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吟婷
我国史学界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已开始对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问题进行了相关的学术研究。学者郭希宁和罗志刚发表的两篇文章*郭希宁:《二战初期自由法国与英国的关系(1940年6月—1941年6月)》,《法国研究》1984年第1期,第63—67页;罗志刚:《论二战时期戴高乐与英国关系》,《法国研究》1993年第2期,第171—181。都是从双方背后的殖民利益视角来分析自由法国与英国在二战中的关系,缺少对诸如美国与维希政府的影响等其他因素的考虑;均侧重梳理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发展脉络,因此论述较为宏观概括。张世均在1998年发表《论二战时期英国对自由法国政策的演变》*张世均:《论二战时期英国对自由法国政策的演变》,《重庆教育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第72—77页。,认为英国考虑到战时和战后的自身安全问题,实行既支持戴高乐抗击法西斯侵略又限制戴高乐行动的政策,英国对自由法国政策变化的实质是随时维护大英帝国利益。
上述三篇论文虽然都以论述英国与自由法国关系为主,但对于双方在叙利亚问题的矛盾与合作都涉及较少。山西大学世界史专业研究生尹秀凤在她的硕士论文《二战期间列强对叙利亚和黎巴嫩的争夺》中论述了德、意、英、法四国在二战期间对叙利亚和黎巴嫩的争夺。在论文的第二部分,作者详述了法国维希政府与英国在叙、黎问题上的冲突以及自由法国与英国在叙、黎问题上的摩擦。但是,作者重点说明的问题是叙利亚战争结束后,英国与自由法国关于《圣让德阿克条约》产生的冲突,并对此从三方面加以分析论述,即维希政府部队人员去留、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独立以及军用物资归属问题。然而,作者对于双方在叙、黎独立问题上产生冲突的分析,并没有考虑到叙利亚人民强烈要求独立的客观现实,以及英国背后的国家利益的作用。此外,作者在其硕士论文的基础上,于2008年发表了题为《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冲突探析》*尹秀凤:《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冲突探析》,《沧桑》2008年第5期,第156—157页。的文章,较为宏观地分析了英国与自由法国冲突的原因。与作者撰写思路不同的是,本文将双方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矛盾细分为三部分:是否进行战役、关于战后协定的商讨、后续矛盾,并且对每部分所反映的英国与自由法国之间矛盾冲突的原因进行分析论述。因此,关于冲突产生原因的分析,本文论述的切入点相对更加具体。
此外,台湾学者吴圳义在1990年发表的《丘吉尔与戴高乐——论二者在战时的合作与冲突》*吴圳义:《丘吉尔与戴高乐——论二者在战时的合作与冲突》,《国立政治大学历史学报》1990年第7期,第213—262页。,综合论述了二战期间丘吉尔与戴高乐的关系。作者结合相关史实,不仅查阅了大量原始档案,诸如英国首相文件(PREM)、内阁会议记录、斯皮尔斯信件等,还参考了丰富的外文著作。在这篇论文中,作者按照时间顺序梳理了1940年6月以来到1943年初,英国与自由法国之间发生的一系列冲突事件。吴教授也宏观地分析了丘吉尔支持戴高乐的原因,主要包括:丘吉尔希望法国继续抵抗德国、丘吉尔对维希政权的失望、法国人和英国人对戴高乐的支持以及戴高乐无人取代的地位等问题。另外,作者对戴高乐与丘吉尔产生冲突的原因也做了详细全面的分析,既考虑到二人的性格差异、双方的不同心态,也关注了罗斯福总统等因素的影响。但吴教授并没有针对双方产生的每一次冲突的具体原因加以深入分析,他更关注英国与自由法国的两位核心领导人——丘吉尔与戴高乐——的关系,而本文只针对叙利亚战役这一具体事件,对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进行更具有针对性的分析。此外,笔者对文中提到的法国人支持戴高乐的观点尚存疑义,因为当时戴高乐将军初入法国政坛,并没有引起法国人的广泛关注。并且戴高乐起初在伦敦的动员广播对许多法国人来说仅仅是一些未经证实的煽动性新闻,甚至许多法国国内的主张抵抗的人员对戴高乐在伦敦的运动都一无所知。*H. R. Kedward, Occupied France: Collaboration and Resistance 1940-1944, New York: Blackwell Press, 1997, pp.47-48.
此外,一些国外学者也对该主题进行了相关学术研究,与国内学界研究状况相比,国外史学界的研究内容更加全面且比较细致、深入。例如,针对二战时期中东地区的英法关系问题进行诸多研究的高森(A. B. Gaunson)教授,曾在1984年发表题为《丘吉尔、戴高乐、斯皮尔斯与1941年黎凡特问题》*A. B. Gaunson, “Churchill, de Gaulle, Spears and the Levant Affair, 1941”,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 27, No. 3(September 1984), pp.697-713.的文章。作者在文章中重点论述了双方决定出兵叙利亚与关于《圣让德阿克条约》的协商过程中产生的矛盾。与国内的相关论文相比,这篇文章更关注一些个人行为对英国与自由法国冲突的影响。例如,乔治·卡特鲁(Georges Catroux)将军作为自由法国代表对“7月14日协定”并没有率先提出反对、丘吉尔的回信坚定了威尔逊(Maitland Wilson)将军与维希代表签订有损自由法国利益的“7月14日协定”的决心等。另外,在以色列的本-古里安大学任教的迈尔·扎米尔(Meir Zamir)教授于2007年发表《二战期间戴高乐和叙利亚黎巴嫩问题:第一部分》*Meir Zamir, “De Gaulle and the Question of Syria and Lebanon during the Second World War: Part I”, Middle Eastern Studies, Vol. 43, No. 5(September 2007), pp.675-708.。扎米尔教授认为之前的许多研究都赞成英法之间的敌对关系主要源于丘吉尔与戴高乐关系不睦的观点,但他并不关注个人关系的紧张,而侧重于揭示两位领导者利用双方在黎凡特地区的敌视来隐藏他们在其他问题上的不同政见。*黎凡特地区是一个不精确的历史地理名词,指地中海东岸及诸岛国家,包括今叙利亚西海岸、黎巴嫩、以色列、约旦和巴勒斯坦等国家和地区。当戴高乐采取的立场对英国战争政策造成损害时,丘吉尔会利用黎凡特来“驯服”或者惩治戴高乐;而戴高乐一旦发现自由法国的利益受到英美政策的损害时,也会在黎凡特地区引发危机以示反抗。并且,作者比较全面地论述了从1940年自由法国成立以来,直至1945年法国托管的结束整个时期,英法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对抗。
