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有北宋典型”:陆游对欧阳修散文的继承与发展
——以游记和题跋为中心

2014-04-17 07:14
关键词:题跋欧阳修陆游

李 由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尚有北宋典型”:陆游对欧阳修散文的继承与发展
——以游记和题跋为中心

李 由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陆游继承了唐宋古文运动的创作传统,对欧阳修尤为推崇。他对文章风格自然平易的主张,对文道关系的理解,都表明他在文学思想上认同和接受欧阳修的观点。他的散文学习欧阳修,《入蜀记》《天彭牡丹谱》师法欧阳修,与同时的大家相比,《入蜀记》较之范成大《吴船录》体制更为完善,内容更为丰富。题跋文继承发展了欧跋的学术考辨精神与语短情深的文体特征。较之同样学习欧阳修的周必大,陆游对欧跋的情韵之美有更好的发展,跋文的抒情性、文学性更强。总之,陆游是欧阳修散文的优秀继承者,是南宋散文的优秀代表。

陆游;欧阳修;散文;游记;题跋

作为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欧阳修对后代散文创作的影响并没有随着宋室的南渡而消失,南宋中兴大家陆游的散文便于欧阳氏多有取法。四库馆臣称他为文“遣词命意,尚有北宋典型”。[1](p1381)这个典型,应主要指的是欧阳修所树立的文章典范。陆游说:“唐韩氏、柳氏,吾宋欧氏、王氏、苏氏,以文章擅天下”,[2](p2088)又说:“文章有废兴,盖与治乱符。庆历嘉祐间,和气扇大炉。数公实主盟,浑灏配典谟。开辟始欧王,菑畬逮曾苏。”[3](p560)而诸贤之中,他对欧阳修尤为推崇,这突出地体现在《入蜀记》里他针对《头陀寺碑》而发的议论。《头陀寺碑》乃南朝王屮所作,文词巧丽,是骈文经典名篇。陆游站在唐宋古文运动的立场,反对齐梁骈俪文风,故对《头陀寺碑》评价极低。他概述唐宋古文运动的发展过程,符合文学史的实际,而特别推崇欧阳修扫荡骈俪、改革文风的巨大功绩。

对欧阳修及其所领导的古文运动的拳拳服膺,使得陆游在散文创作思想上,认同和接受欧阳修的主张,也在散文创作上取法欧阳修。

一、陆游对欧阳修散文创作思想的继承

一代文宗欧阳修是既开风气又为师的人物,他的散文观与散文创作在天水一朝极具影响力。陆游以欧阳修为文章典范,其散文思想也处在典范的影响之下。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在对文风与文道关系的认识上,陆游认同、接受了欧阳修的观点。

对于文章风格,欧阳修既反对齐梁以来“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4](p1174)的骈俪之文,又反对生涩险怪如太学体的文风,而倡之以平易自然。陆游对《头陀寺碑》的批判表明他认同欧阳修对骈俪文风的看法,他反对“以纤巧摘裂为文”,称赞周必大的四六时文“一变猥酿枝骈之体,复还雄深灏噩之风”。[2](p2060)同时他也批评“组织古语,剽裂奇字,大书深刻,以眩世俗”[2]p(2088)的怪奇文风。可见他所赞同的文风正是欧阳修所倡导的。

二者言论之间甚至表现出高度的相似性。如欧阳修针对《韩明府修孔子庙器碑》用“永寿二年,青龙在涒滩,霜月之灵,皇极之日”之语,辞涩言苦,故作深奥,议论道:“前汉文章之盛,庶几三代之纯深。自建武以后,顿尔衰薄,崔蔡之徒,擅名当世,然其笔力辞气,非出自然,与夫扬、马之言,醇醨异味矣。”[5](p2108)陆游完全认同欧阳修的观点,他说:“汉之文章,犹有六经余味。及建武中兴,……文章顿衰。自班孟坚已不能望太史公之淳深,崔蔡晚出,遂坠卑弱,识者累欷而已。”[2](p2117)其《文章》诗又曰:“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瑕疵,岂复须人为。君看古彝器,巧拙两无施。汉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3](p4469)倡导自然的文风,反对刻意雕琢,颇合于欧阳修。

