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特基金会看美国中国学研究
——韩铁 《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1950—1979)》读后

2014-04-16 17:36吴强
近现代国际关系史研究 2014年2期
关键词:研究

书 评

从福特基金会看美国中国学研究
——韩铁 《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1950—1979)》读后

吴 强∗

近年来,非政府组织与中国学研究在国内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成为从官方言说到学界研究的热点议题,北京大学 “燕京学堂”项目就是一典型案例。①非政府组织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NGO),官方通称为 “社会组织”,一般由各级民政部门主管;中国学研究,或曰 “中国研究”,研究对象偏重于近代以来的中国,与侧重研究经典古籍和名物制度的传统汉学略有不同。北京大学 “燕京学堂”项目之所以广遭质疑,引发激烈讨论,围绕其内容中有关一年制 “中国学”硕士课程的教学方式 (英语讲授)、学制 (仅为一年)、学科性质 (到底归属哪一学科旗下)等问题所产生的诸多争论无疑是重要原因。在非营利组织运用和引领中国学领域学术潮流方面,美国可算独领风骚。对此,托克维尔早于18世纪就已断言:“美国是世界上最便于组党结社和把这一强大行动手段用于多种多样目的的国家。”②[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上卷,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214页。19世纪末涌现的非营利组织——基金会则在美国中国学的发展进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两者直至今日仍然保持着极为紧密的联系。①综合来看,基金会在美国社会中主要从三方面开展其国际业务,分别是推进全球文化传播、关注世界粮食与人口问题、促进美国的国际问题研究。最后一项具体包含两个方面:战争与和平研究 (War and Peace Studies)、区域研究 (Area Studies),前者主要研究美国经济与世界和平、裁军与冷战等重大国际问题,后者也被称作 “非西方研究”,主要进行北美及西欧以外 (特别是发展中国家)的研究工作。

就此言之,南开大学韩铁教授所著的 《福特基金会与美国的中国学(1950—1979)》 (简称为 《中国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以下括号内页码均引自该书)是以福特基金会档案馆内所藏一手档案为基础,结合美国学界既有成果,针对1950至1979年间福特基金会中国学项目而精心撰就的学术力作。其研究不仅向读者描摹了冷战背景下福特基金会与美国中国学研究之间一幅波澜壮阔的生动画面,而且也在某种程度上推进了中国美国史研究的水平,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范本意义。②韩铁,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曾从学于中国著名社会学家和罗斯福新政研究专家刘绪贻先生,著有 《艾森豪威尔的现代共和党主义》一书,在 《历史研究》 《世界历史》和 《史学月刊》等发表学术论文多篇。留学时受教于柯特勒 (Stanley I.Kulter)教授等美国名家,多方吸收,深研档案,其对原始档案材料的占有程度和娴熟运用受到国内著名美国史专家李剑鸣教授的高度肯定(参见李剑鸣:《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美国史研究》,《史学月刊》2009年第1期,第44页)。

诚如本书作者所言,人们对福特基金会所发挥的作用或有褒贬,“但是谁都不会否认福特基金会曾作出巨大贡献的事实”。“美国的中国学在20世纪50年代初麦卡锡主义的政治高压下,就曾面临崩溃的边缘”,而福特基金会 “几乎是一手将美国的中国学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绝境中拯救出来,并在60年代使这个学术领域进入它前所未有的十年大飞跃时期”(导言第1页和作者自序第1页)。那么,在充斥着怀疑和紧张对立的冷战时代,福特基金会为何会将目光聚焦于中国学?其背后有何深度考量?

随着冷战的爆发和1949年中国革命的胜利,“是谁丢失了中国”的检讨之声遍布美国政界和学界。随着国民党败退台湾、美国的中国出现铁托式领导人期望的破灭、美国对华政策的转变,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在1950年代初期陷入困顿。美国将欧洲作为其战后外交政策的核心,中国在其全球战略版图中的地位并非最为重要,即便是与日本相比也相形见绌。在此情势下,中国学某种程度上成为美国政府为其对华政策失败的 “替罪羊”。正因如此,中国学非但未能引起哪怕出于同情和基本认知需求的重视,反而被人视若敝屣、弃置一旁。来自院外援华集团的指责、国会内部两党私利作用于外交战场后的持续延烧、麦卡锡主义所透露的意识形态分野及其歇斯底里都为中国学带来巨大灾难。国务院、太平洋关系研究所等单位的中国问题专家谢伟思 (John Stewart Service)、克拉布、拉铁摩尔 (Owen Lattimore)、文森特、戴维斯等涉中学者和官员不仅纷纷被调离现职,甚至还受到忠诚指控。这些人的研究计划和职业生涯也都为此大受影响,并且导致学术共同体内部疑忌丛生、互相指控。

