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继珂
2008年2月,纽约爱乐乐团访问朝鲜,并在东平壤大剧场举行了一场成功的演出。作为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建国60年来美国文化组织的首次到访,当时海内外媒体都倾向于将之视为一场“音乐外交”,并高度评价它对提升美朝关系可能具有的重要作用。但5年之后重新回顾该事件,人们却发现,喧嚣之后一切仍复归沉寂,所谓的“音乐外交”不过是一个噱头。
不过,是否可以因为这样一个独立事件就将音乐外交的作用彻底抹杀?答案无疑是否定的。毕竟,历史上不乏音乐外交发挥作用的例子。例如,1952年波士顿交响乐团在巴黎就为美国赢得了比约翰·杜勒斯或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做一百场演讲还要多的欢呼声[Diplomatic History,Vol.36,No.1 (January 2012),p.22,以下引用只注页码];而美国之音广播节目“美国音乐——爵士时间”(Music U.S. A.-Jazz Hour)主持人威利斯·康诺弗(Willis Conover)访问东欧和苏联更是受到明星般的对待,莫斯科出租车司机甚至可以从其特有的深沉嗓音中辨认出他……这就是音乐外交的魅力!然而,受研究角度以及史料等因素制约,有关音乐外交的话题并没有得到学者们的过多关注。*当然,也有少数西方学者在论及国际间的文化交流时会部分提及音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在笔者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只有少数几部专著围绕音乐外交展开论述,相关作品包括:Penny M. Von Eschen, Satchmo Blows Up the World: Jazz Ambassadors Play the Cold War,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Lisa E. Davenport, Jazz Diplomacy: Promoting America in the Cold War Era,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9; Jessica C. E. Gienow-Hecht, Sound Diplomacy: Music and Emotions in Transatlantic Relations, 1850-1920,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9。
2012年,由美国对外关系史学会会员、德国科隆大学(University of Cologne)教授杰西卡·吉诺-赫克特(Jessica C. E. Gienow-Hecht)等人向《外交史》杂志提议组织的一场题为“音乐外交:战略、议程及关系”的特别论坛,却部分地推动了音乐外交的研究。此次特别论坛共有四位国际学者提交了专题论文,从多个角度对音乐外交进行阐述。*“Special Forum: Musical Diplomacy: Strategies, Agendas, Relationships,” Diplomatic History, Vol. 36, No. 1 (January 2012).《外交史》杂志是美国对外关系史学会(The Society for Historians of American Foreign Relations,简称SHAFR)主办的旗帜性刊物。该期杂志共刊发四篇与此话题有关的专题研究文章,分别是:Jessica C. E. Gienow-Hecht, “The World is Ready to Listen: Symphony Orchestras and the Global Performance of America,” pp.17-28; Jennifer L. Campbell, “Creating Something out of Nothing: The Office of Inter-American Affairs Music Committee (1940-41) and the Inception of a Policy for Musical Diplomacy,” pp.29-40; Emily Abrams Ansari, “Shaping the Policies of Cold War Musical Diplomacy: An Epistemic Community of American