在文与道的关系上,陆游认为“文章小技耳,然与至道同一关捩。惟天下有道者,乃能尽文章之妙”。[2](p2084)文章是贤者“胸中之妙,充实洋溢,而后发见于外”,[2](p2087)这种观点与欧阳修重道以充文、“蓄道德而能文章”[6](p253)的思路是一致的。欧阳修说:“古人之于学也,讲之深而信之笃,其充于中者足,而后发乎外者大以光。”[4](p1849)所谓的“充于中者”包括儒家道德修养、学养等方面。而陆游特别重视道德修养,认为“重其身而养其气,贫贱流落,何所不有,而自信愈笃,自守愈坚,每以其全自养,以其余见之于文”,[2](p2087)这也是对欧阳修重道以充文观点的具体阐发。

可见陆游对文风、文道关系的主张和认识,处在欧阳修的典范影响之下。在散文创作上,他对欧阳修也多有取法和发展,这主要体现在《入蜀记》《天彭牡丹谱》、题跋文等作品的创作上。

二、陆游在散文创作上对欧阳修的继承与发展

陆游对欧阳修的创作十分熟悉。欧阳修曾沿汴、绝淮、泛大江,贬谪夷陵,这与陆游乾道六年(1170)的入蜀之路多有重合,在《入蜀记》中可以看到,陆游时刻留意着欧阳修的足迹:游东园,他按照欧阳修《真州东园记》考察景观存废情况;至枝江县,他回忆欧阳修《枝江山行》诸诗;至峡州,他依据欧公诗文,遍访其足迹……在实地考察中,他加深了对欧阳修诗文的理解,如:“此篇首章云:‘江上孤峰蔽绿萝。’初读之,但谓孤峰蒙藤萝耳,及至此,乃知山下为绿萝溪也。”[7](p86)考释准确。此外,他也常常提到欧阳修的《于役志》《洛阳牡丹记》《集古录》等文章,《渭南文集》的编排体例也刻意仿周必大刊《欧阳文忠公集》之例。*《渭南文集·陆子遹跋》中述陆游之语曰:“如《入蜀记》《牡丹谱》《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异时或至失散,宜用庐陵所刊《欧阳公集》例,附于集后。”(《陆游集》,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491页)可见陆游对欧阳修的创作是极为熟悉,乃至下过功夫的,这正是他学习欧阳修散文的基础。

陈衍认为:“永叔文以序跋、杂记为最长。”[8](p6760)陆游亦长于此数体,而于此数体又多取法欧阳修。最鲜明者莫过于《入蜀记》《天彭牡丹谱》及部分题跋文。这些作品被认为较能代表陆游散文的成就与风格。如较早对陆游进行全面研究的朱东润先生在讨论他的散文时就指出《入蜀记》“是一部极好的日记。……范成大的作品,是远不及陆游的”,[9](p181)“宋代的题跋,通常都是简短、精练,陆游有时能以二三十字写出丰富深厚的思想感情,这是他特有的成就”。[9](p188)此后,题跋文、以《入蜀记》为代表的记体文也成为陆游散文研究的热点。讨论这类有代表性的作品,更能说明陆游对欧阳修的学习与发展,是其散文创作取得成就的原因之一。

