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雯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0)
《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毕飞宇的第一本自传性作品,由几十篇记录了与作者往事相关的小短文组成,表面上写的是作者童年时代的衣食住行、玩过的东西以及接触过的人,实际则呈现了作者的生平、个性以及个性形成的原因,它满足自传的三个基本条件:“第一,自传是作者的自叙;第二,自传的内容是生平的回顾;第三,自传以‘故事’的形式出现。”[1](P.293)它同时还具备优秀自传所应有的品格。
“自传的内核是自传事实,但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也同样不可或缺。它们水乳交融,三位一体,构成了自传里事实的三维性。”[2](P.32)《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写的都是毕飞宇童年时期的一些琐事,可正是这些琐事成为了打开毕飞宇思想及个性之门的钥匙。如“我喜欢遐想的习惯就是手电筒带给我的。……它在黑色的夜空里摇晃,你什么都看不见,你反而找不到任何一颗星星。但少年的心就此变得浩瀚”。[3](P.62)家里的热水瓶使他们家变成了农民的“茶馆”和“知青俱乐部”,这给他带来了对“广阔和未知的热切与冥想”。“‘一堆琐事’因呈现自我的‘生成’而被赋予特别的意义。它们不再是‘一堆琐事’,而是展示自我生成的一组自传事实。”[2](P.24)
吴义勤曾评价毕飞宇是“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那是因为他擅长把故事升华为寓意,这种方法也被毕飞宇用到了自己的纪实作品里。在《水上行路》里他讲了一个撑船的故事:“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经把一条装满了稻谷的水泥船从很远的地方撑回打谷场。以我的身高和体重来说,那条装满了稻谷的水泥船太高了、太大了、太重了,是力所不能及的。可事实上,我并没费太大力气。”首先毕飞宇开始意识到这个事件的反常:“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呢?”接着寻找出原因:“水泥船在离岸的时候大人们推了一把,笨重的船体开始在水面上滑行了。这是极其重要的。”再通过笨重的船体联想到其他巨大的事物,即“巨大的东西有两个特征:巨大的阻力和巨大的惯性。这就是为什么泰坦尼克号在停火之后还会撞上冰山的缘故”,然后得出结论:“事实上,在巨大的惯性之中,你只要加上那么一点点的力量,它前行的姿态就保持住了。问题是,你不能停,一停下来你就再也无能为力了。”最后升华到对人生的体悟:“无论多大的事情,哪怕这件事看上去远远超出了你的能力,你都不要惧怕他。‘不可能’时常是一个巍峨的假象。在它启动之后,它一定会产生顽固的、取之不尽的、用之不竭的惯性,你自己就是这个惯性的一部分。只要你不停息,‘不可能’只能是‘可能’,并最终成为奇迹。”[3](PP.75-76)可见,外在的事实不断地被内化。“把一件琐事层层剥笋,作者展示了心灵的巢痕。事实已不仅仅是事实,它因为与心灵的互动获得了意义而成为经验。”“事实的经验化是自传事实的又一个特征。”[2](PP.24-25)
“自传作家的主要任务就是呈现两种关系:第一,我与别人的关系;第二,我与时代的关系。在呈现这两种关系的过程中,他不断地揭示自我。要展示我与别人的关系,需要的是传记事实;要说明我与时代的关系,自然少不了历史事实。自传实际上是以自传事实为中心的三足鼎立。”[2](P.35)《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共七章,其中有两章都是专门写作者童年时代接触的人,占了整个篇幅的三分之一左右,钱钟书曾说:“为别人做传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4](PP.3-4)毕飞宇在第四章专门讲到了各种各样的手艺人,那是因为他除了上学,“用在观看手艺人劳作上所消耗的时间大概是最多的了”。观看手艺人劳作不仅培养了毕飞宇的耐心,还让毕飞宇意识到了他人的重要性,因为“‘了解生活’不是从了解自己开始的,‘了解生活’必须从了解他人开始”。[3](P.150)这就是说,真正的自我是“微乎其微”的,需要在与他者的融会中不断生成。“要描述别人的影响,就不得不增加传记事实的比重。”[2](P.38)所以自传事实和传记事实是连体共生的。除此之外,我们在《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那些琐事的背后还能看到作者童年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背景,那是个贫穷的物资匮乏时代,“一个人在一年当中可以使用多少布,国家有严格的规定,这个规定就是‘布票’。没有布票,你‘寸布’难求”。[3](P.15)那是个风声鹤唳的时代,“如果你有一句话没有说好,或者说,你有一句话让做领导的不高兴,那你就麻烦了,你会成为‘坏人’”[3](P.23)。那是个对“人”极度漠视的时代,“相对于漫长的政治运动,武斗和打砸抢毕竟是短暂的,比武斗和打砸抢更加恐怖的是对人的废弃”[3](P.66)。毕飞宇与其说在描述历史事实,还不如说在重温心灵的震撼,他看中的是历史事件在他自我成长中的印迹。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自传事实、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自传里事实的三维性。
