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润清 让每个生命开自己的花

2014-04-17 08:22庄真诚成都报道摄影赖许竹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黄润语文老师

本刊记者_庄真诚 成都报道 摄影_赖许竹

黄润清 让每个生命开自己的花

本刊记者_庄真诚 成都报道 摄影_赖许竹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是在炎热的七月。刚初中毕业的黄润清,捏着峨眉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跑到家后面的山头上,坐在一棵大树下,号啕大哭起来。这并不是他期待的结果,法律、机械这些专业多好啊,没想到录取他的却是他最不愿意读的师范专业。15岁的黄润清哭累了,坐在山头上,看着远处正在阴沉的天空——似乎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一如他惆怅的心情。

“真的是哇哇大哭,痛快地流了一场泪。”现在已是芳草小学校长的黄润清,坐在办公桌后面的黑色皮椅上回忆到这里时笑了起来,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弧度又加深了一点,无框眼镜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成为教育工作者,纯属‘误入歧途’。”他的教育生涯,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场的。

对弊端认识越清楚 变革的愿望越强烈

与记者见面之前他刚去区上开了会,学校马上面临新学期,工作很快就会呈几何级数地累积起来。作为一校之长,即使离学校开学还有几天,他也需要比一般教职工更早进入工作状态。校园里空空荡荡,天空开始飘着小雨,记者在门卫室没等多久,黄润清便回来了。他从车上下来,中等个子,中等身材,头上戴着一顶单沿帽,算是整个外貌上比较突出的特点。原本以为,能成为学校校长的人总会带着些雷厉风行的气质,黄润清给人的感觉却格外温和,和记者点头示意后,就走到保安身旁说,学校门口有一些垃圾,记得清扫一下。说话声音不大,缓慢,有力,和蔼,并不强势。就如同他作为校长的管理风格,温和而坚持。

芳草街小学以“个性化教育”取胜,这个名头听起来响亮新鲜,学校外墙上也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改革的成果展示和外界的评价。实际上,要让一所学校真正贯彻“个性化教育”,真正实践其内涵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十年前,“个性化教育”的理念在芳草小学刚提出来的时候,就受到了质疑。前来调研的专家认为这只是一张鲜亮的皮,实际价值还得打上个问号,这个观点让学校内部产生了动摇。改革伊始,黄润清压力不小。学校部分人主张放弃“个性化发展”这个概念,争论异常激烈。内部的争论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黄润清让老师自己深入学生之中,深入整个教育环境,以看到旧课堂的弊端。黄润清知道:只有对弊端认识得越清楚,老师自己变革的愿望才越强烈。

这招效果不错。黄润清说,他的教育价值观是“崇尚个性”。所谓“个性”,说穿了就是“人”的个体本身,不管是课堂改革还是管理改革,学生与教师才是关注的核心。黄润清认为,他提出的理念是能够解决相关问题的,最后,他的坚守得到了学校老师们的认同。

“一所学校,如果把学校发展目标看成工作出发点和核心追求,教师、学生便会成为实现目标的工具,于是教师、学生负担重的问题,学生身心发展的问题,教师职业倦怠的问题也将成为必然。”黄润清把他的理念概括成了一句特别诗意的话,“让每一个生命都开出自己的花。”

误入“歧途” 却成为一生的道路

“我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要成为一名教师。特别是年少的时候看到老师窘迫困苦的现状,更加不喜欢这个职业。”谈及当初,他依旧这样强调。年少的黄润清心比天高,总是想做这想做那的。15岁的他成绩很好,在班里是数一数二的,然而,被师范学校录取,却完全是个乌龙事件。

上世纪80年代,大学入学比例相当低,约在4%左右,因此,在初中毕业后选择读中等师范学校而不是高中,提前参加工作,拿个“铁饭碗”,便成为家境普通却成绩优异的学生的首选。在这样的情况下,考中师的竞争便异常激烈,甚至有了这样一种说法:“考中师比考大学还难!”