由于这些指责,很多基金会感到它们必须在和有关中国学的资助行动上倍加小心,以防落人口实,被贴上 “亲共”标签,中国学研究原本的两大金主洛克菲勒基金会和卡内基基金会也逐渐从有关领域中撤资,“资金枯竭,扩展全国性研究活动的计划被束之高阁” (第30页)。在此历史关头,福特基金会将非西方地区研究作为支持重点,对于濒临绝境的中国学更是青睐有加,这也显示了福特基金会决策时的自主性、独立性和无畏勇气。它在大环境下能逆流而上,主要有两方面动因:

其一,1950年基金会经历了组织和观念重大而深刻的变化,核心在于自我定位的调整和理性慈善观的确立。有别于亨利·福特一世创建基金会时内心所怀的避免征收巨额遗产税和保持家族对公司的控制权的阴暗动机,其孙福特二世已然更具国际视野,“想把基金会这个家庭慈善组织变成一个瞩目于全国乃至世界的机构”(第34页),认为基金会应走出底特律一隅,面向全国、步入国际。他将由H.罗温·盖瑟领导下的研讨委员会所完成的《为福特基金会所作政策与活动项目研究报告》(又称 《盖瑟报告》)中提出的四大目标作为基金会未来事业主轴,即增进民主、加强经济、民主社会的教育、改善对个人行为和人类关系的科学了解。四大目标充满浓厚的国际主义情怀,使基金会的国际项目超越单纯国家主义导向。有别于传统慈善的理性慈善则要找到社会问题根源,而社会科学研究和强化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以科学和知识来消除贫困,提升民众素养和生活水平被认为是合宜手段,有助于削弱战争威胁、建立和平,这一思想对福特基金会的国际项目运作影响深远。

其二,新任基金会主席保罗·霍夫曼的卓越领导才能则为中国学项目发展奠定基础。霍夫曼上任后,采取大胆、富有想象力甚至是有争议的行动,使福特基金会在人人自危、其他基金会因受外界高压而纷纷调整方向时能够坚持己见,根据自我判断大力资助中国学研究项目。“霍夫曼的国际主义超出了美国经济自我利益的狭隘范围,进入了美国领导下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更为广阔的空间”(第41页),他并不认为欧洲始终是美国对外关系的重点,不发达国家在其外交决策中同样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海外开发和国际项目既可以服务于长远项目,又可以产生短期效应。除了霍夫曼个人外,基金会内部工作团队 “不乏战略和勇气来抵制麦卡锡主义的疯狂和追求理性慈善的理念”(第40页)。

从1950年代初至1979年,福特基金会的中国学项目几经波折,玉汝于成,经过无数人努力最终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绩。大体以1959年为界,《中国学》将此历程分作前后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 “初试龙潭”(1955—1959年)。这是福特基金会中国学项目的提出和早期运作阶段。基金会从1955年正式制定了中国学项目,并确立了其努力方向。这一新方向强调社会科学、当代问题研究、专业领域的地区知识、学科基础建设以及学术界内部的协调运作,从而使中国学能够更好实现科际资源整合,全面有效地服务于美国当前和长远的国际利益,其具体成果有下述几项:

(一)著名学者罗伯特·雷德菲尔德领衔的世界文化关系研究。该课题的中国思想部分由阿瑟·F.赖特为首的一批学者完成出版了两部专著,分别是赖特主编的 《中国思想研究》和费正清主编的 《中国思想和制度》。①该书中译本已由世界知识出版社于2008年正式出版。

(二)保罗·F.兰格针对美国和国外中国学所做的全方位调查。在送交基金会董事会的报告中,兰格将其重点置于5个方面的关系:汉学与地区研究的关系、当代研究与前现代研究的关系、地区研究与学术专业的关系、研究工具与材料、协调。

(三)抢救行动。这项紧急资助计划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挽救斯坦福大学和芝加哥大学这两所老牌学府内已显颓势的中国学项目,另外则是支持前中共早期领导人张国焘的传记写作。