Composers,” pp.41-52; Danielle Fosler-Lussier, “Music Pushed: Cultural Diplomacy, Globalization, and Imperialism,” pp.52-64, 作为总结,本期杂志还附带刊发两篇评论文章,分别是:Jonathan Rosenberg, “America on the World Stage: Music and Twentieth-Century U.S. Foreign Relations,” pp.65-70; Kathryn Statler, “The Sound of Musical Diplomacy,” pp.71-75。在圣地亚哥大学(University of San Diego)文化外交研究学者凯瑟琳·斯塔特勒(Kathryn C. Statler)看来,此次特别论坛是“在美国音乐外交这个新兴领域演奏了一个开篇序曲(opening movement)”(p.75)。
在这四篇文章中,有两篇尝试对美国开展音乐外交的负责机构进行研究。其中,美国中密歇根大学(The 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从事音乐理论和音乐史研究的詹妮弗·坎贝尔(Jennifer L. Campbell)副教授尝试对美洲事务办公室音乐委员会(The Office of Inter-American Affairs Music Committee)进行研究。在其看来,早在“文化冷战”开始之前的20世纪40年代初,美国就已经尝试开展一些音乐外交活动,美洲事务办公室音乐委员会在南美开展的系列活动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在她提交的题为《从无到有,美洲事务办公室音乐委员会(1940—41)和音乐外交政策的起始》的文章中,详细梳理了该委员会的成立、内部会议的召开、交流活动的开展、最终结果及其影响等问题。坎贝尔对该委员会的地位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受各种因素影响*在分析缘何出现上述状况时,坎贝尔认为从根本来讲是由于档案资料的存放位置导致了学者们对它们的漠视,大多数研究文化交流的学者都认为有关国务院教育和文化事务局(Bureau of Educational and Cultural Affairs)的历史档案大多保存在阿肯色大学(University of Arkansas)历史收藏室里。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1950年之前的与该话题相关的档案资料分散保存在美国多家档案馆和大学图书馆中,但鲜有学者去尝试全面搜集与此相关的档案资料。可以想象,美国学者搜集这些档案资料都如此困难,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鲜见中国学者就此话题展开论述。,尽管直到现在“美国音乐外交史和国际关系史的研究都还没有真正认识到该委员会所做的努力”,但它却是美国开展音乐外交的一个“奠基性范例”(p.39)。作者通过研究还发现,“这一时期强调互动交流占据了重要分量,并且这也是早期文化外交的一个特点,但后来随着项目的演变,该特点却被改变、毁坏甚至遗忘”(p.35)。
而从事音乐史研究的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The University of Western Ontario)副教授艾米莉·安萨里(Emily Abrams Ansari)关注的则是冷战早期(1954—1963年)美国开展音乐外交的负责机构——美国国家戏剧学院*American National Theatre and Academy,简称ANTA。下设的音乐顾问小组(ANTA’s Music Advisory Panel)。在其撰写的《塑造冷战音乐外交政策:一个美国作曲家们的认知共同体》一文中,作者对音乐顾问小组的历史活动进行了系列考察,认为“从1954年到1963年间,该小组负责制定了与美国政府实施的音乐宣传项目有关的几乎所有重要决定”(p.52),同时还“对这些项目的实施有重要的影响”(p.42)。
