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溪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能表达的言语”、“被表达的言语”与身体
——早期梅洛·庞蒂的身体性语言观浅析
刘 溪
(北京师范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对“能表达的言语”与“被表达的言语”做了区分,这种区分体现了言语和语言的身体性,也揭示了言语表达的特殊性,即可以沉积为独立的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的区分虽然没有克服主体和客体的两分法,但却触及到了梅洛·庞蒂中后期哲学的问题,一是“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相互依赖和转化,二是“被表达的言语”同样被赋予身体性。
梅洛-庞蒂;身体;言语;表达;语言
《知觉现象学》是梅洛·庞蒂早期思想的最重要的代表作。在《知觉现象学》的第一部分(身体)的第六章(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即此部分最后一章,梅洛·庞蒂探讨了言语(speech)和表达(express)问题。《知觉现象学》的主题是反思笛卡尔以来的意识主体,证明身心合一的身体(Leib/living body)主体的存在,这一章也不例外,主要是为了说明身体是言语和表达的根源,也是语言(language)①在《知觉现象学》中,梅洛-庞蒂时常将言语(speech)和语言(language)混同使用,但有时在具体语境中会有二者的区分:言语表示源于“身体”的、个体性的表达行为,而语言则表示言语沉淀所形成的、社会公认的、服从语法规则或既成的表达习惯的、客观的符号系统。的根源。然而,这一章又是特殊的,由于涉及到了言语和表达,也就溢出了身体主体,而触及到了他人(others)问题以及语言问题,为其中后期思想摆脱唯我论,走向存在论开辟了先河。
在前面的章节中,梅洛·庞蒂通过许多生动的病例,揭示了“身体”(Leib/living body)的特点。 梅洛·庞蒂不仅反对纯粹意识主体,而且反对外在的因果性,也就是说,身体的“身心合一”,绝不是已经事先存在的“身”与“心”的简单相加,以及相互作用,而是身与心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最原本的身体并不是现成的,而是没有被对象化的、处于生成中的,身与心不分彼此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氛围,梅洛·庞蒂称之为 “身体场”(body field),这是一切行动、一切意义的源头。而“身体场”虽然是源头,但并不等同于蒙昧,它又有投射(project)能力,所以它是开放的,它可以指向外面,通过自己的意向(intention)创造性地形成一个新的空间,比如我们不仅会在蚊子叮我们鼻子的时候本能地去摸自己的鼻子,我们还可以模仿别人摸鼻子的动作,还可以以这种动作表达气味的难闻,有人还以此表示自己在沉思。②参见《知觉现象学》“身体的空间性与运动机能”一章中精神性盲患者施耐德的病例。因此,人类能够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化世界。
梅洛·庞蒂认为,言语是就像动作 (gesture)一样。我们支配词语,就像支配我们的四肢一样。我们不必用眼睛观察身体在空间中的坐标位置,就能即刻确定自己四肢的位置,并能不刻意思索就运动四肢。与此相对应,“言语是一种真正的动作,它含有自己的意义就像动作含有自己的意义。”[1]我们在说话前也不必刻意思索,尤其是在日常的表达和即兴的演说中,除非是有言语障碍的人。言语是以“身体”为源头的。然而,言语又与动作不同,“在所有表达活动中,只有言语能沉淀下来和构成一种主体间获得的知识。……言语能被记录到纸上,而动作和行为只能通过模仿来传递”[1]247。言语本是源于人的身体的,但是经过记录,可以形成语言,从而形成一个在人的身体之外存在的、相对独立的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言语的这种特殊性,正是梅洛·庞蒂区分“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的原因,前者处于“身体场”中,而后者则处于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中。
