了研究的视角。
马克思批判地借鉴和吸取了上述思想家 “异化”观的合理成分,立足于当时的经济社会实际,转向批判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分析了经济生活领域的异化现象,“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的结果,从而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概念和理论。最先,马克思提出“异化劳动”这一概念是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在那里,这一概念主要是指“生产商品的劳动”,但此时还不是指雇佣劳动。随着生产进一步发展,生产商品的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化,经济生活中异化现象越来越凸显,生产产品是为了交换,劳动已远远超出劳动者直接需要的范围,其性质已发生了变化,发展成为异化劳动。马克思通过分析商品生产和交换,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概念。在《手稿》中,马克思对“异化劳动”进行了较为系统的阐述,异化劳动理论是贯穿《手稿》的中心内容和基本原则,是马克思“综合经济学、哲学相关概念后的理论独创”[3](P66),是一个哲学经济学范畴。
在《手稿》中,马克思全面阐发了其“异化劳动”理论。“异化”是指主体和自然、社会以及自身处在一种相互排斥的敌对关系中。在主体之外,有一种异己的力量存在,这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反转过来奴役、支配主体自身,反客为主,客体主体化。基于此,马克思从四个方面对异化劳动作了规定。
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劳动产品,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理应属于劳动者。但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工人所生产的产品,是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不依赖劳动者而独立存在,成为统治劳动者的社会力量。即工人耗费的力量越多,归他所有的东西就越少,并且,他的劳动产品作为一种独立力量反过来支配和压迫主体。“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品的关系就是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4](P41)在资本主义的条件下,工人不仅失去了劳动的成果,而同工人相异化的劳动产品成了资本,日益强化地支配、统治、奴役着它的生产者。这就是劳动产品的异化。马克思把劳动者同他们的劳动产品相异化的现象描述为“人奉献给上帝的越多,它留给自己的就越少”[5](P52)。 由此,马克思进一步认为,这势必引申出劳动者同整个对象世界的异化关系。自然界为劳动者提供生活资料(劳动的生活资料和维系劳动者生存的生活资料),劳动者通过自身的劳动,去改造自然界,获取这两种生活资料。然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成了自己的对象的奴隶,工人自身被“物化”为商品,同一切劳动资料和生活资料相异化。
人同自己的劳动活动本身异化,即劳动从人的自由自觉的和创造性的活动蜕变成外在的被迫性的谋生方式、手段。劳动,这种表明人比动物高明的东西,是人的本质,是人特有的一种自由和创造力的表现。在私有制下,劳动却成了一种外在于人的本质的力量,成为剥削人、压迫人的手段。劳动对于工人来讲不是自愿的、更谈不上快乐和光荣,对于他们来讲是被迫的、强制的。马克思指出,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劳动的强制消失,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劳动。因为,他们的劳动属于别人(剥削者),这种劳动是他们自身的丧失。对于工人而言,劳动只是谋生的手段而已,他们的劳动活动“是不依赖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 就是自我异化”[5](P55-56)。 马克思认为,劳动的异化是工人和劳动产品异化的内在原因,而工人和劳动产品异化不过是劳动活动异化的结果和外在表现。“马克思对劳动活动本身异化的分析,是对异化劳动前一规定的深化,是异化劳动概念最本质的规定。 ”[6](P36)
人的类本质应该是自由自觉的活动,即劳动。工人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即劳动活动的异化也就是人的本质的异化,人变成了丧失类本质的人。劳动是人的“类生活”、“类本质”,劳动活动和成果就是这种本质的彰显和明证。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产品被有产者(资本家)无偿占有,劳动活动是被制约、强制、压迫的,工人既不能在劳动中找到快乐和幸福,也不能充分享有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句话,劳动活动和劳动产品成了人的异己的本质,异化劳动使人丧失了自己的类本质。在人和自己的类本质的这种异化关系中,人普遍感到失去了类生活和本质。