不过,安萨里对该顾问小组选择演出曲目的系列活动并不是特别认同。在其看来,这些“乐于在政府政策制定中担当特别影响角色”的顾问小组成员们(p.43),更多是“根据他们自己的品味和需求来解释他们选择的标准”(p.46),并特别选取那些他们自认为能够“代表美国音乐特色的美国作品”(p.48)。她强调,由于该小组认为应该“只向海外输出那些引人瞩目的成就而非呈现美国文化的现实图景”(p.45),这使得古典音乐成了他们的首选。有意思的是,尽管研究美国音乐外交的已有专著更多是围绕“爵士乐外交”展开论述,但安萨里认为受上述思想影响,爵士乐并未受到该小组的重视,他们之所以允许在海外演出少量爵士乐,更多是受美国国务院、国会和其他一些特别支持爵士乐巡回演出的人士的压力而被迫为之。作者认为,正是由于该小组在选择演出曲目上过度以自我为中心,“美国政府寻求创立一个项目来为美国的对外政策利益服务,但该小组的工作人员却将国家冷战议程转变成了为他们自己获利”,这使其最终走向没落(p.52)。
作为本次特别论坛的重要发起者之一,吉诺-赫克特教授提交了题为《世界准备倾听:交响管弦乐和美国的全球表演》的论文。该文同样部分提及了音乐顾问小组关于演出曲目的选择政策,不过它的真正关注点却是交响乐的国际表演问题。文章开篇以当前世界经济的严重不景气同各国仍积极进行交响乐海外巡演这一鲜明对比提出问题——“为什么华盛顿、加拉加斯、德黑兰以及其他国家的政策制定者们都相信,通过对外开展这些大多是由已经逝去的欧洲白人创作的交响乐巡回演出可以缓和国际关系?”(p.18)作者自问自答,认为可以把实施公共外交的一些目的如继续保持对话、进行文化信息交流等作为解释,但她继而指出并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些活动曾发挥作用,这也就使得如此简单化的回答难以让人信服。
在留下足够悬念之后,吉诺-赫克特提出了自己的真正解释。她认为,各国积极进行对外演出主要是为了“表演国家”(performing the nation),正是这一使命决定了“美国交响乐并非仅仅用来进行美学表演,相反从一开始它就是美国政治映像和政治表现的一个组成部分”(p.26)。为了更好地对上述观点进行阐述,作者特别选取由作曲家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领衔的纽约爱乐交响乐团的海外演出作为案例进行分析。在其看来,伯恩斯坦之所以能够成为引人瞩目的美国文化使节,主要是由于“他既可以向海外观众展示和美国民主相兼容的高雅文化,同时还显示出美国是合格的值得期待的国际领袖”(pp.23-24)。显而易见,作者认为伯恩斯坦通过其团队表演,实际是向国际社会展示了真实的美国印象。
与上述几篇文章偏重研究音乐外交史的发展演进不同,俄亥俄州立大学(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音乐学院的丹尼尔·福斯勒-卢西尔(Danielle Fosler-Lussier)撰写的《音乐推进、音乐拉动:文化外交、全球化和帝国主义》则更偏重于从理论层面对音乐外交进行研究。在其看来,尽管美国官方资助文化组织海外演出的初衷是向海外展示美国文化的优越性,并以此同苏联和中国开展的类似宣传活动进行竞争,但令这些决策者们始料不及的是,这些信息和思想的流动却在潜移默化之中完成了全球化的推进过程。随着文化表演活动的增多和深入,吸引人们对美国的文化产品和意识形态观念感兴趣只是其作用发挥的一个方面,它更深远的功效则是通过扩大双方的人员交流以便“创造一种相互理解的环境”(p.60)。
福斯勒-卢西尔在文章最后提到了文化帝国主义这一话题。在其看来,并非所有与音乐外交有关的表演活动都是大国强加给小国,相反,很多时候小国出于不同考虑会同意甚至自愿邀请大国表演团队到他们国家进行演出。正因为此,作者强调“文化外交并非是批发、单方面的文化入侵,相反它表现出各种相互约定的样式”(p.63)。同时她亦据此建议,“研究文化外交的历史学家一定不要将美国在偏远地区进行音乐演出视为这仅仅是受其国家实力推动,相反,应该考虑将之纳入到一个更加复杂的关系网络里进行考察,既包括巡演的音乐家同公众的自然互动,以及东道主国家人民多大程度上吸引音乐家前来等”(p.63)。
作为此次特别论坛的总结,纽约亨特学院(Hunter College)历史学教授乔纳森·罗森伯格(Jonathan Rosenberg)以《美国在世界舞台:音乐和20世纪的美国对外关系》为题围绕音乐到底有没有政治性对这四篇文章进行了点评;而斯塔特勒则在《音乐外交的声音》这篇评论文章中,充分肯定“这几篇文章增加了人们对音乐如何在海外‘奏响’(sounded)这一问题的兴趣”(p.71),同时建议学者们以后研究美国音乐外交时,应进一步探明它究竟有没有实现美国的外交政策目标,并且对音乐外交实施过程中的国家—私人合作关系做深入探究。
