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树海,李谷乔
(1.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吉林财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开元政坛文场元帅 盛唐清澹诗风先导
——试析张九龄对唐诗发展的贡献
王树海1,李谷乔2
(1.吉林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吉林财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吉林 长春 130117)
张九龄是开元年间政坛、文坛领袖。作为盛唐早期的重要诗人,张九龄为后世树立了清澹含蓄的诗歌风范;而作为盛唐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奖掖、提携了很多具有非凡文学才能的有识之士。经他擢拔的文学后进,如王维、孟浩然等,也因人事上的亲近,而在诗歌创作上受其影响。在唐诗发展史上,张九龄热情响应陈子昂的诗歌革新主张,并以其卓著的创作实绩,彰显了积极的时代精神。可以说,张九龄是盛唐诗风的先行者。
张九龄;唐诗;盛唐诗风;先导;贡献
张九龄(678-740),韶州曲江(今广东韶关)人,开元盛世最后一位贤相,开元二十二年(734)五月至二十四年(736)十一月,任中书令、集贤学士知院事、修国史,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政坛领袖兼文坛领袖。不过,由于张九龄一生的政绩太过辉煌,以致人们往往将目光聚焦在他的政治作为上,而忽略了他的文学成就。建国以后的多部重要文学史专著①这些重要的文学史专著有:游国恩.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中国社科院.中国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十三所高校合编.中国文学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79;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台静农.中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五本文学史,均未提及张九龄的诗歌创作情况。,都没论及张九龄,这显然有失允当。事实上,张九龄曾因文思高妙、笔法精美而被唐玄宗激赏为“文场元帅”,对于这样一位盛唐早期当之无愧的政坛与文坛上的风云人物,我们是应该给予关注的。本文拟从三个方面探讨张九龄对唐诗发展的贡献,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确切地讲,张九龄是盛唐早期的重要诗人,在情思意蕴的开拓②与前代诗人相比,张九龄让山水诗容纳了更为丰富的情思意蕴,具体参见李谷乔.张九龄诗歌论稿[D].长春:吉林大学,2005。此处不赘述。、意境的营造以及白描、反衬等艺术手法的运用等方面,他都为盛唐诗人树立了典范,因而,翁方纲评价说:“曲江公委婉深秀,远出燕、许诸公之上,阮、陈而后,实推一人,不得以初唐论。”[1]那么,张九龄是如何做到“委婉深秀”的呢?事实上,这主要归功于他善于营造清雅澹远的诗歌意境,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张九龄自觉追求情与景圆融的整体美,他总能选取最具神韵的景物特征,浓缩个人最恰切的情思,将一切无关的事物全都淘汰,尽最大可能让外在景物与内心情感和谐起来。《望月怀远》就是这样一首融情入景、情景浑成的力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全诗围绕“望月”展开。开篇点出“明月”,接着就写因见月而怀人,因怀人而望月不舍,在从室内到庭院,又由庭院回卧室的过程中,诗人流露出不尽的相思之意。结尾处将“望月”与“怀远”融合,尤显匠心。既然寂寥的月夜无法排遣心中的哀伤,无奈之下,诗人竟突发奇想,意欲捧一把那唯一可以把自己与“远人”联系起来的皎洁月光,来赠予对方,以表达自己深挚澄澈的心意。全诗境界澄明阔大,“月”是诗人抒发情思的触媒,在那淡雅清澄的月色中,诗人融入了他全部的怀远之情,诗中的物象和意兴浑然一体,情与景妙合无迹。