“跟传记作家不一样,自传作家往往从特定的身份出发来再现自我。身份认同是他们组织以自传事实为主、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为辅的一个基本原则。”[2](P.83)“自传者在写作前必须确定身份,才能回顾过去,对无数的材料进行选择和扬弃、使用和安排、解释和说明。他对自我的认知和评价,都同他对身份的自我认定有关。”“有些身份有着明确的外部标志,有些身份需要社会的公认,也有些身份待自我的确认,有些身份确定了以后又可能失去,因此,身份是确定的又是变化的。”[1](PP.311-312)毕飞宇在《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显示出鲜明的身份意识,书名即说明了他的自然身份——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苏北少年,书中的内容都是作者对自己在苏北度过的童年少年的回忆,都紧紧围绕着这个身份展开。在书中,除了可以看到毕飞宇童年的时代特征,我们还可以感受到苏北农村浓厚的地域特色和民俗风情,比如没有窗户的、盖着麦秸秆的、只用泥草和木头建成的“草房子”,广阔无垠的平原地貌,白花花的盐碱地,还有习惯于水上行路的兴化人。我们也可以看到童年毕飞宇和堂吉诃德一样拥有英雄梦,他多次描述自己的“堂吉诃德”情结:打弹弓的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骁勇的战士,把麻雀想象成敌人,把弹弓想象成武器。在毕飞宇的记忆里,荒地一直是最令他酣畅淋漓的那个部分,在这里,他再次明确他“苏北少年堂吉诃德”的身份:“一个黑色的、皮包骨头的、壮怀激烈的少年,他是年少的、远东的堂吉诃德……他的心中充满了没有来路的正义。”[3](P.222)“身份是自传者写作的起点,也是其文本的归属。传主从自己的身份,特别是主导身份出发,叙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最终是证明了他确实具有这一身份,在字里行间总是反映出这种身份。”[1](P.319)可见,“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毕飞宇一以贯之的身份认同,《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就是这一身份的诠释和证明。
“自传是对过去的回忆,也是现在的自我对过去的自我的认识和评价,或者说,是现在的自我同过去的自我的对话。”[1](PP.308-309)在《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毕飞宇就是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书写自己的童年少年生活的,这个过来人是经历了艰苦时代和乡村生活磨砺的清醒者,是一个积累了足够人生智慧的旁观者。所以我们经常在文中看到他充满智性的感悟和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到毕飞宇对过去的自己的自省和忏悔。他谈到一次曾亲身参与过的“批判”,他在当时感受到自己“在邪恶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兴奋”,但后来的他认识到了此举带来的严重后果:“他所受到的伤害我们只能想象,永远也无法体会,他的小半辈子其实都毁了。”这甚至影响到了他日后的创作:“我写过不少关于‘文革’的作品,但我从来没有写过‘反标’题材。……我不情愿去碰它。这里头有我的软肋,我的疼。”[3](PP.296-299)自身的成长和思想的变化,使毕飞宇进行了深入的反省和思考,对同一事件有了完全相反的认识和感情。他经常在文中点明自己长大后的也就是现在的身份:“长大之后,我成了一个现代的文明人。”[3](P.12)“后 来 我 真 的 做 了 作 家 了。”[3](P.153)“作家”是毕飞宇的职业身份,《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的童年往事起到了身份转换器的作用,呈现了毕飞宇是怎样由一个在苏北乡村长大的孩子转变为作家的。在开篇他就阐明了从小居无定所的生活对他的深刻影响,因为这样的生活让他拥有更多的生活体验,这是成为作家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他在很多文章里都谈到了这种身份上的转化,阐述了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对日后小说创作的直接影响,如:“我很高兴我来自生活的最底层。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最底层得天独厚,它可以让你看到生活的源头,无论你面对怎样的花花世界,你都不会花眼。”[3](P.186)一个小小的手电筒也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来源:“在我的童年与少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手电筒。我在许多小说里描写过手电筒,是它让我的童年与少年变得非同一般。”[3](P.60)撑船的经历则让他悟到了耐心的重要性,而耐心则是一个优秀作家的必备素质。小时候观看父亲批改作文的习惯也为他日后的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因为“它帮我建立了标准,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父亲的批语和评语在那儿”[3](P.287)。而想象力的培养更是他成为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主要来自他父母亲每晚灭灯后的对话:“我的父母亲仅仅依靠对话就给我勾勒出了另一个完整的世界。就在阒寂的黑夜里,我的想象力生动起来了。”[3](P.268)正是这些看似平常琐碎的小事促进了毕飞宇从一个普通苏北少年到知名作家的身份转化。毕飞宇鲜明的身份意识始终贯穿全书。