黄润清当时并不明白招生规则——师范学校会在高中之前招选考生,发出录取通知。这一乌龙事件,让他错失了上高中、以后再考大学,读自己心仪专业的机会。读师范学校,对很多考生是个大喜讯,但对黄润清来说,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煎熬。他读师范的那几年,“坏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同班同学中,成绩没有他好没能考上中专中师的,大都升上了不错的高中,这让黄润清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结果,几年后我的好多同学都考上了大学,而且还不乏名牌大学。”这些消息,让年轻的黄润清郁郁寡欢。

中师毕业后,他被分配到眉山一所小学教书——他并不满意这样的状态,实际上的确也满意不起来。年轻的他,耳边不断听到曾经的好友、同学去了更远地方,过着更精彩生活的消息,或者听到他们从远方带来的新奇见识,而自己却只能站在三尺讲台上,拿着一根教鞭,面对着一群懵懂的孩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程序。

黄润清决心要做出些改变,他开始攻读法律,考取了法律专业的大专文凭。他试图凭借法律方面的专业知识和文凭,去政法机关或者宣传部门工作,但是“规矩和体制都太死板了,无法调动,太麻烦了”。他的挣扎就如同蚍蜉撼树,没有任何作用。就这样,时间越拉越长,黄润清在教育岗位上不知不觉一待就是十多年。

年轻时,黄润清总心里长着一双翅膀,总是觉得男人是不适合做老师的。教师这个职业,并不在少年黄润清对未来的设想之内,但是误打误撞,命运却把他领到了教育这条道路上来。在离开眉山的前几年,黄润清心里已经开始慢慢感受到了作为老师的成就感和愉悦感。

有一次黄润清在外出差几天,没给学生上课,当他回到学校刚走到楼下时,就听到楼上孩子们一阵欢呼:“黄老师,黄老师回来了。”整个班的孩子们倾巢出动,像小鸟一样奔到黄润清身边,围着他,拉着他。这种幸福感在黄润清心里流淌,他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有意义的。

时间来到了1997年,黄润清偶然得知成都市芳草小学正在招聘老师的消息,这时他已经32岁了。黄润清抓住了机会,果断参加了招聘考试,并被顺利录取,他走出那个“狭小”的城市来到了成都。在芳草小学,因为表现优异,黄润清慢慢地在教育这条道路上越走越顺,讲课、教案、研究屡屡获奖,2009年,黄润清成为了芳草小学的校长。

语文教育 当具“温柔”的价值内核

当语文老师二十多年,黄润清对语文教学的质疑就存在了二十多年。

“什么是好的语文教学?”黄润清把这个疑问抛给记者,随即自己又做出了回答,“语文教学的问题,说穿了,其实就是这几十年来教学目的都集中指向考试成绩。而我们都知道,如果要用语文成绩来代表语文素养的话,这是很有偏差的。”

黄润清把座椅转了一个方向,面对记者,他的神情显得丰富起来,连声音都有些高亢,“语文素养的核心要素是听说读写,但是语文考试涉及的一般都是知识性的东西,甚至只是所谓的知识性,比如考学生这个字怎么拆分,那个句子是什么修辞手法,像解剖尸体一样解剖文章。做大量的题,对提高成绩有益,但是对语文素养却没有什么帮助。文学是一门艺术,艺术是感染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很有兴趣去欣赏文学的,但实际上中国人的读书情况如何呢?‘第九次全国国民阅读调查’的数据是,2011年中国18到70周岁国民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为4.35本。为什么我们现在读书读得那么少,是因为缺少了对文学艺术的感知。”

“语文”这门学科,是随着现代化教育制度的演变而形成的。传统的语言文字教育,是众所周知的四书五经;到了近代,进行学科改良,“语文”开始成为基础教育中的一门学科。最初,在洋式学堂中,语文学科的名称曾经被确定为“词章”“中国文学”或“中国文字”。梁启超在1906年创办长沙女子学堂,把学科名称改为“国文”。

1920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国民政府教育部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先行将一、二年级国文改为“语体文”,并规定至1922年,凡旧时所编的文言文教科书一律废止,皆改为“语体文”。而所谓的“语体文”,即“白话文”的另一个称呼。提倡口语化,更加贴近生活,此事件堪称中国母语教育史上旷古未有的变革。

1922年,国民政府颁布“壬戌学制”,形成以初等教育、中等教育和高等教育为主的三段教育学制。虽然诞生于近百年前,但“壬戌学制”的七条指导思想拿来指导今天的教育完全契合:适应社会进行之需要,发挥平民教育精神,谋个性之发展,注意国民经济力,注意生活教育,使教育易于普及,多留各地方伸缩余地。