张九龄凭借着高超的艺术鉴赏与提炼能力,创造出这首诗含蓄淡远、清雅蕴藉的整体意境美,他选择了最足以传达心绪的物象——澄澈柔美的月色以及人静露润的夜晚,提炼了在这种氛围里最适宜表达的情感——怀远相思之情,使用了圆转和谐的韵律,最终诗人让这一切色彩、构图与感情基调、节奏都和谐起来,营造出情景圆融、意韵绵邈悠远的诗境氛围。事实上,这便是诗歌意境的提纯与净化。诗中没有细致具体的心理或景物描摹,一切与意境氛围关系不密切的物象和情感,都被删弃掉了,只留下最核心、最传神的部分。这首诗是张九龄淡雅含蓄诗境美的最杰出代表,堪与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相媲美。
张九龄一生宦海沉浮,阅尽人间炎凉世态,在无数次的转官、迁谪、省亲的途中,诗人得以暂且偷闲,静下心来观赏自然景物,而物象也很自然地成为包容、寄托他人生感悟的载体。《耒阳溪夜行》《湖口望庐山瀑布水》《登荆州城望江二首》《西江夜行》等,都是张九龄因景生情、比兴寄意的佳作。其中《登荆州城望江二首》借长江水表达自己的时空哲思,抒发对历史的喟叹以及无可奈何的个人生命意识,其意境的深邃,堪比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诗云:
滔滔大江水,天地相终始。经阅几世人,复叹谁家子。
东望何悠悠,西来昼夜流。岁月既如此,为心那不愁。
浩浩荡荡的江水,永不停息,这让诗人感悟到宇宙浩瀚,无终无极。自然景物是永恒存在的,相比之下,人的生命却显得异常短暂且微不足道,从古至今,有数不清的英雄人物在历史的前行中做出了贡献,而那些创造丰功伟绩的英雄本身,却早已灰飞烟灭,永远消逝在历史的长河里。由人推己,反观自身,诗人觉得自己的结局还不如那些历史人物壮烈多姿,似乎自己的命运更悲哀——一个为朝政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的贤相,无故受黜,成为苟活于荆蛮之地的弃臣,其晚景是何其凄凉!全诗由江水落笔,慨叹了天地的永恒、时光的流转,叹惜了历史,也感伤了个人命运,景与情、物与我妙合无迹。
谢榛在《四溟诗话》(卷三)中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以数言而统万形,元气浑成,其浩无涯矣。”[2]张九龄作诗就是追求情与境、人心与物象的圆融浑成,故而其诗的意象凝练、纯粹,其诗的意境清雅深远。
其二,张九龄善于使用白描、反衬的艺术手法,确保诗歌整体意境淡雅蕴藉。
用白描的笔法勾勒、叙写出景物的姿态,在张九龄的《曲江集》里十分常见。譬如他概述庐山瀑布的灵秀,“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湖口望庐山瀑布水》);记述春江晚景,“江林皆秀发,云日复相鲜……薄暮津亭下,馀花满客船”(《春江晚景》);写月夜行舟的风物,“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岚气船间入,霜华衣上浮”(《耒阳溪夜行》);即便是写丰茂的林树和绚烂的鲜花,诗人也仅仅用“万木柔可结,千花敷欲然”(《冬中至玉泉山寺,属穷音冰闭,崖谷无景。及仲春行县,复往焉,故有此作》)简单概括;甚至面对秋天美丽的枫树林和硕果累累的、看了就令人喜悦的橘林,诗人也还是淡定地写道:“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初入湘中有喜》)……九龄为人素雅清高,他写诗也同样以疏淡的笔法点画物象,以便尽最大可能保持诗歌整体的素雅格调。
此外,反衬对比的手法在张九龄诗中也很多见。《曲江集》里常有逆向思维的诗句,如“檐际千峰出,云中一鸟闲”(《登楼望西山》),山本静止不动,而鸟则是活物,但诗人却故意化静为动,化动为静,让“千峰”因一个“出”字而显得雄奇,让“一鸟”因一个“闲”字而显得闲逸,此句的意境非常耐人寻味。再如“危楼入水倒,飞槛向空摩”(《登临沮楼》),极言楼高,所以说槛是“飞槛”,要摩空,而观者不免心有余悸,所以看到水中倒影而疑心“危楼”会“倒”。这里也是反向思维,诗人偏偏要将静物写作动态,几个动词的连用,意在渲染危楼的高俊不俗的气势。还有“山从函谷断,川向斗城回”(《登总持寺阁》),仍是化静为动,山与川本都是无生命的,诗人却用“断”和“回”来形容其走势,目的就是为了彰显山川的健美峭拔的雄姿。张九龄用反衬的手法,巧妙地将动静关系、明暗关系、多少关系作特殊处理,其中隐含的意蕴,非常引人深味。