综上所述,我国史学界对英国与自由法国关于叙利亚问题的冲突与合作研究不够细致深入,并且分析视角不够全面,过于被双方殖民利益的角度所局限。而国外史学界从二战中法国对叙黎实行托管的角度,对该问题已有较多的研究。但大多数研究主要从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利益与政策的视角出发,进而围绕双方的矛盾展开研究。对于维希政府、美国政策以及叙利亚本土对英法关系的影响分析不足,并且过于关注双方的矛盾冲突,对双方在该问题上的合作关注较少。本文借助英法美档案文献*本文所用资料,以二战时期英国原始档案为主,其中包括:The National Archives网站的《英国内阁文件(The Cabinet Papers 1915—1984)》、国家图书馆外文数据库中收录的《英国外交部机密文件:中东,1839—1969年》(英文)、首都师范大学世界历史资料中心购买的《英国首相文件(PREM)》缩微胶卷。美国档案资料有来源于威斯康星大学全文影像系统的《美国对外关系文件集(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以下简称FRUS)》。由于国内能找到的二战时期的法文档案资料极其有限,本文仅使用了戴高乐的《书信、札记、文稿(Lettres, Notes et Carnets)》,缺少对法文文献的参考是本文的遗憾与不足之一。,力图从相对全面的角度深入分析1941年3月至9月间,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冲突与合作。
1940年6月,随着法军在战场上的失利,以贝当元帅、魏刚将军和赖伐尔副总理为中心的失败主义者极力主张与德国签订停战协议。对此英国的战时内阁于6月16日批准了英法《联盟宣言》,希望以此推动法国总理雷诺将政府迁往北非继续战斗,并命令法国海军开往当前德国不能控制的港口。*英法《联盟宣言》主要由哈利法克斯勋爵、科尔班先生、范西塔特爵士、德斯蒙德·莫顿、普利文先生和戴高乐将军等于1940年6月14、15日起草完成,战时内阁并于6月16日批准了该宣言的最后草稿。《联盟宣言》宣布英法两国结成永久联盟,表达了双方共同保障正义和自由的事业毫不退缩的决心,以及反对把人类陷入机械生活和奴隶状态的制度。然而,当雷诺总理把《联盟宣言》向内阁会议宣读两遍并表示支持后,法国的内阁阁员们却意见不一,失败主义弥漫,因此内阁并未对宣言付诸表决。这无疑对本已因身心紧张而精疲力竭的雷诺造成了致命打击,他最终递交了辞呈。至此,已经由贝当元帅等领导的失败主义者控制的法国政府最终决定迁往波尔多,并与德国商议签订停战协议。对此,一直以来支持并帮助雷诺坚持抵抗的时任国防部副部长——夏尔·戴高乐将军——毅然前往伦敦,希望能够在英国的帮助下继续进行抵抗,恢复法兰西帝国的光荣。6月17日早晨9时,戴高乐在爱德华·斯皮尔斯(Edward Louis Spears)和乔弗洛·德·古塞尔(Jeuffroy de Gaussel)的陪伴下乘飞机飞往英国,当晚对法国人民发表了著名的“6·18”广播演讲,号召法国人民继续抗战,并满怀信心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法国抵抗的火焰不能熄灭,也绝不会熄灭。”*张芝联:《法国通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55页。由此,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运动在伦敦登上了历史舞台。*乔弗洛·德·古塞尔为戴高乐将军的副官。斯皮尔斯将军于1940年出任专门与戴高乐联络的英国代表团团长,是丘吉尔在法军指挥部的私人代表。
分布在研究区东北部,分割为5块,面积1 228.93 km2。多为圆顶丘,“U”型谷,谷底较开阔,丘坡较陡。高程400~500 m,切割深度50~60 m。
戴高乐前往英国进行抵抗,这不仅是他的个人意愿,也是在斯皮尔斯的提议与帮助下实现的。丘吉尔首相考虑到法国的投降给同盟国带来的重创以及戴高乐的抵抗事业对于法国人重返战场具有精神上的价值,因此,首相对此给予全力支持。英国政府则认为戴高乐来到伦敦只是因为他已无法在法国做任何抵抗,英国政府不会出于任何政治原因邀请戴高乐前往英国进行抵抗,也没有让他承担任何政治活动的计划。*Sir Llewellyn Woodwar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umeⅠ,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 1970, p.321.由此可见,英国政府对戴高乐在英国进行抵抗并没有好感。阁员们认为戴高乐是法国维希政府不受欢迎的人,只要还存在法国政府采取符合盟国利益举动的可能性,过于公开支持戴高乐会损害英国和法国维希政府的关系,毕竟受维希政府掌控的法国战舰对英帝国的安全具有重要意义。然而,戴高乐还是得到了丘吉尔首相与斯皮尔斯的支持。6月28日,首相发表声明:“英王陛下政府承认戴高乐将军是所有为捍卫盟国事业而归附他的自由法国战士——无论他们现在在哪里——的领袖。”*Sir Llewellyn Woodwar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umeⅠ, p.330.并且,英国与自由法国于8月7日达成“戴高乐—丘吉尔协议”。在协议中,戴高乐坚持英国必须保证重新恢复法国本土和法兰西帝国的疆界,而英国人只承认“完整地恢复法国的独立与伟大”,关于法国领土完整的问题则不承担任何义务;*在丘吉尔与国防大臣于1941年5月19日共同商议叙利亚政策时,曾明确提到:“由于法国已退出国联,因此它已经丧失了在叙利亚的所有权利,我们可以说法国的托管国权利也已经失效。此外,我们没有在法国的托管领土问题上向戴高乐做过任何承诺。”参见Syrian Policy, Note by the Prime Minister and Minister of Defence, 19 May 1941,PREM 3, 422/2。戴高乐承认陆、海、空三方面配合作战问题应由英国指挥官指挥,但将军则为自己保留了在任何情况下对法军的“最高指挥权”;此外,自由法国军队的开支暂时由英国政府负担。*[法]夏尔·戴高乐:《战争回忆录 第一卷:召唤(1940—1942)》,陈焕章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4页。该协议对自由法国具有重要意义,不但使其摆脱了当前的物质困难,也使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合作关系有了正式的基础,是英法团结的新开端。在丘吉尔和斯皮尔斯对自由法国不遗余力地支持下,英王及王室成员、政府大臣、英国人民都对自由法国表现了他们的善意,组织各种各样的慈善团体帮助他们的志愿军。因此,1940年6月至1941年3月,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相对和谐融洽,英国(尤其是丘吉尔和斯皮尔斯)对自由法国可谓是全力支持。1940年9月英国与自由法国第一次联合出兵占领达喀尔海军基地的行动完败后*为了将法国的非洲属地和殖民地争取到同盟国阵营一方,团结在戴高乐领导的自由法国下,英国与自由法国联合行动,帮助自由法国登陆并夺取达喀尔。但由于行动错过了最初预定的9月13日的最佳行动时机,英方将领主张放弃进占达喀尔计划,但由于戴高乐坚持执行原计划,丘吉尔授予自由法国全权实现远征。然而,最后占领达喀尔行动失败,维希政府获得胜利。,英国政府和美国政府对自由法国强烈不满,甚至很多法国人对自由法国产生了敌意。即便如此,丘吉尔仍然对戴高乐丝毫没有失去信心,英国首相与自由法国领袖之间的关系并未产生任何损害。