(一)《入蜀记》《天彭牡丹谱》对《于役志》《洛阳牡丹记》的继承与发展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欧阳修因痛斥高若讷,被贬夷陵县令。《于役志》按日记录了他的贬谪之路。134年后,陆游自山阴赴夔州通判任,由镇江入长江,开始了漫长的入蜀之路。二人路途多有重合,陆游沿洄于先贤曾经的江水,也于先贤的文章有所沿创,《入蜀记》按日期记载了他六个月入蜀之路的所见所闻。作为日记体游记,二者的继承关系一目了然。而在《入蜀记》中,陆游提到:“大信口,欧阳文忠公《于役志》谓之‘带星口’,未详孰是。《于役志》,盖谪夷陵时所著也。”[7](p42)可见他确实熟知《于役志》。在偏重客观纪实,追求语言的简练,富有史学色彩等文体风格上,陆游也与欧阳修一致。然而欧阳修“沿汴、绝淮、泛大江,凡五千里”,历时五个月,《于役志》却不足1700字,陆游旅行六个月,却成书六卷,内容大为丰富。他已不像欧阳修那样仅简要记录每日与朋友的交往及所至之处,而以雅洁的文笔实现了采引诗文、考证史地、景物描写三者的巧妙融合,既富诗情画意,又有思古幽情,还有丰富的历史地理、人文地理知识,兼涉文史而相得益彰,内容详实,拓展、完善了日记体游记的体式,带给读者全新的阅读体验。四库馆臣对此评价道:“游本工文,故于山川风土,叙述颇为雅洁,而于考订古迹尤所留意。……皆足备舆图之考证。……亦足广见闻。其它搜寻金石,引据诗文,以参证地理者,尤不可殚数,非他家行记,徒流连风景,记载琐屑者比也。”[1](p529)

如至鄂州头陀寺,他先引李白、黄庭坚诗,说明古迹,接着考证《头陀寺碑》碑阴为韩熙载所撰,感慨南唐危蹙日甚,君臣却不以覆亡为惧。又考辨碑阴撰于宋太祖开宝二年,此时唐年县已改名,而碑阴仍署“唐年县主簿”的原因在于:“唐年县,本故唐时名,梁改曰临夏,后唐复,晋又改临江,然历五代,鄂州未尝属中原,皆遥改耳,故此碑开宝中建,而犹曰唐年也。至江南平,始改崇阳云。”[7](p67)解释唐年县之建置沿革极为确当。最后又针对王屮以骈俪为文大发议论,高度赞扬唐宋古文运动所取得的成就,尤其是欧阳修的开拓扫荡之功。融叙事、考辨、议论为一体,文史兼备,使得日记体游记声色大开,远非《于役志》可比。

《天彭牡丹谱》也刻意追摹《洛阳牡丹记》,二者篇章结构全同,都分为《花品序第一》《花释名第二》《风俗记第三》三个部分。且陆游开篇即云:“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2](p2398)沿续《洛阳牡丹记》的开篇:“牡丹……出洛阳者今为天下第一。”[5](p1096)在《花释名》中他又说:“洛花见纪于欧阳公者,天彭往往有之,此不载,载其著于天彭者。”[2](p2399)刻意避免与《洛阳牡丹记》重复。行文中也注意将天彭牡丹品种与欧阳修所记相对比以显其特色,而在描写各种不同的牡丹时,他也继承了欧阳修的表现手法,从外形、颜色着手,以白描为主,间或使用对比、比喻的手法。

尤为可贵的是陆游在追摹的同时,借助牡丹谱寄托了扫清河洛、恢复中原的志向。他在文章最后感慨道:“嗟乎!天彭之花,要不可望洛中,而其盛已如此。使异时复两京,王公将相,筑园第以相夸尚,予幸得与观焉,其动荡心目,又宜何如也!”[2](p2402)他为“洛阳春信久不通,姚、魏开落战尘中”[3](p644)痛惜,“姚、魏”指《洛阳牡丹记》中的花王姚黄、花后魏家花。他的《梦至洛中观牡丹繁丽溢目觉而有赋》说:“老去已忘天下事,梦中犹看洛阳花”,[3](p1914)这与“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3](p4542)感慨相类。小小牡丹,简单一谱,实寄托了他的灭虏之志,这是他对欧阳修的发展。

(二)陆游题跋文对欧阳修的继承与发展

“题跋之体,始自欧曾”,[10](p444)这种文体至北宋始发展成熟。欧阳修《集古录跋尾》虽专跋金石,然或考史论史,或阐述文学观点,或抒发人生感慨,内容丰富,糅合了描写、说明、议论、抒情等多种方式,充分体现出题跋文灵活性、包容性强的特点,从题材、表现手法、文体风格等方面基本确立了该文体的体式风格。陆游有《跋六一居士集古录跋尾》,对所得《集古录跋尾》十分珍爱,在《跋兰亭帖》中他说:“予按欧阳公《集古录》,率以石本证史家之误,此独不可据以为证乎!”[2](p2525)而他也如欧阳修一样擅长题跋,集中有题跋六卷,是南宋题跋大家。实际上他继承了欧跋的学术考辨精神与语短情深的风格。