梅洛·庞蒂所面对的是近代以来形成的经验主义和理智主义的传统,他们对言语的看法都没有超越身心二分的框架。经验主义将言语行为看作纯粹客观的行为,“人能说话,就像电灯能发光。”[1]229人的大脑有一个记忆的词库,外界“刺激能引起产生说出语词的兴奋”[1]228,从而让人将词库中的词说出来,或者 “根据获得的联想……引起相应的词语表象的出现”[1]229。而理智主义则相反,认为“语言只不过是一种思维的外部伴随物”[1]231,也就是说,语言与思想是相互外在的,“词语是一个惰性的外壳”[1]231,人的理性和思维活动形成后,再利用语言表达出来。语言纯粹是一种工具,语词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理智主义和经验主义都排除了,经验主义那里只有“词语的流动”,没有“说话的人”,而理智主义那里,有一个主体,但只是“思维的主体”,不是会说话的主体。
所以梅洛·庞蒂试图证明一点:“言语不表达一种既成的思想,而是实现这种思想”[1]233,也就是说,言语、表达与思想、意义是交织在一起的,它们并不是相互外在的。思想如果离开了言语表达,将不复存在。“如果找不到物体的名称,连最熟悉的物体在我们看来也是不确定的。……局限于自为存在、不受言语和沟通束缚的一种思想,一旦出现就马上进入无意识”[1]231—232。我们的思想都是以表达为目的的,而且,如果不表达出来,思想就是飘忽不定的,或者转瞬即逝。“在儿童看来,物体只有当有一个名称时才能被认识,名称……如同颜色和形状那样寓于物体中”[1]232;一位思想家在写出或者说出自己的思想前,他(她)的思想是混沌的。胡塞尔在《逻辑研究》第一研究第一章中所阐述的 “独白”似乎是不需要词语的,“但是事实上,这种所谓的沉默是言语的微声,这种内部生活是一种内部语言。”[1]239因此,言语之外的“纯粹思想”是不存在的。
“言语不表达一种既成的思想,而是实现这种思想”。在阐释这个命题的时候,梅洛·庞蒂区分了第一次表达的“真正言语”(authentic speech)和“论述言语的言语”[1]233(speech about speech),后者是“次级表达”(secondary expression)[2],形成了“经验语言的通常的基础”(usual basis of empirical language)[2]。他认为,只有前者才能实现思想,后者却只能表达既成的思想。紧接着,梅洛·庞蒂又提出了一个词——“最初的言语”(first-hand speech),“最初的言语”即是“说出第一个词语的儿童的言语,吐露其情感的情人的言语,‘第一个说话的人’的言语,或在传统信仰内唤起最初体验的作家和哲学家的言语。”[1]233由于“第二层次的言语”,即描述言语的言语,有“元语言”的意味①“‘元语言’(Metalanguage)是用来研究和讲述对象语言的语言。与‘对象语言’(Object language)相对。对象语言是用来谈论外界对象的性质及其相互关系的语言,它的词汇主要包括指称外界对象的名称以及指称外界对象的性质和关系的谓词,是第一层次的语言。元语言是用来谈论对象语言的语言,它的词汇包括指称对象语言的名称以及指称对象性质的谓词(‘真’或‘假’),是比对象语言高一个层次的语言。”(冯契.哲学大辞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1879),而梅洛·庞蒂在本章中没有这方面的论述,且“经验语言的日常运作”,亦不是描述言语的言语,而应当是“最初的言语”形成之后,通过沉积所形成的符合一定语法规则和日常习惯的 “二手言语”(second-hand speech)[3],是对象化的语言(objectivelanguage)的表达,这时候,词语只“表达一种既成的思想”[1]233。
“最初的言语”是“意义意向②“意义”一词的法文是“sens”,这个词兼有“方向”的意思。处在初始状态的言语”[1]255,在本章的最后,梅洛·庞蒂又将其称之为“能表达的言语”(Speaking speech)。 此时,意义还没有被对象化,处于生成中,而且已经有了向外扩张的意向。而“语言……是言语行为的沉淀和沉积,没有表达出来的意义在言语行为中不仅找到了向外表达的手段,而且还获得了自为的存在”[1]255。“表达活动构成了一个语言世界和一个文化世界,……由此形成了就像拥有获得的财富那样拥有可支配意义的被表达的言语”[1]255。这种言语就是只表达既定的思想的“二手言语”,梅洛·庞蒂在本章的最后又将其称之为“被表达的言语”(spoken speech),它不能像“能表达的言语”那样生成和创造意义,而只能运用词语的组合来表达出词句本身对应的意思,这时候,词句也似乎是外在于人的。
“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的区分,不仅仅是将“最初的言语”和“二手言语”分别换了一个名字。“最初的言语”和“二手言语”体现的是发生的先后,就像新房和二手房的区别一样。但是,新房和二手房也仅仅是时间上的差别,而“最初的言语”和“二手言语”却还有源与流、创造与派生的关系,所以梅洛·庞蒂才冠之以“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这两个术语。“能表达的言语”是意义生成的场所,处于前对象性的境域,在这里,虽然意义是潜在的,但包含一种向外表达和扩散的意向,拥有产生文化世界和语言世界的能力。“能表达的言语”被记录下来,逐渐形成或者融入具有语法规则和表达习惯的语言系统。而“被表达的言语”,是利用已经成型的、服从语法规则和表达习惯的语言来表达语句对应的、既定的意义。