叙利亚是法兰西帝国的众多海外领土之一,一战后法国掌控当地的委任统治权。起初,当法国驻叙利亚代表听到法国当局与德国签订停战协议的消息时并不接受,并表示在当地继续抵抗,但很快屈服。1940年底,许多德国人携带充裕的经费来到叙利亚,在阿拉伯人中煽动反英与反犹情绪。随着轴心国在叙利亚的影响不断增加,英法在黎凡特地区的关系逐渐紧张起来。英国对维希法国的封锁政策已经扩大至叙利亚和黎巴嫩地区,随之带来的是叙黎与周边阿拉伯国家的贸易大幅减少。维希政府禁止当地居民收听英国广播并不断宣称法国军队依旧在黎凡特地区具有影响力,并且已着手准备对法国领土的防御工作,以应对可能来自各方的侵略。此外,对绝大多数叙利亚人来说,从属于一个软弱的战败国令他们感到耻辱,随着法国于1941年4月18日退出国联,他们认为法国托管制已不再有法律基础。*Albert Hourani, Syria and Lebanon: A Political Essa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46, pp.233-234.因此,叙利亚人民渴望独立的民族情绪极其高涨。
正是在上述背景之下,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问题上展开合作。然而,在合作过程中冲突不断,自1941年3月至9月期间,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冲突主要体现在以下三方面:其一,关于联合出兵叙利亚的计划问题;其二,关于《圣让德阿克条约》的签订问题;其三,关于戴高乐将军在布拉柴维尔接受采访时引发的矛盾。这三次冲突最终都在双方的合作与协商中得到解决,但戴高乐将军的心里从此埋下了对英厌恶的种子,原本极力支持戴高乐的丘吉尔首相也愈发对其行为不满。双方在叙利亚问题上的冲突与合作对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产生了重要影响。
1940年底,自由法国的目标是力图使叙利亚和黎巴嫩和平归顺。然而,12月底忠于维希政府的邓茨将军(Henri Fernand Dentz)被维希当局任命为叙利亚地区高级专员。地中海东岸地区的所有戴高乐分子即刻遭到追捕而入狱,和平争取叙利亚和地中海东岸地区的一切希望也都成为泡影。*[法]弗朗索瓦·凯尔索迪:《巨人之情——戴高乐和丘吉尔》,周以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90年,第115页。与戴高乐不同,英国企图与邓茨达成妥协。因为英国政府考虑到中立国土耳其与叙利亚之间存在着“开放”的半沙漠狭长边界,对叙利亚进行经济封锁并不简单,并且封锁对英帝国的损害甚至超过对在叙利亚的法国人的影响。此外,英国也希望拥有一条安全的路线为土耳其运送补给,这需要经过一段叙利亚领土。*Sir Llewellyn Woodwar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umeⅠ, p.563.因此,英国政府更希望在叙利亚地区保持相对稳定的局面,从而对维希政府采取的态度较为“暧昧”,这引起了戴高乐的不满。
在1941年4月伊拉克爆发反英暴乱之前,德国空军已开始轰炸苏伊士运河,此时,戴高乐将军已经基本确定德国即将轰炸叙利亚。为了避免阿拉伯国家发生骚乱,使德国人借机完成侵略,戴高乐向英国提出自由法国武装力量进攻叙利亚的计划,并要求英国提供坦克、交通工具和空中掩护等物资支援,却遭到了英国中东总司令的断然拒绝。尽管5月份爆发了伊拉克叛乱,英国总司令仍然拒绝了自由法国单独进攻叙利亚的计划。这使得在布拉柴维尔的戴高乐感到十分愤怒。
英国对自由法国提出的进攻叙利亚计划未予批准,主要原因在于英国对在叙利亚的维希政府持观望态度,始终担心贸然出兵会破坏英国与维希政府的关系。首先,维希政府的军事实力较强,英国如果能够得到维希政府的军事帮助,盟国的实力会大幅度提升。正是因为维希政府与自由法国相比可给英国带来明显更多的军事援助,英国一直为维希政府(或之后在北非的魏刚将军)会作为英国盟友而重返战场的可能性所吸引。*G. E. Maguire, Anglo-American Policy towards the Free French, London: St. Martin’s Press, 1995, p.11.这种可能性使英国在法国与德国签订停战协议后,仍然没有对后来的维希政府采取敌视态度,反而在封锁问题上与维希政府寻求妥协,这注定使英国无法全力与自由法国合作,对双方关系造成一定影响。相反,自由法国的军事力量较弱,达喀尔的失利使英国无法安心让自由法国单独行动。战时内阁认为达喀尔失利的原因之一,即低估了维希政府军事力量、抵抗的决心与资源。*Policy Towards Vichy Government: Memorandum by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Foreign Affairs, 27 September 1940, CAB 66/12.因此,考虑到双方军事实力的差距,从英国的立场看,拒绝出兵叙利亚的决定是合情合理的。