《集古录跋尾》的创作目的之一在于“载夫可与史传正其阙谬者,以传后学,庶益于多闻”,[4](p1061)有着十分强烈的学术考辨精神。陆游继承了这种精神,将其施之于版本考辨、文字校雠。宋代雕版印刷业兴起,刻本大增,陆游反对当时态度不严谨、“略不校雠”、[2](p2232)妄自窜定的刊刻行为,强调校雠的重要性。在《跋唐御览诗》中他借卢纶的墓志铭,考定所得书籍为唐旧本,并“校定讹谬”,[2](p2225)是一篇富有学术价值的藏书题跋,《瀛奎律髓》《四库全书总目》*参见《瀛奎律髓汇评》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54页;《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八,第1778页。《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六《〈唐御览诗〉提要》,第1688页。均沿用他的说法。

除此之外,陆游也学习了欧阳修将浓郁深挚的感情融入到题跋这种原以说明、纪实为主的文体中的作法,使其跋文具有语短情深的风格。后人言及欧阳修的文章创作,特推崇其“六一风神”,而情韵之美则是六一风神的重要表现。林纾认为:“凡情之深者,流韵始远。……故世之论文者恒以风神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韵之美。”[8](p6379)欧阳修乃至情至性之人,故每当感慨兴亡、追思旧友,未尝不悲思激宕,唱叹不已,极具情韵之美,“六一风神”出矣,如为后人所称道的《苏氏文集序》《江邻几文集序》《张子野墓志铭》等等。《集古录跋尾》虽偏于金石考据,然亦时时以金石为引子,发散开去,抚今追昔,抒发死生聚散的感慨,为题跋增添了抒情因素,文学色彩浓厚,如《跋赛阳山文》。《赛阳山文》后有仁宗嘉祐四年(1059)吴奎、刘敞、江休复、祖无择、梅尧臣、范仲淹六人的跋尾,至欧阳修作跋之神宗熙宁四年(1071),12年间,梅、江、刘、吴四人下世,祖、范抑郁不得志,时同修《唐书》之人也只有宋次道尚在,又被夺职,而欧阳修已65岁,“筋骸惫矣”!此跋对《赛阳山文》毫无介绍,只是极力渲染死生盛衰之情境,俯仰今昔,由人及己,悲不自胜。类似的优秀作品还有《跋唐韩覃幽林思》。《幽林思》是他两游嵩山所得,简要说明金石的来历后,便转入对同游之人的追思:始游之时,洛阳诸友俱在,自己年方26岁,风华正茂,意气方遒;如今物是人非,所游之人尽录鬼簿,而自己也已年近耳顺。岁月无情,人生须尽,感此不胜怆然。

这类跋文于载体并没有多少描写、说明,重点在以载体为引子,追忆往昔交游之乐,感叹死生聚散,抒发昔盛今衰的苍凉之感,诉说生命的沉重、落寞与悲凄,将弥漫在其他文体中的“六一风神”展露无遗。

陆游也有着同样的遭遇和感慨。欧阳修享年66岁,平生好友多先他而去,作于晚年的《集古录》渗透着浓浓的死生盛衰之感。陆游则以86岁高龄独享寂寞,晚年所作跋文也继承了欧跋的旨趣、风格,借助载体,抒发死生聚散之感:

绍熙庚戌正月十九日,夜阅故书,得此。追思在山南时,已二十年。同幕惟周元吉、阎才元、章德茂、张季长及余五人尚无恙尔。拊卷累欷。

又十有五年,当嘉泰之四年,岁在甲子,因暴书再观。则元吉、才元、德茂又皆物故数年矣。季长在蜀,累岁不得书,存亡有不可知者。而予年已八十,感叹不能已。[2](p2245)(《跋陕西印章》)