作为指导者和起草者,胡适对新学制有过这样的评价:“新学制的特别长处,在于它的弹性。”在这种教育思想指导下,语文教育改革在人文教育、生活教育等方面得到了凸显。

在黄润清看来,这时期的语文教育具有“温柔”的价值内核。

对当代语文教育反思的人不在少数。“如果没有让学生感受和领悟文学的艺术美,那就从根本上消解了语文课的功能,仅仅变成了扫盲和识字课,语文课本身就暗含着非常强的审美教育潜力,仅仅用分析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的手段,是在扼杀语文教育的根本功能。”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章启群如是批判现在语文教育的误区。

“语文课的目的,是为了考试还是育人?”黄润清在教学课程中不断思考着这个问题,他琢磨出一套自己的教学方法——情境读书法。“语文老师不会教学生没关系,你让学生不喜欢阅读书籍,那么就很失败了。我的目的就是要让孩子们自己去读课文,自己去悟,去意会文字的美。”这是黄润清想要达到的效果。

成长过程应该是快乐的 是享受而不是折磨

作为语文老师的黄润清开创“情景读书法”成功了,但是作为校长的黄润清却开始疑惑了,这种反思和质疑也许跟他十几年来不断积蓄力量,想要改变自己现状的欲望是相关的,是一种思维的惯性和延续。

他看到随着孩子们年级变高,反而越发变得没有活力。原本自信满满、很喜欢学校的家长和孩子,到了后面都变得谨慎少言。“一年级的家长、学生来学校时,情绪都十分高昂,信心满满,每个家长脸上都洋溢出‘我的儿子是龙,我的女儿是凤’这种自信。但是,到了四五年级,你去问学生,‘你现在觉得自己厉害不厉害’,他们给你的回答是,‘我不行’。那哪个最厉害?他就把成绩最好的指给你。除了成绩,似乎其他的都不在考虑范围,这就是我们的教育现状。”

黄润清认为是教育评价体系出现了问题,他觉得不应该以考试成绩为唯一的评价标准,不应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在他看来,评价优秀的标准是多元的,应该针对每一个个体,去衡量每个学生的优点和长处。

2000年以后,芳草小学取消了“三好学生”的评选,取而代之的是“争章夺星”。“争章夺星”的评价标准更加多元化,评价内容甚至可以由学生自己决定,黄润清说,“这是为了激励学生的信心。激励信心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让学生各个方面都获得发展。而全面发展最好的策略是什么?就是尊重每个人的差异,尊重每个人的个性,来促成每个人的发展。”

“我当校长,原则有两条:第一,尽量按教育规律办事;第二,摸着自己的良心办事。”黄润清解释,所谓摸着良心,就是时时想到教师应该给学生带来什么。“我认为我们给学生带来的应该是一种价值观的构建,一种情感的构建。这在考试成绩上反映不出来,但是对学生以后的人生来说却又是最重要的。”

他给我们分享了袁嘉朗的故事。

袁嘉朗是个让各科老师都头痛的学生,赖老师班上的同学分成了A、B、C三组,他连在C组戴“博士帽”(赖老师班上设立的奖章)的要求都达不到。有一天,赖老师对他说,“袁嘉朗,只要你下一次考上了60分,我就给你戴博士帽。”袁嘉朗起初不敢相信,因为只有分数上了80分才有博士帽戴。有了赖老师的鼓励,袁嘉朗开始变得认真起来,家庭作业做得比以前好,也爱思考问题了,结果在下一单元考试中得了62分,而上一次他只考了45分。赖老师在班上大力表扬了他,还亲自给他戴上博士帽。在下一单元中,赖老师问他愿不愿意尝试考上70分,袁嘉朗不假思索地回答:“试一试嘛!”从那以后,他学习的劲头更足了,数学成绩像爬梯子一样,一梯一梯往上升……

“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给了他信心和鼓励。我希望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能自我发现和自我肯定,享受快乐童年。必须强调:学生成长的过程应该是快乐的,童年是享受而不是折磨。”黄润清觉得孩子就应该享受童年,而教育如果只是为了升学而存在,忽略了作为个体发展应该有的天性,那就容易让孩子们变得扭曲。黄润清说,他秉承尊重“个性”,其实就是尊重孩子的天性。