另外,英国对进攻叙利亚的提案未立即批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美国的影响。长期以来,美国舆论、美国政府和美国总统并不知道有戴高乐其人的存在,美国外交档案中的任何正式文件未曾提到六月十八日的号召书。*[法]尼林·E. 冈:《美国档案机密:贝当-赖伐尔-戴高乐》,余德全等译,北京:群众出版社,1986年,第277页。美国并不信任戴高乐,认为他具有“反美主义”思想。处于非交战国状态的美国本身就很难对维希政府的停战给予过多谴责,并认为向未被占领的法国提供补给可以让维希政府和法国人意识到与美国联合可以获得很多益处,他们就不太会接受德国提出的要求。当法国人民意识到对德国进一步妥协就意味着美国供应补给的结束时,法国人就会支持抵抗政策。*Sir Llewellyn Woodwar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umeⅡ, London: Her Majesty’s Stationery Office, 1970, p.62.罗斯福总统主张对法国及其殖民地实行胡萝卜政策而非大棒政策,希望英国同意向未被占领的法国地区运送食品,并向北非供应燃料和军火,以此使维希政府反对德国占领法国的殖民地。*[美]罗伯特·达莱克:《罗斯福与美国对外政策1932—1945》,陈启迪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379页。因此,在没有确定维希政府对德国妥协之前,美国没有对维希政府采取敌视态度,并且非常希望能引导维希政府重返战场。而戴高乐在达喀尔的失利,使美国更有理由反对自由法国在中东的行动。美国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到英国的决策。因为在法国陷落后,英国政府寻求建立英美同盟以代替英法同盟。到1941年8月14日大西洋会议召开时,英国的战略目标已十分明显,即全力抗战并推动美国参战。*Ann Lana and Howard Temperley,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and Alliance, 1941-1945, London: Macmillan Press, 1995, p.3.英国深知一旦美国加入盟国阵营,胜利的天平则立刻会倾向同盟国一方;即便美国未真正参战,英国同样需要美国援助大量的财力与军力。因此,英国一直对美国的态度高度重视。
最后,由于英国自身战务缠身,在叙利亚行动中可使用的兵力不足,因此对在叙利亚展开军事行动非常慎重。当时,英国的主要军事任务有保卫埃及和克里特岛、镇压伊拉克反英暴乱等,其战事吃紧程度可见一斑。实际上,当戴高乐在4月中旬提出联合进军叙利亚时,英国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Anthony Eden)表示同意,但前提是如果英国能调集足够的兵力保证行动成功。可是参谋长们却明确表示,目前韦维尔将军(Archibald Percival Wavell)手里既无所需的坦克,也无飞机,即使有,也得用于其他地方更紧急的任务上。*[英]安东尼·艾登:《艾登回忆录——清算》,瞿同祖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430页。
然而,随着叙利亚事态的发展,英国最终决定与自由法国联合进攻叙利亚,戴高乐提出的建议也最终被英国政府采纳。将军对首相的态度非常满意,甚至破天荒地用英文回复了丘吉尔的电报。最后,首相批准了韦维尔制定的“输出商”作战计划,英国与自由法国于6月8日共同揭开了叙利亚战役的帷幕。*“输出商”是当时叙利亚作战计划所用代号。
英国最终决定与自由法国联合进攻叙利亚,改变之前反对作战的计划,主要考虑到以下三方面原因。首先,对英国来说,叙利亚占有重要战略位置。1941年3月以来,德国空军已开始空袭苏伊士运河,显然随时可以对叙利亚采取行动。德国人一旦控制了叙利亚,埃及重要的运河区和阿巴丹的炼油厂势将处于不断遭受空袭的直接威胁下。*[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三卷)》,韦凡译,海口:南方出版社,2005年,第1117页。叙利亚毗邻火药桶——巴勒斯坦,它处于英国的托管之下,但当地的犹太人、阿拉伯人和英国占领者之间关系十分紧张,随时有发生暴力冲突的可能。叙利亚有任何风吹草动很可能会引起巴勒斯坦政局动荡,更何况中东地区至关重要的石油资源是战争运行的命脉。因此,若能使叙利亚摆脱德国法西斯的控制,不仅守护了周边战略要地的安全,而且有利于稳定中东地区的局势,为同盟国取得战争的胜利提供了基本保障。否则,英国在整个中东的外交地位将受到极大打击。
此外,促使英国改变政策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英美对维希政府期望的落空。如上所述,英美都不希望在确定维希政府对德国做出进一步妥协之前轻易出兵,从而破坏了它们与维希政府的关系,并希望能够通过减轻封锁来引导维希政府重返战争。4月28日,艾登在战时内阁明确表示,英国正在侦查如果德国空降部队降落于叙利亚,邓茨将采取什么行动。艾登向维希政府明确提出:如果维希政府允许德国空军降落于叙利亚,或者德国人占领摩洛哥,亦或是允许德国人通过未被占领的法国领土,英国有采取任何适当的军事行动的自由;而如果法国人进行抵抗,英国将尽其所能给予帮助。*Conclusions of a Meeting of the War Cabinet held at 10 Downing Street S. W. 1, 28 April 1941, CAB 65/18.美国也曾表示,美国对贝当元帅政府的态度将取决于法国保卫其领土抵御轴心国侵略的结果。*Sir Llewellyn Woodwar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umeⅡ, p.73.5月15日,贝当元帅在广播中表示支持达尔朗与希特勒的会面,并将其形容为“照耀未来之路”。美国政府根据广播的内容,认为法国人反对任何德国提出的要求希望渺茫。*Sir Llewellyn Woodward, British Foreign Policy in the Second World War: VolumeⅡ, p.70.因此,当维希政府最终对德国利用叙利亚机场做出妥协时,英国对维希政府的期望落空。为了保卫叙利亚及周边中东地区的稳定与安全,英国最终选择与自由法国合作攻占叙利亚。
1941年6月8日黎明,英国与自由法国开始执行“输出商”计划。执行计划的军队包括第七澳大利亚师、一个英国装甲兵团、一个印度步兵旅、勒尚蒂奥姆将军指挥的小分队、70架飞机(其中24架由自由法国军队提供),还包括自由法国军队的20000名士兵(四分之三的士兵是英国人,只有四分之一是法国人)。与之相比,维希政府的邓茨将军率领30000士兵、拥有120杆枪支*原文即为120杆枪,疑有误。、80辆坦克和90架飞机。*Jean Lacouture, De Gaulle: The Rebel 1890-1944, London: W. W. Norton Company, 1990, p.300.从双方的兵力上看,英国与自由法国并不占优势,英国政府甚至没有在战役中提供坦克,这也引起了戴高乐将军的不满。战役的第一个星期,双方展开了异常激烈的战斗,但没有决定性结果。此外,从战况来看,维希法国对自由法国的怨恨大于对英国的厌恶。因为在维希政府看来,戴高乐是法国的叛徒,并且在达喀尔战役中与法国同胞为敌。直到两周后,盟军得到增援,于6月21日攻占大马士革。7月12日上午8时半,维希方面的特使请求停战。至此,英国与自由法国联合出兵叙利亚的行动取得了军事上的成功,叙利亚被同盟国占领。这在战略上对英国来说无疑具有重大意义。正如丘吉尔所说:“战争的结果将在实际上而不是在表面上构成英国和英帝国军队在中东无可怀疑的重大胜利。这件功劳应由我们在伦敦与开罗的负责当局平分。”*[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三卷)》,第1123页。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英国对自由法国在叙利亚战役中所作贡献的漠视,但双方表面上军事的胜利却酝酿着内在的政治冲突。