陆游以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光阴无情的流逝,首跋陕西印章时他66岁,罢官山阴。旧简重翻,不禁忆起20年前在南郑初得此书时的情景。20年过去了,当年的幕友只有四人在世。15年后再阅此书及题跋,四人中,三人过世,一人存亡不可知,而自己也已年登耄耋!整篇跋文饱含着浓浓的死生盛衰之感,与“六一风神”同。类似的抒情方式、写作手法常见于陆跋,如《跋彩选》《跋刘戒之东归诗》《跋周益公诗卷》《跋范元卿舍人书陈公实长短句后》等等。这种相似的风格与写作方式,不能简单地归结于经历的相似。每一文体都有其特定的文体范式,规定了它所适合的表现方式与题材内容。题跋本偏重于说明、描写、纪实,在其中加入抒情,是创新和刻意的选择。欧阳修是这种创新的先驱,陆游则是继承者。

而身处南宋偏安之局,心怀灭虏恢复之志的陆游也将自己的爱国热情一泻于题跋,给跋文的创作带来新的内容与慷慨激荡的风格,这是对欧阳修以来北宋题跋文的发展。如《跋傅给事帖》:

绍兴初,某甫成童,亲见当时士大夫,相与言及国事,或裂眦嚼齿,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杀身翊戴王室。虽丑裔方张,视之蔑如也。卒能使虏消沮退缩,自遣行人请盟。会秦丞相桧用事,掠以为功,变恢复为和戎,非复诸公初意矣。志士仁人,抱愤入地者,可胜数哉![2](p2290)

文章虽短,却用字精练,刻画生动,表达了自己对恢复的向往,对求和的愤懑。而在《跋李庄简公家书》中,陆游为了表彰忠臣义士,特在跋文中融入传记的手法,着力刻画李光忠贞刚毅的形象,言语描写如“闻赵相过岭,悲忧出涕。仆不然,谪命下,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2](p2241)神态描写如“目如炬,声如钟”,皆能生动地展现这位曾与秦桧展开斗争的忠臣形象,可视为一篇简练精彩的人物小传。寄托扫清河洛、靖息胡尘的志向,以传为跋是陆游在学习欧跋的同时对题跋所作的开拓。

在陆游其他的文章中也依稀能看到欧阳修的影响。如其《烟艇记》与欧阳修《画舫斋记》甚似。一则为舫,一则为艇,在文章主旨上,都是因名写趣,重在说明以舫、艇名居的原因,从中体现出作者的精神意趣。结构上都采用问答形式,因名设难,因名作解。这种结撰方式,溯其远源,则与赋体、东方朔《答客难》、韩愈《进学解》等一脉相承,察其近因,则《烟艇记》对《画舫斋记》的借鉴也昭晰可见。

三、与范成大、周必大之比较

如上所述,陆游对欧阳修多有学习,然而他的散文创作取得成就的原因,更在于善于发展欧阳修所树立的文章典范,从而在题跋文、游记文等文体的创作上取得了极佳的成绩。宋代能与《入蜀记》并驾齐驱的日记体游记只有范成大的《吴船录》,南宋题跋文创作数量最多的是与陆游同时的周必大。相比于《吴船录》,《入蜀记》的体制、文笔都颇具特色,在某些方面甚至优于《吴船录》。而与同样学习欧阳修的周必大题跋相比,陆跋虽在文献校雠、史学考辨上取得的成果较少,但对欧跋的情韵之美有更好的发展,作品的抒情性、文学性更强。可见陆游善于学习、发展“典型”,在许多方面超出了同时的大家,是南宋散文的优秀代表。