所以,“能表达的言语”是语言和“被表达的言语”的源头,而“被表达的言语”则是派生的。语言的意义是“能表达的言语”创造的。这样,语言和用语言表达所产生的“被表达的言语”都可以被还原为“能表达的言语”。换句话说,语言和“被表达的言语”是不能够独立存在的,其意义是被赋予的。 比如,“‘在1997年12月22日的12:20,有6个人在学院的409房间’”[4]这句话看起来有独立的意义,然而,如果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被杀死了,这句话的真值会不会改变呢?”[4]如果一个人连“年”、“月”、“日”、“学院”、“房间”都不知道是什么,这句话对他有意义吗?每个人看到这句话都会浮现一个场景,这个场景归根到底是来自于亲身体验的。语言对每个人来说始于呀呀学语,儿童第一次说出的某个词正是梅洛·庞蒂所提出的“能表达的言语”。
在“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这一章的开头,梅洛·庞蒂指出,“我们在描述言语现象和意义的明确活动时,最终能超越主体和客体的传统两分法。”[1]228的确,“身体”是身心合一的,而且是身心相互交织的。表达和言语源于身体。言语不是与思想和意义无关的表达工具,也并非如经验主义所说大脑中记忆词库的缺失所造成的。一位“病人能毫无困难地找到‘不’这个词来否定医生的问题,……但在一次与情感和生活无关的测验中,病人却不能说出这个词。”[1]229这说明,“病人失去的东西……不是某个词库,而是使用词库的某种方式。”[1]229言语就像“动作”一样具有生存论的意义。而对于传统观念中关于语言是自然的还是约定的这种截然二分并二者择一的看法①约定论以亚里士多德、洛克等人为代表,认为事物的名称是约定俗成的,可以随意赋予事物一种称呼;自然论以克拉底鲁为代表,认为名称与事物有某种内在一致性,因此名称才有意义。,梅洛·庞蒂也做了反驳,他认为,语言不是纯粹自然的,比如,愤怒是一种自然的情绪,不同民族表达愤怒的方式是不同的,“愤怒中的日本人面带笑容,而愤怒中的西方人则面红耳赤……说话带尖叫声。”[1]245—246语言也不是纯粹约定的,“一种语言的完整意义不可能用另一种语言来表达”[1]244,语言之间是不能准确翻译的。而最能体现 “超越主体和客体的传统两分法”的,则是在上一章“作为有性别的身体”中所举出的“失语症”(aphasia)的女孩的病例:“一位姑娘,因为她的母亲不允许她与她所爱的少年约会而失眠和厌食,并最终失去了言语能力”[1]211。这个姑娘的失语并不是因为声带的损坏,也并不是因为她智力的障碍,她很清醒,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当然,也不是故意说不出话。而当母亲允许她同心上人来往时,她的表达又恢复了正常。梅洛·庞蒂在这一章试图说明,失语的根源不是生理上的也不是智力上的,而是“模棱两可”、非对象化、居间发生的“身体场”在拒斥她母亲的禁令,不是她的意识在拒斥,而是她的身体在拒斥,从而使得她母亲不能“为她而存在”。
梅洛·庞蒂还原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然而,人的身体毕竟是有投射能力的,它蕴含着意义的意向,并将其投射出去,形成一个文化世界。这在言语表达活动中得到了典型的体现。如上所述,言语表达活动不同于其他的身体动作,它可以被记录下来,并沉积成语言系统。人的文化世界,也就是人与他人共存(co-existence)的世界,主要是靠言语和语言来维系的。所以文字的产生才成为世界公认的文明起源的标志。处于“身体场”中的“能表达的言语”产生了语言和“被表达的言语”。这表明,梅洛·庞蒂虽然摒弃了传统的“主体/客体”的二分,却引入了“能表达的言语/被表达的言语”的二分。而且,梅洛·庞蒂从“身体”出发,固然可以克服灵肉二分,但却无法摆脱唯我主义的窠臼。固然,将客体等同于纯粹的“躯体(K·rper/physical body)、物质”,将主体等同于纯粹的“心灵(mind)、意识”,这样的观点已经很大程度上被消解了,但是,如上所述,梅洛·庞蒂对“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的定义表现出的单纯的源与流、创造与派生的关系仍然没有摆脱“主体/客体”二分的窠臼。因为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唯理论,就是在强调意识的主观能动性,人凭借理性可以完全认识这个世界,甚至这个世界就是意识所构建的。由于意识具有完全的透明性(transparence),所以,传统哲学排除了“他人”问题,也就用“主体性”取代了“主体间性”,用“主体”消融了“客体”,陷入了唯我主义。“能表达的言语”固然是具有“身体性”的,但是,由于“被表达的言语”完全是派生物,所以它就像“躯体”(K·rper/physical body)一样,是前对象性(Pre-objectivity)的“身体”派生出的“客体”,是僵死的、没有活力的,脱离了“能表达的言语”,它就变的贫乏和空洞。就如音乐一样,“我们在听到奏鸣曲之前,无任何分析能使我们猜想到它;一旦演奏结束,在我们对音乐作理智分析时,我们只能回想起体验的时刻”[1]238。还有一个例子,“当哲学家在定义性行为的这种理智意义之前,人们已一代一代地在‘理解’和完成性行为”[1]242;对于性器官发育不成熟的孩子来说,这种定义,甚至发生性行为的真实场景对他来说都没有实质的意义,不过是让他感到奇特和有些许的不安而已。