应该说,在唐代张九龄是较早自觉追求清雅澹远意境的诗人,他诗中所表现出的情景妙合圆融的境界,以及他习惯使用的艺术表现手法,都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我们熟知的盛唐山水诗大家——王维、孟浩然、卢象、裴迪、皇甫冉等,也都在一定程度上借鉴了张九龄的创作经验。不过,要讲清楚这种创作上的影响,我们先要了解张九龄与这些文学后进的交谊。
事实上,张九龄在文学与仕途上的顺意,得益于他受到了宰相张说的赏识。张说(667-730),一生三次拜相,文章恢宏高妙,时人推崇为“大手笔”。史载,张说“一见厚遇之……叙为昭穆”,并赞许张九龄是“后出词人之冠”,尤其是在临终前,向唐玄宗极力保举了张九龄。于是,才有张九龄于开元十九年(731),被调回京城,并在开元二十二年(734)五月,擢为中书令,达到了个人政治生涯的巅峰。从开元二十二年五月到二十四年(736)十一月,张九龄做了两年半的宰相。
也许是有感于自己的仕途经历,追慕张说擢拔文士的风范,张九龄继承了张说选贤任能的用人政策,注重提携青年才俊。从开元十一年(723),任中书舍人,参与核心决策圈时起,直到晚年贬谪荆州,张九龄始终注意为朝廷培养、选拔文才兼备的有识之士。《唐故尚书主客员外郎卢公集纪》中就有关于卢象受张九龄识拔的详细记载:
尚书郎卢公讳象,字纬卿,始以章句振起于开元中,与王维、崔灏比肩骧首,鼓行于时,妍词一发,乐府传贵……丞相曲江公方执文衡,揣摩后进,得公,深器之,擢为左补阙、河南府司录、司勋员外郎。[3]
《新唐书·李泌传》记载:“李泌以神童召见,赋《方圆动静》,帝大悦曰:‘是子精神要大于身……张九龄尤所奖爱,常引至卧内’。”[4]事实上,李泌年幼时即敢言直谏,为张九龄所叹异和器重。李泌后来官至宰相,得封邺侯,想必心中也会感念早年张九龄对他的汲引之力。
还有才华横溢、被张九龄呼为“小友”的皇甫冉,《唐才子传》(卷三)、《新唐书·艺文传》和《唐诗纪事》都记载:“张曲江深爱之,谓清颖秀拔,有江、徐之风。”[5]从中足以看出张九龄对人才溢于言表的赏爱之情。当然,受张九龄提携的不止上述几人,比较著名的文学才俊还有王昌龄、裴迪、储光羲、綦毋潜等,在他们的诗文集以及相关史料的零星记述中,我们都能体察出这些人在不同程度上得到过张九龄的关照,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赘述了。这里重点想谈谈张九龄对盛唐两大山水诗大家——王维、孟浩然的知遇之恩。
王维(701-761),年轻时游历于诸王贵戚之间,诗名早著。考中进士后,任太乐丞,据《集异记》云:“(王维)及为太乐丞,为伶人舞黄狮子,坐,出官。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舞也。”由于这次“舞黄狮子”事件,王维获罪,出贬济州,这对王维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他在《被出济州》诗中写道:“微官易得罪,谪去济州阴……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从京官降为地方上微末小官,地位的急剧下降和仕途的坎坷危艰,让诗人发出了再回长安恐怕自己已是白发苍苍的慨叹。
但王维的愁绪很快就因张九龄的拜相而驱散,他作了《上张令公》向张九龄干谒:“贾生非不遇,汲黯自堪疏。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馀。”[6]表达了希求仕进的迫切心情。我们不能把此诗理解为单纯的个人投靠,其实从根本上说,王维希求张九龄汲引是源自他对张九龄清明政治的拥护。在《献始兴公》诗中,王维表达得更为显豁:“侧闻大君子,安问党与雠。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6]1237王维在这里明确说明是因仰慕张九龄开明政治而干谒的,表示自己希望张九龄不是因偏私,而是出于公正之心而擢拔自己。以词臣而为贤相的张九龄也很欣赏王维的才学志趣,他很快给王维回京的仕进机会,任命他做了右拾遗——扈从乘舆,负责向皇帝进言的重要职务。这让消沉的王维再一次燃起了政治热情。
然而,唐玄宗后期骄侈纵恣、暮气深沉,他开始厌恶敢言极谏、凡事力争的张九龄,在开元二十五年(737)五月,贬斥张九龄为荆州(湖北省江陵县)长史,据《资治通鉴》(卷二一四)载:“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7]王维为张九龄无故受黜深抱不平,他刚刚燃烧起来的政治热情再一次被熄灭了,他感到异常沮丧,写下了《寄荆州张丞相》:
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念旧恩。方将与农圃,艺植老丘园。目尽南无雁,何由寄一言!