1941年7月12日邓茨要求停火,三天后英国、自由法国和维希政府的全权代表在圣让德阿克开会,7月14日停战协定条款公布。正是《圣让德阿克条约》的出台,引起了戴高乐和英国政府之间激烈的矛盾冲突,对英国与自由法国的战时合作关系造成了严重的破坏,双方险些由合作走向对抗。双方冲突的焦点主要集中于战后人员与物资的分配问题,以及关于承认叙利亚独立问题。
首先,停战协议规定将维希当局的战略物资都交给英国,叙利亚和黎巴嫩志愿军组成的地中海东岸地区“特别部队”由英国人指挥,并且在英国代表威尔逊将军和维希代表维尔迪亚克将军签署的秘密议定书中规定:自由法国战士和维希方面的法国人不得有任何接触。但根据6月19日英国与自由法国缔结的停战条件,在叙利亚的战争物资应转交给盟国,并且为当地的法国军队创造条件,以便使他们加入盟军与轴心国作战。因此,7月14日公布的停战协议与6月19日缔结的停战协定条件严重不符。*[法]弗朗索瓦·凯尔索迪:《巨人之情——戴高乐和丘吉尔》,第128页。《圣让德阿克条约》确定的战后安排不仅对自由法国不公平,而且英国的意图的确值得怀疑。事实上,起初关于自由法国是否派代表参加这次停战协商会议都存在争论,主要因为维希代表邓茨表示只与英国协商,而不与同盟军中的其他国家商讨条约。就此问题,首相通过电报给英国国务大臣利特尔顿传达指示:“我们不能因为邓茨究竟服从哪一方这个问题而破坏协商的进程,我们同意自由法国加入谈判,但是他们的出现不能阻碍我们签订协议。”*Prime Minister’s Personal Telegram, 11 July 1941, PREM 3, 422/6.最终,卡特鲁将军作为自由法国代表出席了会议,但令人奇怪的是卡特鲁同意了英国与维希的讨论结果,并在协议上签字。戴高乐无疑对这种忽视自由法国利益的战后安排极为不满,尽管卡特鲁已经在协议上签字,但戴高乐依然提出强烈抗议。他认为维希政府实际上把一切都交给一个外国当局去任意宰割,它所要求的只是撤走一切军队和最大限度地撤走法国公务人员与侨民,这样一来,便可以尽量阻止戴高乐增强力量,并在东地中海地区保持维希法国的地位。*[法]夏尔·戴高乐:《战争回忆录 第一卷:召唤(1940—1942)》,第190页。的确,对成立仅仅一年的自由法国来说,招收士兵扩充军队是其首要任务。戴高乐在6月19日的协定中提出的要求就是为了让自由法国吸收维希政府人员以扩充自身的军事力量,但7月14日的协定使戴高乐的期望幻化成泡影。当时,英国代表威尔逊希望卡特鲁可以在最终的协议上签字,但如果卡特鲁没有签字,威尔逊所签署的协议就需要顾及所有同盟者的利益,即英国海军、英国空军以及自由法国。*Most Secret Cipher Telegram, 13 July 1941, PREM 3 422/6.由此可见,英国领导人很清楚这份协议可谓完全忽视了自由法国的利益。对英国来说当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稳定叙利亚局势,同时尽可能保持英国与维希政府相对“友好”的关系,而自由法国的利益则并不属于英国领导人需要首先考虑的问题。
此外,《圣让德阿克条约》引起的更严重的冲突是关于叙利亚独立的问题。根据6月19日的协定条件,自由法国和英国政府允诺给予叙利亚和黎巴嫩以独立,在此条件下,自由法国将作为法国在地中海东岸地区的代表。然而,在7月14日公布的协议中没有一处提到自由法国在地中海东岸地区是法国的代表。戴高乐对此反应极其强烈,他甚至写道,“协定本身就等于把叙利亚和黎巴嫩无条件地让给英国人。法国的权利,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字未提。东地中海地区的国家也只字未提……英国人怀着一肚子不可告人的动机来干这件事,显然他们甚至在形式上也把盟友自由法国抛到一边去了”。*[法]夏尔·戴高乐:《战争回忆录 第一卷:召唤(1940—1942)》,第190页。戴高乐所说的“不可告人的动机”就是他对英国固有的看法——英国企图取代法国在中东的地位。实际上,戴高乐在决定进攻叙利亚之前,就认为英国企图在整个中东建立“领导权”。将军对英国的这种看法,更加激化了双方关于叙利亚独立问题的矛盾。
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独立问题上产生的矛盾体现在三方面:首先,英国要求与自由法国联合承认叙利亚的独立,但遭到了戴高乐拒绝。从米兰斯·兰普森爵士于6月8日发给艾登的电报可知,在进攻叙利亚之前,卡特鲁已经以自由法国和戴高乐的名义向叙利亚人民宣告了叙利亚的自由与独立,并且其独立与主权将受到自由法国与叙利亚双方签订的条约所保护。*Sir M. Lampson to Mr. Eden, June 8,1941, FO 406/79, p.75, in Confidential Print: Middle East 1839-1969.而在卡特鲁拟定宣布独立的声明时,兰普森爵士就提出以英国和自由法国两国的名义发布,戴高乐对此予以拒绝。而后兰普森爵士坚持文中应当提及英国对自由法国的承诺加以保证,戴高乐又以法国的诺言无须外国担保为由再次拒绝了英国方面提出的要求。最终,当自由法国发表这份宣言之后,英国在同一天用自己的名义单独发表了另一个宣言。在伦敦政府发表的宣言中,兰普森爵士表达了如下观点:英国对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独立表示支持,并对此与自由法国联合担保。*Declaration by His Majesty’s Government in the United Kingdom, June 8,1941, FO 406/79, p.76, in Confidential Print: Middle East 1839-1969.戴高乐认为,“英国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以为叙利亚与黎巴嫩获得独立是出自英国的力量,这样,它就可以在我们和东地中海国家之间作仲裁人”。*[法]夏尔·戴高乐:《战争回忆录 第一卷:召唤(1940—1942)》,第185页 。英国对叙利亚问题的积极干预,并强烈建议对其独立进行担保,这种行为使戴高乐的推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并非完全是戴高乐对英国的固有成见。英国认为自由法国并非由人民选举组成的、得到公认的政府,因此卡特鲁的宣言需要得到英国的支持才能在黎凡特地区受到严肃对待。而且,英国必须清楚地表明其立场,以免使英方态度因轴心国和维希的歪曲宣传在阿拉伯地区遭到误解,引起当地人民的反英情绪。*A. B. Gauson, “Churchill, de Gaulle, Spears and the Levant Affair, 1941”,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 27, No. 3 (September 1984), pp.697-713.