梅洛·庞蒂对“能表达的言语”和“被表达的言语”的定义虽然表现出的单纯的源与流、创造与派生的关系,即只是揭示出“被表达的言语”对“能表达的言语”的依赖性,但是,此定义已经蕴含着被解构的可能性,而这一章中关于言语的其它论述则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于呀呀学语的儿童来讲,他们最初的言语的确是“能表达的言语”。但是,对于作家、哲学家来讲,他们营造新的风格(style),营造新的意境必须要借助“被表达的言语”。譬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5]这首《天净沙·秋思》利用已知词汇的排列组合来营造情境,还利用平仄和押韵来营造氛围。而如果把这首元曲拆开,还原为一个个名词(枯藤、小桥、老树、瘦马、昏鸦……),我们发现,词的含义没有任何改变,表达的是既定的含义,因而是“被表达的言语”。所以,诗词是必须依赖“被表达的言语”的。那么哲学呢?“人们只能和我们谈论我们已经知道的一种语言,一篇难懂的本文(text)中的每一个词在我们身上唤起了本来属于我们的思想,但这些意义有时在重新组织它们的一种新思想中连接在一起,我们被带到了书本的中心,我们重新回到源头。……人们通过未知项与已知项的关系发现了未知项。……只有材料的印证能给予未知项一个或几个确定的值时,问题才能得到解决。”[1]233这就是说,哲学的晦涩文本也必须借助拥有既定意义的“被表达的言语”才能被解读,而哲学家也靠这些词语既定意义的重组来表达新的思想,就连梅洛·庞蒂自己也是如此,不借助“被表达的言语”,他的思想就无从传播。所谓“大音希声”[6],庄子说:“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7]可是,要修道的话,“不鼓琴”是绝不能修成正果的。禅宗推崇不立文字,但也强调不离文字。不离文字,旨在防止学者抛弃一切经典而成为狂禅、浪禅。因为,若完全抛弃了“被表达的言语”,就等于抛弃了主体间的世界,彻底陷入唯我主义,会放浪形骸,走火入魔。
语言固然只有通过言语表达才能实际存在,但是当言说的主体要表达自己之前,语言又先于他(她)而存在,这就是表达的悖论。他描述任何特殊的场景都必须借助“被表达的言语”,否则他将无从交流。通过 “被表达的言语”,“其它真正表达的活动——作家、艺术家或哲学家的活动——成为可能。”[1]255我们认识到“被表达的言语”背后还有“能表达的言语”做背景,认识到经验和理智构成的世界背后还有知觉(Perception)世界,我们也必须从原处的体验后退,进行反思。正如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前言中就已经说过的:“反省之所以松开把我们与世界联系在一起的意向之线,是为了使意向之线显现出来,……揭示世界是离奇的和自相矛盾的。”[1]9
《知觉现象学》的“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一章虽然旨在强调言语的身体性,但是由于在言语表达的特殊性,他的论述必然会溢出身体而触及到身体之外的相对独立的语言和文化的世界,正像梅洛·庞蒂在这一章所说的,语言世界和文化世界是“一个言语已经制度化 (institutionalization)的一个世界”[1]。“制度”是梅洛·庞蒂中后期哲学的重要术语,在这里表示 “语言……组成了我们生存的物质性介质或它的形式。”[8]但是,按照日本学者鹫田清一的说法,“不能把这种制度想象为我们生存的‘客观’条件或‘外在的’束缚。这里的要点是:把制度(化)理解为不断重新设立(=制度化)内存于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的意义发生装置的一种间主观的‘实践’,理解为在由事实性的事物赋予结构的同时不断创造出新的结构空间的实存的运动,理解为保存与超越的辩证法。”[8]
这说明,在中后期,语言和表达问题进入了梅洛·庞蒂视野的中心,独立于知觉世界的语言世界得到充分的重视,“被表达的言语”与“能表达的言语”的互动得到充分的阐释,不仅是身体主体创造了语言,而且语言及其形成的文化世界也教化并塑造者每一个身体主体。从“被表达的言语”与“能表达的言语”的互动性出发,梅洛·庞蒂提出了一个新的术语——“可逆性”(reversibility),他这样阐释这个新的术语:“翻过来的手套——不需要能从两边看的观察者。……没有自为和他为。这两者是互为表里的。”[9]也就是说“被表达的言语”与“能表达的言语”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在《知觉现象学》“作为表达和言语的身体”一章的最后,梅洛·庞蒂说了一句话:“表达活动构成了一个语言世界和一个文化世界,使趋向远方的东西重新回到存在”。