诗中诉说了对张九龄的思念和知遇之感,流露出世无知音,不如及时隐退的想法。从王维后来的创作和生活情形看,恩相张九龄的无辜受黜,对他的人生态度、创作旨趣等方面的影响是非常深刻的。张九龄于开元二十八年(741)二月卒于荆州任上,王维也在第二年便隐居终南山,从此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
孟浩然(689-740),一生孤高耿介,愤世嫉俗。据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一)记载:一次,王维邀请孟浩然至内署,不想唐玄宗忽然驾到,孟浩然回避不及只好躲到床下,却被玄宗察觉。玄宗非但不怪罪,反而让孟浩然诵读所作新诗。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浩然却念起“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岁暮归南山》),这引起了皇帝的不悦,玄宗马上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孟浩然便被放还了。
张九龄却非常欣赏孟浩然坦诚孤高的个性,在开元二十五年贬为荆州长史后不久,他便召孟浩然入幕做从事。在为期近一年的幕僚生活中,孟浩然的心情是比较愉快的,这既源于他过去对张九龄开明政治的仰慕之情,又有现实相处过程中二人声气相投的缘故。其实,孟浩然对张九龄的敬慕由来已久,在《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他就曾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6]1638明确表达期望得到援引。当张九龄真的辟召孟浩然入幕后,孟浩然又深深地为这位无故受黜宰相的人格魅力所打动,更为其不幸的政治遭遇鸣不平,在《陪张丞相登荆城楼因寄荆州张使君及浪泊戍刘家》、《陪张丞相祠紫益山经玉泉寺》、《荆门上张丞相》、《陪张丞相登嵩阳楼》等诗里,我们可以很容易读出诗人的这种感情。
超越了地位、名望和年龄的距离,只因志同道合、情趣相近,张九龄选拔任用了很多才华横溢的文士,并且和他们结下了深挚的友情,而这种人事上的接近,反过来也促使这些文学后进在有意无意之间接受了张九龄创作经验的滋养。
我们仍以王维、孟浩然为例。首先,王、孟二人都善于作情景交融的好诗,二人都留下了众多风格含蓄秀雅的诗篇,兹举两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6]1276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6]1640
前一首诗是王维的《山居秋暝》。秋山傍晚,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直到夜幕微降,人们才约略感觉到秋气清爽。皎洁的明月在松间洒下了清辉,溪泉潺潺地在石上流淌。幽静的竹林里传来一阵洗衣姑娘的喧笑声,莲花荷叶摇曳,那是渔舟顺流而下。秋夜雨后的山村美不胜收,以至于诗人表达即使在秋天也愿意留在山中的情思。王维诸如此类情景浑成的佳作,还有很多,尤其是他的五言绝句,十分善于描写生活中最优美、最动人的一瞬间,或是情感的小片段,或是风景的小角落,他总能用最传神的语句和悠扬的韵律,将这一切都再现出来,而且是不露声色地描写,那其中含蓄清幽的意境,令人神迷心醉。
后一首诗是孟浩然的《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全诗前四句写景:黄昏幽谷里不时传出凄切的猿啸声,夜色中江流尤显得湍急,野旷无人,万籁俱寂,风吹树叶索索作响,江面上明月高悬,独照孤舟。如此凄清孤寂的环境,让诗人的乡愁、怀友以及漂泊无助之感,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以致诗人不由得潸然泪下。这首诗前景后情,景为情设,情因景生,情与景融汇浑成,境界含蓄凄寥,历来为诗论家们称赏。
其次,在具体表现手法上,王、孟也吸取了张九龄的创作营养,只是二人各有专长,王维擅长反衬,孟浩然则更擅长白描。
我们先体察一下王维的反衬手法。“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6]1300,以人语响反衬空山幽静;“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竹里馆》)[8]1301,则更加耐人回味,诗人要表达物我两忘的心境,就故意将“林”不知“人”说成是“人”不知“林”;还有“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6]1301,也是逆向反衬思维,诗人用“花落”、“月升”、“鸟鸣”这些动态物象,衬托出春山的清幽静谧。
孟浩然则更擅长素笔白描。“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6]1670。此诗作于科场失意后的漫游时期,全诗的情调低沉,艺术上采用白描手法,日暮泊烟中,一叶孤舟,寂寥的林树和江月等等意象,诗人淡淡写来,毫不费力,却十分巧妙地将个人情绪融入进眼前的物色中。再如前面引述过的《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前四句也是白描手法,黄昏雾气、山色暗淡、猿啸凄切、孤舟急行于月色之下……诗人素笔着墨,却极恰切、极传神地烘托出环境的凄清孤寂,为接下来抒情做好了铺垫。
清代陈沆说:“曲江渊源彭泽,启王、韦之雅操。”[8]的确,张九龄的诗歌创作经验,对王、孟、储、韦等诸多山水田园诗人确有很大启迪,陈沆所论,诚为剀切之言。但同时,我们也必须承认,象王维、孟浩然这样的超一流诗人,绝不会仅仅法从一家一派,他们一定是转益多师,并在兼容并蓄前代很多作家的艺术经验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成就自家风范的。
“唐初四子沿陈、隋之旧,故虽才力迥绝,不免致人异议。陈射洪、张曲江独能超出一格,为李杜开先”。[9]这是刘熙载在《艺概》中对于张九龄创作意义的定位。只是刘熙载的评价太过简略,他说的“独能超出一格”究竟怎么理解,这确实需要我们再仔细探究一番。
既然刘熙载将张九龄与陈子昂并举,那我们不妨也将此二人的具体创作情况做一下对比。众所周知,陈子昂在《修竹篇序》里提出了“风骨”、“兴寄”的主张,他还创作了《感遇》三十八首等优秀诗篇,从理论和创作上,都为唐诗健康发展指明了具体可行的道路,也对扭转唐初绮糜诗风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那么,张九龄的诗学贡献又是什么呢?