另一方面,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独立问题上产生的矛盾体现在何时实现叙利亚的独立,以及对法国在叙利亚地位的认识。事实上,戴高乐在进攻叙利亚之前宣布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独立,既是为了满足当地人民的要求,为叙利亚战役取得胜利奠定基础,也是为了维护法国在东地中海地区的利益。由于贝当政府向德国投降,叙利亚人民不仅对法国感到不信任,认为其实力软弱,加之法国退出了国联,更使得当地实现独立的呼声高涨。戴高乐也看到了这一点,他认为“战争一旦结束,法国是不会保留托管地的。即使它还想这样做,阿拉伯人民的运动以及国际局势的必然趋向也不会允许它达到目的。只有一种政治制度才能在名义上和实质上代替托管制,那就是独立,但是历史的惯例和法国的利益仍然要得到维护”*[法]夏尔·戴高乐:《战争回忆录 第一卷:召唤(1940—1942)》,第183页。。将军所说的维护“历史的惯例”和“法国的利益”主要通过法国与叙利亚签订的条约实现。6月24日,在攻占大马士革后,戴高乐给卡特鲁的一封信中表明了他对叙利亚问题的态度。他认为由国联在1923年确认的法国对叙利亚的托管政策只有在正式结束后,法国才应停止在当地的托管工作。鉴于战争中对抗共同的敌人的需要,建议黎凡特地区的政府能够与法国达成特殊条约。*Albert Hourani, Syria and Lebanon: A Political Essay, pp.233-234.可见,戴高乐宣布的独立并非是叙利亚人民渴望的完全的独立自主,特殊条约的存在注定使其会受到法国政府的控制与干涉。并且,法国以战争为借口维护自己对当地的统治,希望在战争结束后再实现独立。英国虽然对叙利亚的独立表示支持,但它希望可以在战争中尽快实现独立,而不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但承认当叙利亚实现独立后,在所有的欧洲国家中唯有法国才能在东地中海地区拥有最高权力和地位。而戴高乐则强调先保证法国在东地中海地区拥有最高权力和地位,再实现叙利亚的独立。根据丘吉尔于6月7日写给罗斯福总统的信中得知,英国希望当地选举的政府与法国的关系,多少需要与保障既得利益的《英埃条约》相似。因此,英国主张的独立也不是实现叙利亚的完全独立,戴高乐对英国期望成为日后法国与当地政府的仲裁人的判断很可能具有一定的正确性。无论如何,这都体现了英法作为传统殖民帝国,希望在变动的世界中维护各自国家利益的强烈愿望。
此外,如上所述,戴高乐对英国在中东地区的固有成见激化了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独立问题上产生的矛盾。自由法国始终怀疑英国对叙利亚动机不纯,有染指叙利亚的企图,对此,英国政府始终予以否认。6月6日,丘吉尔曾向戴高乐致友好电报表示,“我们不想从法兰西帝国中寻求特殊利益,也不打算利用法国的悲惨处境为自己取得好处”。*[英]温斯顿·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第三卷)》,第1121页。在首相致罗斯福的电报中同样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在叙利亚,我们除了要获得战争的胜利外,丝毫没有政治上的兴趣”*The Chargé in the United Kingdom (Johnson)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7 June 1941, U.S. Department of State ed., FRUS, Vol. 3,The British Commonwealth; the Near East and Africa, Washington D. C: U.S. G. P.O, 1959, p.725.。即使在7月15日召开的下院会议中,同样有如下表述:英国在叙利亚并未寻求英国的利益,唯一目标是占领这个已经被德国人打败的国家并且以此来帮助英国赢得战争,还要维护法国在叙利亚的历史利益,承认在所有的欧洲国家中唯有法国才能在东地中海地区拥有最高权力和地位。*Extract from House of Commons Debates, July 15,1941, FO 406/78, p.78, in Confidential Print: Middle East 1839-1969.英国国务大臣奥利弗·利特尔顿也曾向戴高乐表达过这一看法。英国不同政客在不同场合(包括内阁会议中)都表示英国没有其他利益,只是想赢得战争的表态,由此基本可以确定,英国的确并未想染指叙利亚,也没想从法国手中抢夺叙利亚。但是,不染指叙利亚并不等于对叙利亚没有特殊利益。在7月14日停战协定中,英国的私心已初见端倪。在协议中,应该得到惩罚、行动需要受到制约的维希政府,并没有用“维希政府”(Vichy)表示,而是用法国人(French)或法国当局(French authorities)表示。那么,此处的“法国人”或“法国当局”是否包括自由法国呢?而原本该取代维希在叙利亚所行使权力的一方也没有在协约中清楚地写明英国和自由法国(Free French),而是用“英国当局同意……”(British authorities agree…)、“占领方”(occupying forces)或者“同盟国”(Allied forces)表示。那么,自由法国在协约中究竟处于什么地位呢?根据前文中提到的英国一系列引起争议的行为以及英国人在协约中潜藏的文字游戏,可以初步认为英国未必想占领叙利亚和黎巴嫩,但的确想利用法国与两地的关系问题,以此满足英国自身的利益。