在中国国内,音乐外交这一用语更多是新闻媒体在报道国家间举办的音乐交流活动时使用,以此吸引读者眼球。在笔者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还鲜有国内学者如上述几位学者这样严谨地运用档案史料从历史学或国际关系学角度对音乐外交进行深入研究。*相关报道如:高浩荣、夏宇:《朝美“音乐外交”有何“弦外之音”?》,《新华每日电讯》2008年2月28日,第3版;杨立群:《音乐外交:“融冰”前先加加温》,《解放日报》2008年2月27日,第4版。但需要指出的,这些新闻报道在使用音乐外交这一词汇时,更多是取其字面意思,对究竟何为音乐外交缺少深入分析和研究。近两年,中国学界亦有少数几位学者开始关注音乐与公共外交的关系,并尝试将之纳入到国际关系或公共外交的研究之中予以探讨,但现有的几篇文章远不能向我们展示音乐外交的全貌。相关作品如:陈玉聃:《音乐的国际关系学:国际关系研究的一个文化视角》,《外交评论》2011年第3期;曾琳智:《音乐在公共外交中的运用及影响探究》,《国际观察》2013年第3期。就此而言,这几篇文章无疑对我们深入理解何为音乐外交等问题提供了很好的帮助作用。但深入研究本次特别论坛,不难发现,这几篇文章并非完美无缺,相反,它们反映的一些问题仍需要我们进一步予以思考。
首先,这四篇文章都认为音乐外交的效能发挥更多是通过直接交流来实现,交响乐团的现场表演及人员的互动交流是他们最为关注的方式。但是否可以将音乐外交的开展渠道做如此细化的界定这仍有待商榷。毕竟,对美国对外信息文化交流活动进行研究时不难发现,除进行直接的人员交流外,美国还尝试通过广播、电视、电影等媒介向目标国家开展音乐外交并以此实现其国家目标,冷战时期该现象尤为明显,这些媒介都积极尝试以此帮助美国“赢得人心和思想”。如同本文开篇所提爵士音乐节目在苏东集团大受欢迎那样,这些通过媒介传播开展的音乐交流活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因音乐顾问小组的偏好而忽视输出其他类型音乐作品造成的损害;同时,鉴于冷战初期两大集团对立,直接交流难以实现,这就使得通过媒介特别是国际广播开展音乐外交显得尤为重要。但本次论坛没有一位学者提及这些交流方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
其次,作为文化外交的一个分支,音乐外交的开展同样是一个双向甚至多向的交流过程。而以上四篇文章都将研究主体定位于美国,尝试从美国音乐外交的机构设置、政策制定以及交流活动的实施等方面予以论述,对音乐外交开展过程中同目标国家的谈判、以及目标国家的回应等问题则鲜有提及。但是,如同美国前公共事务官员耶鲁·里奇蒙德(Yale Richmond)在其著作中举例所言,早在二战时期,美国就提议同苏联进行广泛的文化和信息交流项目,但没有成功;二战后,1945年10月,美国国务院再次提议同苏联进行艺术、展览和学生交流,同时邀请苏联红军歌唱团到美国巡演,同样没有得到苏联的回应*Yale Richmond, U.S.-Soviet Cultural Exchange, 1958-1986,Who Wins?, Boulder, Colo., and London: Westview Press, Inc., 1987, pp.3-4.……就此而言,同其他交流活动相似,音乐外交不可避免亦受到冷战干扰,其最终得以开展更是经历了一个极为复杂漫长的接触谈判过程,这有待学者们对之做进一步的深入探讨;此外,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亦尝试将它们的优秀音乐节目输送到美国、西欧等资本主义国家进行演出,对这些反向输出内容,这几篇文章同样没有提及。
再次,在分析文化外交互动交流过程中,福斯勒-卢西尔敏锐地观察到文化外交实施过程中小国有时会自发产生出一些对音乐的“吸力”(pull),并依此认为研究音乐外交不应仅仅关注于大国的“推力”(push),而应将音乐外交的全球化视作是一个互惠的过程。但笔者对其所言的这个互惠是否真的已经实现仍有颇多质疑。表面看来作者上述论断部分有其合理性,然而,考虑到进行海外表演的高昂花费,一些小国根本难以承受;同时,在发达国家文化资源极为丰富的前提下,即便有些许小国克服困难得以在发达国家进行音乐表演,但它们能否吸引目标受众却仍然是一个未知数。就此而言,福斯勒-卢西尔理应对其上述论断给出更多有说服力的解释。
尽管有些许缺陷,本次论坛却仍具有极为重要的借鉴意义。对中国学界而言,它所包含的启发意义更是远大于其内容本身。一方面,该论坛向国内学者展示了外交史研究的一个新领域,这为我们扩大对外交史研究外延和内涵的理解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该论坛向我们充分展示了外交史研究的跨学科趋向。参与本次讨论的既有历史学者,又有音乐和文化外交研究学者,可以说,正是这种多学科的交叉研究赋予了音乐外交新的活力。有鉴于此,笔者希冀通过本文向国内学者介绍西方学界就音乐外交研究的最新进展,同时以音乐外交作为引玉之砖,促使国内学者积极探寻外交史研究的新领域,以此推进国内外交史研究早日实现与国际同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