其实,张九龄对陈子昂的诗歌革新理论是热情响应的。他的《咏史》、《杂诗》五首、《感遇》十二首等作品,都效法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也是比兴寄意,深含讽喻之意的。从这个角度讲,张九龄继承了陈子昂的诗学理论。不过,虽然陈、张二人的诗学理念基本一致,但是,我们从二人的具体创作表现上分析,还是能够看出明显的差别。因为二人都创作过《感遇》诗,所以,我们以他们各自的《感遇》为例,简单分析一下二人创作上的不同取向。
陈子昂为人清刚俊爽,其诗往往因现实而发,指事造实、说理明志,且文字锋芒外露,情感鲜明,这就让我们能很容易地解读其诗歌的意蕴,甚至是能明确其诗所指涉的具体事件。如下面两首《感遇诗》:
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赢粮匝邛道,荷戈争羌城。严冬岚风劲,穷岫泄云生。昏曀无昼夜,羽檄复相惊。拳跼竞万仞,崩危走九冥。籍籍峰壑里,哀哀冰雪行。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10]
我本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10]59
第一首是《感遇》(二十九),创作背景是垂拱三年(687),武则天“谋开蜀山,由雅州道翦生羌,因以袭吐蕃”,陈子昂对此战略决策十分反对,专门写了《谏雅州讨生羌书》劝阻武则天,这首感遇诗系与谏书同时而作。具体表达了作者反对攻打生羌,预示了这场黩武战争将给士兵和百姓带来的祸患,并对统治者的决策失误,做了尖锐谴责。所谓“圣人御宇宙,闻道泰阶平。肉食谋何失,藜藿缅纵横”,言辞激切,极具讽刺意味。后一首《感遇》(三十五),作于垂拱二年(686),其时陈子昂随乔知之北征,有感于“匈奴不灭,中国未可安卧”,写了这首慷慨激昂的诗作。诗人由个人的出身和境遇落笔,写出胸中空有报国安边的宏图壮志,却得不到赏识的愤懑情绪。末二句“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尖锐地抨击了武周统治者未能吸取古代边患的教训,没有采取有效措施制止突厥的侵扰。两首诗,都抨击了当时敏感的朝政弊端,丝毫不留情面;抒写个人悲愤,也毫不掩饰。这充分反映出陈子昂继承了汉魏古体诗指事造实的传统,其诗叙事、说理、言志清晰磊落,风格雄浑劲健,确有“建安风骨”遗韵。
而张九龄的《感遇》组诗,则往往局限于表现穷达之际,郁结于诗人心中的各种感慨,且这些感慨往往是相互混杂、纠缠在一起,萦绕诗人心中,剪不断,理还乱,怕是连张九龄自己也很难说清他究竟要具体倾述哪一种人生喟叹。更兼诗人作为被黜宰相,始终有全身远害的考虑,因而,在创作中总是故意回避朝廷敏感的人事问题。以上原因综合起来,就使我们这些读者在千载之下很难明析张九龄诗中的具体所指了。故而,我们大体可以说,张九龄的诗往往不是由具体事件落笔,诗人只是在缘情而发,抒写纠错于心的各种慨叹而已,诗作的整体境界相当含蓄隐晦。譬如《望月怀远》,我们仅仅能体味到诗人那种难以排遣的两地之思,但张九龄具体是在眷念何人,是家人、情人还是他心目中的“明主”,无法确知,我们只是觉得诗境雅淡清远、深挚动人。再如下面这首《感遇》其六:
夕阳下山隐,北风乘夕流。燕雀感昏旦,檐楹呼匹俦。鸿鹄虽自远,哀音非所求。贵人弃疵贱,下士尝殷忧。众情累外物,恕己忘内修。感叹长如此,使我心悠悠。[11]
全诗比兴寄意:夕阳隐去,北风索索,燕雀呼朋唤友,鸿鹄哀鸣远去,这在暗示小人把持朝政,正人君子远黜,整个时局一片黯淡。结尾处,诗人对朝中人人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上下一片放纵腐败的境况,深表忧虑。全诗是因个人遭遇,还是由某个政治事件有感而发的,我们不得而知。我们仅仅能够体察到文字表述得异常隐讳,除此之外,便只是诗人那浓重的苦闷愤慨之情了。这就是张九龄的诗歌取向,现实中具体的事件或人物,往往只作为创作的大背景在诗中若隐若现,读者能感受到诗中浓郁的情韵,但却无法知悉其具体所指。
中国的诗歌早就有“诗言志”和“诗缘情”的传统。《尚书·尧典》最先提出“诗言志”,其言志主要是指在儒家文化熏陶下所培养出来的那种修齐治平的政治怀抱和政治才能的外露。而陆机的《文赋》则第一次提出“诗缘情而绮靡”,充分强调了创作主体的情感在文学创作中的作用。但是,自从南朝齐、梁以至隋及唐初,除了极个别的作品有“诗言志”的精神呈现出来以外,整个诗坛基本被空洞无味的宫体诗霸占,在那些浅俗的宫体诗人心中,“诗缘情”的“情”,就是低俗的官能感受,甚而至于认为“情”就是庸俗的动物情欲。这种诗歌创作观念延及唐初,但是,随着唐代经济繁荣,士人精神的高昂,这种衰朽的创作思维,越来越不适合传达唐人健康、自信、进取的心胸和气质,于是就出现了陈子昂、张九龄这样乘运而起的英雄。