人同人之间关系的异化,是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这一事实所造成的“直接结果”。是这三种异化现象的表现,最终体现为人同人相异化上。在《手稿》中,马克思反复强调人是对象性存在物。同样作为对象性存在物,人同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自己和他人的关系,才能成为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凡是适用于人同自己的劳动、自己的劳动产品和自身关系的东西,也都适用于人同他人,同他人的劳动和劳动对象的关系。”[7](P98)人同他的类本质相异化,通过人和其他人的关系表现出来,是一个人同他人相异化,也是所有人同整个人类的类本质相异化。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同劳动活动相异化,产品属于资本家,劳动是一种痛苦的、备受折磨的梦魇。工人在物质资料方面一无所有,并且毫无人身自由可言。只是在制度的强制下,为有产者变本加厉地创造财富,使得整个社会关系也日益变得复杂。马克思通过对异化现象的分析,从人和物的关系中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过程中人与人之间不再是自由平等友善的关系,而变成了一种相互利用、竞争、欺诈、敌对的冲突和背离。
从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四个方面的阐述中,我们可以探寻到这一理论发展的脉络。之所以有产品的异化、类本质的异化、人同人关系的异化,是因为劳动活动本身异化了,这是问题的缘由所在,前三方面是这一因的果。
《手稿》是马克思在研究诸多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代表人物著作的基础上,于1844年4月~8月间写的一部经济学哲学的著作,在马克思早期思想中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马克思通过对异化劳动理论的阐述,分析了社会发展进程中的理论和现实问题,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形成作了前期的理论准备和发展轨迹的预设,尽管是一部尚不成熟的著作,但其在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特别是唯物史观形成中的作用是不能被忽略的。
在《手稿》中,马克思把人的本质归结为劳动。马克思认为,劳动的对象化不等于异化,只有在私有制条件下,才表现为异化。人们通过有意识、有目的的自由自觉的生产劳动实践不断地创造着对象世界,从而推动着社会历史的车轮向前进。生产劳动是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础。这就是说,全部人类社会的历史都是在人的劳动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的。人在劳动实践中,必然和他人发生这样那样的关系,不能离开社会孤立存在,而只能是一种社会存在。
《手稿》是马克思对人与自然、人的本质等问题认识的一次重要拐点。马克思是用生产劳动来说明和规定人的类生活、类本质的,人具有主观能动性和社会性,人类是不同于他类的社会存在物。但此时的认识“还带有一定程度的‘理想化’,还受到黑格尔关于人的本质论述的一定影响;在‘类特性’的术语上也带有费尔巴哈人本学的痕迹”[8](P82)。这说明他当时的认识不是一步到位,而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们在研读这一相关内容时,需要有平和的心态和实事求是的态度,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要责备求全。
马克思在阐述异化劳动理论时,还强调了物质生产的支配作用。马克思在1843~1844年写成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提出了市民社会决定国家的观念。但对市民社会本身的理解还很肤浅和片面,还需要基于社会现实进行深入地探讨。在《手稿》中,马克思强调说:“物质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财产,是异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质的、感性的表现。私有财产的运动——生产和消费——是以往全部生产的运动的感性表现,也就是说,是人的实现或现实。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7](P121)在此,马克思论述的出发点依然是人的本质问题,但同时已把“私有财产”和“上层建筑”(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放在一起加以考察,这是对马克思唯物史观思想的形成有着重要意义的开始。
马克思在阐述异化劳动理论的过程中,还提出了对象性活动(又称对象化)范畴,把实践理解成为改造外部世界的对象性的活动,即生产劳动,说明了实践的基本内容,揭示了实践的特征。马克思还论述了理论对实践的依赖性,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理论,也只有在实践中才能成为现实。在这里,可以看出马克思的实践观正在趋于科学化。
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和现象的描述,而是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论体系,是当时马克思全部思想的基础。《手稿》作为过渡时期的作品,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还没有完全摆脱德国古典哲学家思想的影响。“就这个意义而言,《手稿》仍然处于唯物史观的史前期。 ”[3](P72)但它为我们理解马克思主义形成史提供了一条重要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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