(一)《入蜀记》与《吴船录》之比较

陆游与范成大一从山阴至临安入蜀,一从成都出蜀回临安,前后相隔七年,道路所经多有重合,季节亦相当,采用的文体都是日记体游记,然其作品的体制、风格并不完全相同。如上文所说《入蜀记》的文本结构是将采引诗文、考证史地、景物描写三者巧妙融合,文史兼涉兼备又相得益彰。而《吴船录》虽对这些内容都有涉及,但并没有形成稳定的文本结构,事实上,它以对名胜古迹、山川奇景的游历、再现为中心、重点,对诗文的采引、史地的考证都是偶一为之,且少能与景物描写融合。若所经之地没有名胜奇景,则往往记载简略。因此《吴船录》详写的是在蜀中游览都江堰、青城山、乐山、峨眉山、三峡等著名景点的经历,此为上卷,而对出蜀后漫长水路上的所见所闻则多略写,篇幅才与蜀中游览部分相当,难免给人详略失当、头重脚轻的感觉,体制上并不完善。陆游则每经一地多爱详考其建制沿革,又能引据诗文以为参证,因此那些没有名山胜水的地方也能引起他的关注。如范成大经过池州、太平州、建康府、镇江府、常州时记载都极为简略,而《入蜀记》则引据诗文、考证史地,内容详实,显示出陆游渊博的学养。如记池州,他并没有描写池州具体的景物,而是考其建制沿革,进而提出自己对军事防御、行都建设等方面的意见,再广引诗文以窥池州风物,又比较评点李白诗、杜牧诗、《姑熟十咏》艺术水平之高下,夹叙夹议,文学、史学价值兼胜。相比之下,《吴船录》的记载则显得内容单薄。此外,在景物描写手法上,二者也各具特色。典型的例子是范成大以精细再现的笔法描摹“佛现”的瑰奇景观,陆游则抓住神女峰上的白云淡淡勾勒,潇洒传神又极为凝炼。

关于《入蜀记》与《吴船录》的优劣问题,清人周中孚认为“(《入蜀记》)缕述风土,考订古迹,俱极详赡,而引据亦多精确。相其体制,似犹在石湖诸记之上”。[11](p317)仅就体制上能将对历史地理的考证、景物的传神勾勒融合起来,将山川与人文相结合,兼具极高的文学与史学价值,从整部作品详略得当,体式稳定整齐上看,《入蜀记》确实略胜一筹。以雅洁的文笔将史学与文学融合互济,丰富日记体游记的内容,拓展其体式,是陆游对日记体游记所作的超出时人的发展。

(二)陆游与周必大题跋文之比较

周必大对欧阳修的推崇与希慕超过陆游,他从文章、学问、道德、政事等多方面推崇这位乡贤,以之为“本朝儒宗”,[12](p583)推崇他能“以六经粹然之文,崇雅黜浮,儒术复明,遂以忠言直道辅佐三朝”,[12](p635)而自己则“既慕其人又愿学之”。[12](p546)也数次赞叹他临文不苟、注重修改的态度,希望后人能“因是稍悟为文之法”。[12](p550)还校勘刊刻《欧阳文忠公集》,是欧集整理、保存、传播的功臣。他的题跋文也受到欧阳修的影响,极好地发扬了欧跋的学术、史学考辨精神。由于他曾多次担任史官,又历仕四朝,位居宰辅,因而能接触到许多第一手的史料。他有着严谨的史学精神,批评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引野史笔记而不加考辨,他的题跋便常常致力于纠正野史笔记乃至正史之误。他也有意以题跋存史、补史,如“为书其后,使告太史氏”,[12](p202)“传其事于上舍游君所藏子西帖之后,使修史者有考焉”[12](p510)等等。这些都使得周跋有较高的史学价值。除此之外,他还热衷于搜罗两宋名人手稿,对手稿的写定时间、写作背景都有所考证,又喜以手稿与别本相校,见其异同,所作题跋有很高的文献校雠、文学史价值。

对欧跋的情韵之美,他也有所认识和学习,这是他与陆游相同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他既是一个谨慎平和、对情感十分节制的人,又不像陆游那样对恢复中原抱有热望,因此他的文章包括题跋缺少陆游的那股郁勃不平之气、悲愤慷慨之情,显得抒情性较弱,感染力不足。