《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不仅呈现了毕飞宇童年少年时代的生活,解释了他思想性格的成因,追溯了对他后来生活与文学道路产生深远影响的确定性因素,还拥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1.《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具有很强的故事性,主要是通过几个手段实现。第一,大量的细节描写和“场面”的叙述方法。细节描写增添了作品的真实性和情趣,塑造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场面的叙述方法主要是指“作者对自己的经历经过筛选,留下若干个主要事件,以此为中心组成场面进行叙述,其中经过种种加工、修饰以至补充。这种叙述方法是小说中常用的,也更容易揭示因果关系,更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1](P.302)。毕飞宇笔下的童年时代通过“场面”组织材料,一个场面就是一个故事,或一组性质相似的故事,他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玩过的东西、做过的游戏、接触过的人、印象深刻的情景就这样生动而趣味化地浮现在读者眼前,给人极深的印象。第二,抓住体现时代本质和地域特征的事物来写,并在文中引用了大量的民间谚语,给我们留下了一幅生动的六七十年代苏北乡村的地域风俗画,我们读了之后,不但可以了解那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情况,还可以了解那个时代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生活习惯以及苏北乡村的地域特色和民风民俗,这使得文本除了具有故事性和可读性的同时,又有了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和历史文献价值,从而有效缩短了现实与历史、作品与读者之间的距离。第三,通过修辞、结构等方面的叙事技巧,比如比喻、拟人、制造悬念、对比等等,进行故事式的叙述,从而大大增强了文本的文学色彩。我们经常看到这样的句子:“孩子们的内心始终是一条狗,你永远都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撒欢。”[3](P.109)“水从来都不着急,它们手拉着手,从天的尽头一直到另一个尽头。”[3](P.78)“我是懵懂的,而我的心却欣欣向荣。”[3](P.212)对比结构的运用则使作者的意图得到更深刻鲜明的呈现,使小说文本更具有张力与表现力。
2.智性话语的大量使用使得作品具备了深刻的哲理性。在《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作家总是用现在的“我”去衡量、判别和评价过去的“我”,对那些零碎分散的日常琐事,尽量寻找出其中的因果关系,做出更合情理、更有深度,也更有情趣或意味的解释,在讲故事的同时念念不忘把故事升华为寓意,无论是做游戏、劳动还是观看手艺人劳作,他都能发现“小故事”中蕴含的人生哲理。此外,他还对时事、文化和文学创作等方面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和精辟的论述,全方位地展示了其文化品位、思维情感、人生追求、写作生涯、社会交往、亲情友情,使得作品带有杂文的味道。
3.毕飞宇把自己“轻盈而凝重”的小说理想贯穿于这部自传性作品中。主人公所处的本是个艰苦的时代,而一个有着复杂身世的孩子在那个时代注定要承受比别人更多的歧视和压力,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的贫穷、愚昧、专制、野蛮,可是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紧张和沉重,这是因为毕飞宇在书中大量运用了戏谑、反讽、调侃、口语式的语言和语调,这种语言和语调消解了事件本身的沉重和严肃。
4.采取了图文结合的叙述方式,以文字为主,但配上了与文字相关的漫画,许多毕飞宇童年的事物和场景,都以漫画的形式直观地显现在我们眼前。这些漫画蕴含的丰富信息必须借助文字才能被传达出来,“文字阐发绘画的意义,绘画解释文字的信息,由此,图与文融会成为互动互释的互文性文本,融会成具有生命情趣和人文意味的意义相关体”[5]。“图文互动”的方式不仅满足了现代社会人们快速阅读的需要和对视觉愉悦的追求,还创作出了一个真实生动有趣有现场感的文本。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具备优秀自传所应有的品格。但是,
它并不是一部标准的自传,因为标准的自传“要对自己作出一个尽可能完整的叙述”[1](P.422),而我们从《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中并未看出作者完整的成长变化经历,有的只是作者对童年时代的衣食住行、玩过的东西、接触过的人、印象深刻的场景的回忆,虽然这些回忆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作者在叙述的时候也能做到以自己为核心,但都是零散化、片段化的,构不成完整的历史,没有标准自传那样集中和完整,属于自我回忆录。“这类回忆录接近自传,但同标准自传相比仍有所不同,因为它不要求完整、全面的叙述,可以看作非正式的自传。”“回忆录不像正式自传那样要求完整,自传中难免的那些一般性的、比较平淡的内容在回忆录中就可以免去,作者记录下来的是那些曾经使他激动、兴奋和印象深刻的东西,他也可以更自由地把轶事、故事、传闻等内容穿插在叙述中,因此回忆录中包容着更丰富、更生动、更具原生态特征的材料,也更紧凑、更集中、更多故事性。”“总体来说回忆录的自传特征低于正式自传,可以归入亚自传。”[1](PP.426-428)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认定《我们小时侯·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是一部优秀的“亚自传”。
[1]杨正润.现代传记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2]赵白生.传记文学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毕飞宇.苏北少年堂吉诃德[M].济南:明天出版社,2012.
[4]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5]张宏图.原来自传还有另一种写法——简评《我的上世纪》[J].山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