把课堂还给学生 把课堂建构的权力还给老师

黄润清的管理方式浸透着这样一种思路:让学生和老师做自己的主人。他不仅号召把“把课堂的权力还给学生”,也执行着“把课堂建构的权力还给老师”。刚刚开始课堂改革的时候,就有老师来问他:“黄校长我到底该怎么干?”他回答说:“课堂是你和孩子们的。应该是你告诉我,你在怎么干,你要怎么干。”慢慢地,老师们开始意识到:这个校长不“可靠”,校长那里没有现成的模式拿来用,得自己想办法,去尝试。黄润清说,这样下来效果不错,课堂模式开始多元化,学生的主动性提高了不少。

就这样,芳草小学的改革开始有序地推动,十多年来,逐渐名声在外,来参观学习的人近两年来有两万多人,“每个月,来参观的大巴把学校外面都停满了。”

“这种改革,是否也推动了学生更加全面的发展,比如说在成绩进步这一方面?”记者提出了这样的疑问,试图想得到某种证明——这种带有人文关怀的教育理念也可以有助于学生成绩的提高。黄润清则摇了摇头:“你看,我们不自觉地就要落入这个套路里——改革得好不好,要看成绩好不好。但是,我们的改革是不以成绩为标准的——”

“拿语文举例,字词句文,你反复地练,反复地做题,成绩就会提高。但是相应地,如果我们想要去提高学生的综合素质,那势必会影响他的应试成绩。”黄润清继续衍生语文课的例子,“我们假设语文课一学期是100节课,我把这100节课都拿来教知识点,然后出大量的题,反复训练,让学生死记硬背,那么成绩都能提高。但如果我把这100节课砍掉20节课拿来进行语文素养培养,拿书去给孩子读,读了之后大家来说说体会,一起开个读书会,你对这本书怎么看,你的感想是什么,进一步指导学生学会阅读,喜欢阅读,教给他们阅读的方法……但这些东西学了,期末是不考的。如果要全面培养孩子们的素养,学习、记忆知识点的时间就会变少,这种改革提高了学生的综合素养,对成绩提升的作用肯定就不是那么大了。如果你非要用考试成绩来评判其成果,那我只有说它不是成功的。但是,教育的成功与否,是不是只用考试成绩评判的呢?”黄润清的这个回答让我有些震动,一时间无从回答。此时,气氛一下安静了下来,一时无声。一直飘着的小雨停了,窗户外面一簇翠绿的树叶被风吹着,轻轻晃动。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在自己回答这个问题一样说道:“评价是教育的一部分,也重要,但只是其中之一。我们主要看教育的过程,我们承认每一个老师的个性特点,承认每一个学生的个性差异,也承认每门学科的个性差异。”

“你就没有担心过吗,毕竟成绩仍然是非常直观和重要的指标?”我继续问。

“做教育改革的确就是戴着镣铐跳舞,肯定是有压力的,确实这个大环境主要还是看指标,看成绩。”黄润清并不否认,他们已经推行了14年的个性化教育,对于素养培养和学业成绩的关系究竟如何,却也不敢轻易下结论,“我们不能完全否定考试成绩的作用,但是越往后面看,这种改革对成绩的影响越小。特别是数学这类需要科学素养更多的学科,对成绩的影响就更小了,所以我们的数学还是考得非常理想的。成绩与素养,不是对立的关系,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毕竟,没有分数就没有今天;但是,只看分数却没有明天。”这一点黄润清还是比较自信的。

最后我问黄润清,支持他教育理念的动力是什么。他把身子靠在皮椅上,摇了摇头,这是访谈过程中他第三次摇头,他并不觉得所有人非要有某个特殊的事件成为人生的转折点。他说完这句话后,我稍稍能明白为什么他如此强调学生要享受教育的过程,而不要一味在意最终的结果了。他说:“人往往以为,总会有什么特别的机遇确立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但事实上,大多数人拥有的都是平淡的人生,人生观、价值观都是慢慢确立的,可能经过动摇又慢慢修正。确实,人生是必须有航线的,而大海深处的灯塔就是我们人生的目标。但是,等我们到达灯塔的时候,可能才发现它并不是所需要的。无论如何,它为我们指明了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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