陈子昂主张指事造实,说理言志,风格质朴刚劲;张九龄倾向缘情写意,风格雅淡含蓄。二人都用各自的创作实绩,分别彰显了“诗言志”和“诗缘情”的优秀传统,为当时广大迷途诗人重新找回了阔别已久的积极的创作理念。应该说,陈、张二人的诗作,较早地传达了时代精神,开盛唐诗风之先河。故而,刘熙载才说:“陈射洪、张曲江独能超出一格。”[9]57《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评价张九龄:“《感遇》诸作,神味超轶,可与陈子昂方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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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艳红]
A“Marshal”of the Literal World During the Kaiyuan Period,A“Pioneer”of Delicate Poetic Style in the Flourishing Tang Dynasty——An Analysis of the Contributions of Zhang Jiuling to the Poetry of Tang Dynasty
WANG Shu-hai1,LI Gu-qiao1,2
(1.College of the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Jilin 130012,China;2.College of Journalism&Communication,Jilin University of Finance&Economics,Changchun,Jilin130117,China)
Zhang Jiuling was one of the political and literal leaders during the Kaiyuan period.As an important poet of the early years of the glorious age of the Tang Dynasty,he established a clear and implicit poetry manner;as the last virtuous minister of the glorious age of the Tang Dynasty,he rewarded and promoted many scholars with extraordinary literal abilities.The later literal talents promoted by him,e.g.Wang Wei,Meng Haoran,and so on,were greatly influenced by him because of their close relationships.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ang poetry,Zhang Jiuling enthusiastically responded Chen Zi’ang’s avocation of poetic reformation.With his outstanding achievements,Zhang Jiuling highlighted the significant spirit of that era.So,Zhang Jiuling was the pioneer of the poetic style of the Glorious Tang Dynasty
Zhang Jiuling;the Tang poetry;the poetic style of the Glorious Tang Dynasty;forerunner;contribution
I206.2
A
1007-5674(2014)05-0001-06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5.001
2014-07-06
王树海(1950—),男,山东泰安人,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佛禅与中国文学;李谷乔(1979—),女,吉林长春人,吉林财经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佛禅与唐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