首先,在用题跋抒发死生聚散之情上,周必大是节制的,行文用语较少变化,屡用“墓木已拱”这一成语,缺少欧、陆题跋中一唱三叹、悲慨淋漓的风致。如他的《题杨谨仲芍药诗后》先备载自己的次韵诗,后出以感慨“今二十有三年,二公墓木已拱,因彭君仲识携谨仲帖相过且索旧诗,为之怅然”。[12](p498)然止此一句,便转入对芍药的考证,包括它的种类、产地、入诗情况等等。冷静客观的考证,冲淡了对死生聚散的感慨,严谨的态度弱化了作品的文学抒情性。与陆游《跋范元卿舍人书陈公实长短句后》相比,陆跋语缓情深,他先将十六七岁时六人交好的情景与六十余年后五人皆殁一人独存相对比,看似平淡的几句琐言蕴含了不可名状的悲慨。而在看到卷轴后,“恍然如与公实、元卿联杖屦、均茵凭也。为之太息弥日”。[2](p2269)以形象的笔调刻画出往日相从的欢娱,所谓“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13](p10)悲慨的情绪在“太息弥日”处达到极致。而后笔锋一转,想象死后若有知,六人或能再次挈手,则今日又何必慨叹?看似消解了悲慨,实则是无力的开释。它的感染力不在于对情绪毫无保留的宣泄,而在于一唱三叹、转折含蓄中流露出的沉郁悲慨。较之周跋,此文语短情深,更具感染力。可见二人虽都学习了欧阳修以题跋抒情的写作方式,但作为敏感多情的诗人,陆游的性情在某些方面更接近欧阳修,因此也更能继承发扬欧跋的情韵之美,而周必大持重谨慎、节制平和的性情限制了他跋文的抒情浓度及文学感染力。

陆跋的文学成就还在于抒发恢复中原的热望以及梦想破碎后的悲愤,创作出一批极具感染力的题跋短篇,在这方面周必大也无法与之相比。正如赵翼所说:“放翁生于宣和,长于南渡。其出仕也,在绍兴之末,和议久成,即金海陵南侵溃归,孝宗锐意岀师,旋以宿州之败,终归和议。其时朝廷之上,无不以画疆守盟,息事宁人为上策;而放翁独以复仇雪耻,长篇短咏,寓其悲愤。”[14](p91)不仅是诗歌,陆游的散文甚至题跋这种短篇也都寄寓了悲愤之情,发展了欧阳修以题跋抒情寓叹的作法。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周必大比陆游小一岁,早陆游六年而逝,二人所处时代、所经时事基本相同,亦是订交甚早的好友,但周跋却少有陆游的悲愤。这源于二人性情、政治立场、处世方式的差异。陆游由始至终都对恢复持激进的态度,终身念念不忘,然随着宋金对峙形势渐趋稳定,朝野上下渐习偏安,陆游与辛弃疾一样成为孤独的异类,所谓“求新亭对泣者,正未易得”[2](p2253)并非夸张骄矜之辞。在这种形势下,陆游注定成为一个满怀忠愤的悲剧人物。而周必大虽批判章惇、蔡京等人结党营私、弄权亡国,对秦桧专权十分不满,*〔宋〕楼钥《攻媿集》卷九十四《少傅观文殿大学士致仕益国公赠太师谥文忠周公神道碑》中载周必大之语:“自章、蔡沮士气以坏风俗,奖谗谄以植党与,卒致播迁之祸。中兴一洗前弊,得人为多,秦桧以患失之心,济忌刻之资,引庸人以充侍从,对毕辄纳副封,既出其门,无所不有,人才衰落,贻患至今。”四库全书本,第1153册,第453页。但对恢复仍持谨慎持重的态度。在任枢密使时他虽创行“诸军点试法”,精择边将,但主张对金“镇之以静”,当金朝内乱的谣言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时,他能保守持重,不轻动,不像陆游会因迫切希望恢复而误信时机已至。*在这一年(1184)谣言四起时,陆游兴奋作《闻虏酋遁归漠北》(《剑南诗稿》卷十六,第1270页)、《闻虏政衰乱扫荡有期喜成口号》(《剑南诗稿》卷十六,第1285页)。正如赵翼所说:“放翁之不忘恢复,未免不量时势;然亦多误于传闻之不审。”(《瓯北诗话》卷六,第92页)周必大的反应见《宋史·周必大传》。