首先,叙利亚人民强烈要求独立,实现叙利亚独立已是大势所趋。并且,刚刚爆发过反英暴乱的伊拉克也在关注着它的阿拉伯同胞为争取独立而努力抗争的状况。因此,英国希望尽快实现叙利亚和黎巴嫩的独立,以此满足当地居民的愿望。毕竟,战争进入关键时期,稳定住叙利亚局势,就相当于稳定了中东阿拉伯世界的局势,将叙利亚和黎巴嫩争取到同盟国阵营对战争取得胜利有重要意义。一方面,对于军力物资不足的英国来说,如果叙利亚与黎巴嫩能加入盟国,英国可以利用它们的资源来弥补自身战略物资的不足。黎凡特地区的军事力量包括:35000人组成的装备精良的军队,15000人组成的实力强劲的本土特种部队,空军部队,以及位于贝鲁特的海军分遣队。托管地叙利亚和黎巴嫩还拥有独立的财政预算,可以提供大量的经济与财政资源。*Meir Zamir, “De Gaulle and the Question of Syria and Lebanon during the Second World War: Part I,” Middle Eastern Studies, Vol. 43, No. 5 (September 2007), pp.675-708.另一方面,中东地区石油资源丰富,一旦盟国与中东地区保持友好关系,甚至处于同一阵营,可以说同盟国就控制了石油,也随之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在英国的战时内阁给中东地区总司令的电报中,明确指示英国从不企图让自由法国轻易获得邓茨所执掌的机构,也从没希望自由法国以法国之名管理叙利亚。*Cypher from War Office to Governor and Commander-In-Chief, 3 July 1941, PREM 3 422/6.以此表明英国希望叙利亚实现独立的政治态度。对英国来说,赢得战争是最重要的事,稳定叙利亚局势并与之保持友好关系是获胜的关键之一,英国当然要帮助叙利亚早日实现独立。
其次,正如英国时任外交大臣安东尼·艾登所说,从英国最利己的国家利益来考虑,法国强大起来,法兰西帝国存在下去(如可能,保持完整),这是符合英国利益的。*[英]安东尼·艾登:《艾登回忆录——清算》,第440页。实际上,英国染指叙利亚对英国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如果不顾法国在该地的传统利益,不仅会引起法国人民对英国的怨恨,还会使英国成为阿拉伯人民心中的众矢之的,成为阿拉伯人民的唯一敌人。英国外交官奥利弗·哈维(Oliver Harvey)在他的日记中明确写道,“叙利亚并不能保护自己,法国也基本上不能保护叙利亚。除了我们还能有谁呢?但是如果我们真的像他们常说的那样企图将法国这样驱逐出去,我们就使最可怕的事情介入到英法关系中。英王陛下政府和英国人民都不想占领叙利亚……我们共同占领了阿拉伯的领土,阿拉伯人既因为我们是基督徒又因为我们是欧洲人而怨恨我们。我们应该通过撤离英国所有驻黎凡特地区的军队,以此强调法国对该地区承担的责任”。*G. E. Maguire, Anglo-American Policy towards the Free French, p.42.该外交官的言辞十分清晰地表明了英国希望通过重建法兰西帝国,以此让法国分担阿拉伯人对英国的仇恨,从而保护英帝国的利益。由此看来,戴高乐对英国政府企图染指叙利亚的看法的确有误,但英国一再声称他们在叙利亚和黎巴嫩没有其他利益也不正确,英国政府的这套说辞掩盖了背后更为重大的利益——维护英帝国利益。
面对《圣让德阿克条约》对自由法国不公平的对待,不仅一贯态度强硬、性格倔强的戴高乐反应强烈,对协定不予承认,而且有些英国官员也意识到条约存在不公正性。英国国务大臣奥利弗·利特尔顿(Oliver Lyttleton)就认为,英国本应给自由法国以应有的地位,但现在这种地位被剥夺了。*[法]弗朗索瓦·凯尔索迪:《巨人之情——戴高乐和丘吉尔》,第130页。利特尔顿作为英政府派到开罗总管中东事务的官员,他的这种态度为后来7月24日“解释性协定”的出台奠定了基础。毕竟,从7月21日开始,在利特尔顿与戴高乐的会晤中,利特尔顿承受了将军不少的激烈抨击和颇具威胁的最后通牒,其中包括戴高乐和法兰西帝国防务委员会从7月24日正午起收回地中海东岸地区法国一切武装力量的全部支配权,以及自由法国和英国联盟告吹等威胁。最终,英国做出了让步,于7月24日双方对《圣让德阿克条约》的解释问题达成协议。协议规定:允许自由法国和东地中海部队接触,以便争取投诚的人;承认战争物资属于自由法国,放弃把黎巴嫩和叙利亚军队置于自己指挥之下的要求。双方达成一项谅解:“如果维希当局发生重大的违犯停战协议的事件,那么英国和自由法国军队就将采取一切有效措施,使维希部队归于自由法国。”*[法]夏尔·戴高乐:《战争回忆录 第一卷:召唤(1940—1942)》,第195页。然而,问题只是在表面上得到了解决,实际上双方还存在重重矛盾。因为对该“解释性协定”,英国方面落实情况极糟。例如,邓茨仍然统帅他的军队,英国政府阻止自由法国人与其接触,借口是怕引起混乱;又如,维希的部队乘船回法国未受英国检查……凡此种种,甚至直到8月7日,英国军事当局宣称,对“解释性协定”一无所知。这充分体现了相当多的一部分英国人(特别是军界人士)对自由法国的轻视,这与自由法国因物质力量薄弱而极度依靠英国,并且英国掌握着当地的军事权力有很大关系。即使在面对英国对自由法国明显无视的情况时,戴高乐或许会威胁说将结束与英国的联盟,然而人力、物力、政治资本皆匮乏的自由法国一旦离开英国将无法继续运行。自由法国在物质上对英国的强烈依附性,使戴高乐的威胁很难真正实现。英国与自由法国之间的矛盾虽由白热化的程度略有降温,却始终存在。
面对英国与自由法国的种种矛盾,戴高乐希望通过新闻媒体,依靠法、英、美的公众舆论抨击英国忽视自由法国利益的过分行径。8月底,戴高乐在布拉柴维尔接受了《芝加哥新闻日报》记者乔治·韦勒的采访。*戴高乐将军于1940年10月27日在事先未通知伦敦的情况下,在布拉柴维尔成立“帝国防务委员会”,从此布拉柴维尔成为自由法国的家园。正是这次采访内容的公开,轰动了英国政府,甚至连始终支持戴高乐的丘吉尔也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戴高乐在这次采访中主要表达了两个观点:其一,他建议美国使用自由法国在非洲的港口,使美国能在达喀尔造成一种抗衡力量,阻止希特勒更进一步深入非洲;其二,指责英国政府与维希当局的勾结,英国害怕法国舰队,英国和德国都在利用维希政府,唯一的区别是目的不同而已;认为这是两个敌对大国间的互惠交易,只要它们还能从中得到好处,维希政府将存在下去。*[法]弗朗索瓦·凯尔索迪:《巨人之情——戴高乐和丘吉尔》,第137页。毫无疑问,报道一经公开就在英国产生了爆炸性影响。英国政府对戴高乐所说的“英国与维希在战争期间达成交易”、“英国害怕法国舰队”等言论感到十分愤怒。这些言论不仅不符合实情,而且在英国公众舆论中造成负面影响。丘吉尔在接到采访报道的部分摘录后,立即写信给艾登,“如果这次采访是确凿的,他显然是发疯了。这倒真可卸掉包袱了,这在将来可以大大省我们的事”*Jean Lacouture, De Gaulle: The Rebel 1890-1944, p.305.。不仅如此,首相还在第二天的内阁会议中表示,“如果这些言论得到确认,我们很可能会改变对戴高乐将军的态度”*Conclusions of a Meeting of the War Cabinet held at 10 Downing Street S.W.1, 28 August 1941, CAB 65/19.。就连戴高乐自己在得知该新闻在英国造成的恶劣影响后,也对其办公室主任没有在发表前向其请示是否要做适当修改表达了强烈的不满。首相在9月1日召开的内阁会议中公开表示,“由于戴高乐将军最近几星期的令人担忧的态度,请各位大臣对自由法国人提出的所有要求采取拖延和谨慎的态度”*Conclusions of a Meeting of the War Cabinet held at 10 Downing Street S.W.1, 1 September 1941, CAB 65/19.。因此,将军一到伦敦就感到英国当局的不快所造成的压力。