既然“被表达的言语”与“能表达的言语”是互动的,那么,“被表达的言语”也就不是被动的、僵死的,不是只能表达既成的意义,即“被表达的言语”不是单纯的客体,它和“能表达的言语”一样,也具有身体性。在《论语言现象学》中,梅洛·庞蒂认为,能指(signifiant)有“拟躯体性”[10](quasi-corporeality)。而在生前未完成的著作《可见的与不可见的》一书中,梅洛·庞蒂则提出了语言之 “肉”(chair/flesh)的概念。“肉”“不是物质,不是精神,不是实体。最好还是用‘元素’这个旧术语意指它,这是用它被人们用来谈论水、空气、土和火时的意义,也就是说用它的普遍事物的意义,即它处在时—空个体和观念之中途,是一种具体化的原则,这种原则在有存在成分的所有地方给出存在的样式。”[9]172—173“肉”是这个世界最原始的根基,身体和世界都是“肉”构成的,但是“肉”却不等同于身体和世界。语言也是“肉”构成的,但“肉”却不等同于语言。这就如同先秦道家所言,“道” 本是 “浑沌”[7]265的,“先天地生”[6]169,“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7]662—663而蝼蚁、稊稗、瓦甓、屎溺又绝不等同于“道”。语言之“肉”的思想进一步泯除了主客二分,使得“物物者与物无际”[7]663。
梅洛·庞蒂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他的思想轨迹和海德格尔也有很大的相似性。海德格尔从《存在与时间》中对“此在”(Dasein)的谈论到后期谈论语言,他认为,“语言是存在之家”[11],是从“此在”到“存在”(Being)的转移。梅洛·庞蒂也是如此,他对中后期对语言的探讨也是为摆脱唯我论而努力。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以摆脱沉沦(Verfallen/falling)为目的,而在后期则推崇老子的“知其白,守其黑”[6]183这句话,认为澄明即遮蔽、遮蔽即澄明。与此相似,梅洛·庞蒂在中后期对语言身体性的论证,也在进一步摆脱了主客二分的思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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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姜国峰]
“Speaking Speech”,“Spoken Speech” and Living Body——Analysis of Early Merleau-Ponty’s Views of Body Language
LIU Xi
(Center for Studies of Values and Cul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Speaking speech” and “Spoken speech” in 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 reveals that body is the birth place of speech and language.This distinction also reveals particularity of speech——it can form a language and cultural world which is relative independent.Although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Speaking speech” and “Spoken speech” do not overcome the dichotomy of subject and object,it reaches the Evening Ideas of Merleau-Ponty:Firstly, “Speaking speech” and “Spoken speech” are interdependent and can mutually transform.Secondly,“Spoken speech” is flesh.
Merleau-Ponty;body;speech;expression;language
B5
A
1007-5674(2014)01-0084-05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1.019
2013-11-18
刘溪(1983—),男,河北行唐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国外马克思主义,身体现象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