因此,周跋缺少陆跋那种慷慨悲愤的感情和内容。例如同是为北宋吕希哲《岁时杂记》作跋,陆游叹息:“年运而往,士大夫安于江左,求新亭对泣者,正未易得。抚卷累欷。”[2](p2253)借此抒发对中州风俗渐被遗忘、中原久不得恢复的感慨。而周必大则只是推崇从《岁时杂记》中可以窥知宋朝百年教化之盛与吕希哲的渊博见闻。他在《跋胡邦衡奏札稿》中提到胡铨反对议和,乞斩秦桧时,下笔谨慎克制,只一句“上书乞斩宰执”[12](p535)而已,这与陆游《跋傅给事帖》的怒斥何其不同!陆游的慷慨激昂,周必大的谨慎节制在此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总之,从陆跋中常常可以看到一个“悲慨弥日”、[2](p2252)“慨然不知衰涕之集”[2](p2256)的悲愤慷慨、多情易感的陆游,而周跋则更多地展现出谨慎持重、温雅平和的士大夫形象。若论对欧跋的继承,周必大在补史之阙、纠史之谬的学术、史学考辨上成果更为丰厚,但在对“六一风神”的继承上,陆游发展了欧阳修以题跋抒情寓叹的作法,对死生聚散的一唱三叹,对恢复中原的悲愤慷慨使得陆跋的抒情性、文学性胜过周跋。可见即使与南宋题跋创作数量最多、成就颇高的周必大相比,陆游也仍是欧阳修的优秀继承者。

四、结 论

陆游服膺唐宋古文运动的创作传统,而对北宋诗文革新的领袖欧阳修尤为推崇。他熟悉欧阳氏的创作,对文章风格自然平易的主张,对文道关系的理解,都表明他在文学思想上认同和接受欧阳修的观点。陆跋也极得欧跋之神髓,学术考辨与抒情寓叹并重不废,在感慨时光流逝、交游零落等方面,尤得“六一风神”。尤为可贵的是,在追摹的同时,他能有所发展。《入蜀记》以雅洁的文笔实现了采引诗文、考证史地、景物描写三者的巧妙融合,兼涉文史而相得益彰,内容详实,拓展、完善了日记体游记的体式;《天彭牡丹谱》寄托恢复中原之志,立意超出《洛阳牡丹记》;跋文时系恢复之念,有新亭之泣,沉郁悲愤,发展了欧阳修以题跋抒情寓叹的手法。而与同时代的大家相比,《入蜀记》较之《吴船录》体制更为完善,内容更为丰富。较之同样学习欧阳修的周必大,陆游对欧跋的情韵之美有更好的发展,作品的抒情性、文学性更强。总之,陆游是欧阳修散文的优秀继承者,是南宋散文的优秀代表。

[1]永 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陆 游.陆游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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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周必大.(周益国)文忠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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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赵 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责任编辑:张立荣)

TheRelationshipBetweenLUYouandOUYANGXiu’sProseWritings——Focusing on Travel Notes and Postscripts

LI You

(School of Liberal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23,China)

LU You’s prose writings inherited the tradition from ancient prose movement of Tang and Song Dynasties.He especially extolled the feats of OUYANG Xiu.Influenced by OUYANG Xiu,he advocated a natural and plain style of prose.His concepts of writing and Tao were also influenced by him.Besides this,he learned the prose style from OUYANG Xiu.His worksRuShuJi,TianPengMuDanPuand postscripts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OUYANG Xiu’s textual academic spirit and stylistic features.RuShuJiis more perfect in the system,and is richer in the content,compared withWuChuanLuby FAN Chengda.Compared with ZHOU Bida who also learned a lot from OUYANG Xiu,LU You performed the beauty of rhyme of OUYANG Xiu’ postscripts better,and lyricism and literariness of his postscripts are stronger.In a word,LU You is an excellent successor of OUYANG Xiu and an excellent master of pros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U You;OUYANG Xiu;prose;travel notes;postscripts

2014-02-16

李 由(1988-),女,江苏徐州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I206.2

A

1000-579(2014)03-006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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