9月3日,戴高乐给丘吉尔写了一封信,表示“在布拉柴维尔接受的采访是我在未经准备的情况下的发言,韦勒记者也没有记任何笔记。这只是惊人地夸大了我所说的话”。*Charles de Gaulle, Lettres, Notes et Carnets (1941-1943), Paris: Plon, 1985, p.54.可见,戴高乐终于停止了对英国的攻击,不再毫不留情地对待其盟友,他在试图挽回自己因一时不理智的言论而酿成的大祸。除了将军自己,法国和英国分别有几位志士仁人帮助修复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关系。莫里斯·德尚在拜访莫顿少校时曾表示,戴高乐将军领导了自由法国进行抵抗运动,因此没有理由认为戴高乐具有仇英情绪。此外,英国外交大臣艾登曾对丘吉尔首相指出:戴高乐作为反对维希政府的中流砥柱,拥有巨大作用,如果他表现出某种悔悟,希望首相能把他拉回正道,毕竟首相大人是将军在英国最尊敬的指挥官。
最终,丘吉尔做出了让步,决定在9月12日下午会见戴高乐。会谈刚开始时的气氛很紧张,首相与戴高乐借助对翻译的不满而表达对对方的愤怒。首相对戴高乐近期一系列敌视英国的言论表示不安与愤怒,而将军则表达了叙利亚问题让他对英国的态度的确产生了动摇,加之将军个人的困难处境与性格问题,因而发表了一些英国人难以接受的言论,并对此表示遗憾。随着会谈的深入,原本紧张的气氛逐渐得到缓和。丘吉尔和戴高乐将各自对叙利亚的态度进行公开表态。戴高乐对丘吉尔坦言,最近发生的事特别是关于叙利亚问题,的确深深地困扰着他;战争之后法国在叙利亚的地位将会与战前的地位不同,其原因并非是英国将会得到之前法国所掌握的权力,而是法国已经自己把大部分权力转交给叙利亚人民,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首相也再次强调了英国对叙利亚没有野心,其重要的战略地位是英国要在那里立足的唯一原因,并请戴高乐放心,他充分意识到法国在当地的利益超过其他欧洲国家的利益;英国在叙利亚问题上采取的措施的唯一目的就是继续进行这场战争,英国不允许有任何事情阻碍它完成这项任务。至于叙利亚独立的问题,戴高乐并不能予以太多的反对意见,毕竟他自己也允诺让叙利亚人实现独立。此外,自由法国自身在物质、军事实力方面对英国的强烈依赖,使戴高乐离不开英国盟友的帮助。从这次会谈中,首相肯定戴高乐希望能够通过叙利亚的自由法国运动,让法国人意识到戴高乐将军是法国在叙利亚利益的维护者,该利益就是与其他欧洲国家相比,法国在叙利亚享有的优先地位。*Record of a Meeting between the Prime Minister and General de Gaulle at No.10 Downing Street, 12 September 1941, PREM 3 422/3.最终,双方的会谈圆满结束,英国会继续支持自由法国和它的领袖,戴高乐将军也接受了首相的建议,准备研究成立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民主委员会。*[法]弗朗索瓦·凯尔索迪:《巨人之情——戴高乐和丘吉尔》,第151页。“具有代表性的民主委员会”此处指 “法兰西民族委员会”,于1941年9月24日建立,成为自由法国的最高领导机构,戴高乐担任主席。丘吉尔希望通过建立自由法国民族委员会来控制戴高乐将军的政策和感情冲动。至此,在1941年3月至9月间,英国与自由法国关于叙利亚问题产生的矛盾基本化解,并成功地完成了进攻叙利亚的军事任务,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作出了贡献。但是,这一系列的矛盾冲突伤害了英国与自由法国双方的感情,对日后合作起到了阻碍作用。
英国与自由法国在1941年3月至9月间发生的一系列矛盾冲突是双方合作过程中最严重的危机之一,险些使双方的合作关系走向破裂,但矛盾最终基本都得以化解。这充分体现了英国与自由法国的彼此需要。英国需要自由法国提供一定的军力;需要利用戴高乐重振法兰西民族,让法国重新加入到反抗法西斯的队伍中;需要自由法国代表法国维护法兰西帝国的利益。而自由法国自身物质实力极其薄弱,极度需要英国的援助与扶植,对于这一点,性格骄傲、固执的戴高乐也有所认识。不过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矛盾只得到了表面上的解决,虽然双方都声称会继续互相支持合作,但这次矛盾对双方的感情都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使英法在叙利亚问题后的合作更加脆弱。除此之外,这次冲突与合作也体现了英国与自由法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根本目标是有一定差异的。正如前文所述,对英国来说,保证反法西斯战争取得胜利是根本目的,英国无论是决定出兵叙利亚,还是支持叙利亚独立,都是为战争胜利而做准备。但在自由法国领袖戴高乐心中,恢复法兰西帝国的伟大和光荣才是最重要的目标。在戴高乐向斯皮尔斯抱怨自由法国在东地中海地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时曾表示,“你认为我祝愿英国的胜利吗?不,我唯一关心的是法国的胜利!”*Jean Lacouture, De Gaulle: The Rebel 1890-1944, p.303.斯皮尔斯则认为二者是一件事,但戴高乐则持相反态度。双方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根本目的不同决定了合作过程注定会产生矛盾。英法各自不同的利益,以及戴高乐强烈的个性特征,都为双方在合作中产生矛盾冲突提供了土壤。英国与自由法国在1941年3月至9月间关于叙利亚问题的冲突与合作,体现了二者都希望在变动的世界中维护各自国家的利益,未雨绸缪,为战后利益的分配提前考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