(四)重大专项资助行动,主要集中在中国学领域的社会科学研究、高级语言训练和研究材料等3个方面。社会科学研究主要是哥伦比亚大学“现代中国的人与政治研究”和哈佛大学 “现代中国经济研究”,前者完成了 《中华民国传记辞典》,而后者虽然未能写就现代中国经济史的通史性巨著,但却先后出版13部有关中国经济的专著和28部有关其他内容的东亚研究专著,极大推进了中国经济史的精深研究和哈佛中国学的整体教研实力。相比之下,汉语培训项目和研究材料的完备更多是中国学作为一门学科长远发展所不可或缺的硬件储备。

(五)资助中国学一般性学科的建设计划。基金会选定华盛顿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斯坦福大学和康奈尔大学等名校,鼓励中国学的跨学科研究与学术合作。

(六)以社会科学研究理事会和美国学术团体联合会作为主管机构建立当代中国联合委员会,尽可能扫除中国学领域由于政治分歧所形成的障碍。

综上可知,福特基金会中国学项目的早期行动并未单纯屈就于现实利益或意识形态的需要,不论是抢救行动、专项资助还是一般性资助,“都不仅仅是对外部申请的反应,而且是针对这个领域的需要作出的深谋远虑的安排”(第111页)。

第二阶段—— “十年飞跃” (1959—1979)。经过前一阶段的调整后,福特基金会中国学项目迎来了在这一时期内的大飞跃和快速成长,而这与福特汽车公司股票股价的上扬和美苏冷战的政治气候密不可分。公司股价的上涨为基金会更具雄心的战略布局提供充足的资金支持,苏联人造卫星的捷足先登则适时扮演了催促美国政府和福特基金会改革教育体制、提升国际问题研究水准的 “助推器”的角色。据统计,1959—1970年间,福特基金会对中国研究的资助款项达2300万美元,而美国政府的资助仅为1500万美元。①资中筠:《财富的归宿:美国现代公益基金会述评》增订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218页。这一阶段所取得的辉煌成就对于美国后来的中国学研究也更具深远影响。

(一)基金会决心在全国范围内把美国大学中的非西方研究建立在一个永恒基础之上,也就是从根本上打牢高水平研究成果所需的坚实本科教育体系。从1959年后期开始,基金会与哈佛大学合作,而后扩展至其他著名高校、州立大学和私立大学,向这些学校中国学项目从师资、招生、教学到学术著作出版、国内外学术交流的整个 “流程”提供巨额资助。费正清领导下的东亚研究中心在基金会资助下进入著作出版高峰期,1970和1971两年内几乎每个月都有新书出版。哥伦比亚大学则依托 “中国口述史项目”闯出另一片天地,孔祥熙、胡适、顾维钧、李宗仁和陈立夫等中国近代史上的名人在专人帮助下完成各自口述回忆录或自传,为后人留下一份宝贵记录。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则利用基金会资助大量购买香港友联研究所收集整理的剪报和报纸缩微胶卷、陈诚收藏的和台湾有关中共早期历史的缩微胶卷、日本羽田野文献收藏、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关于中国共产党省报的稀有缩微胶卷,使伯克利的中国中心成为国会图书馆以外美国最好的当代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资料库。密歇根大学1961年成立中国学中心,华盛顿大学的 “中国现代史项目”也如火如荼,张仲礼、萧公权等人先后完成有关太平天国和康有为的重要研究。①萧公权的研究结集为 《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研究》 (汪荣祖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印第安纳大学、佛蒙特大学、丹尼森大学以及其他偏远地区的高校也都获得基金会有关中国学项目的支持,中国学也借此从常青藤盟校向一般性大学扩散,形成美国中国学内部市场的良好学术生态和竞争关系。

(二)全力支持当代中国联合委员会的工作,通过举办一系列研讨会致力于将中国学纳入社会科学主流之内,并竭尽可能搜集一切有关中国的资料服务于学者研究。中国进入 “文革”后,基金会进一步强调有关中国的政策研究、公众教育和国际努力,鼓励知情者讨论中国,提供不受限制的对话,尤其是提高上层领导人和一般公众的认知度,这些准备和铺陈颇似“春江水暖鸭先知”,为此后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开启天窗。作者也再次指明:“谁都不会否认当代中国联合委员会和福特基金会希望中国学研究的重点能服务于美国的国家利益。”(第202页)“从长远来看,福特基金会在中国项目上的战略视野从未仅仅限于美国国内” (第257页),基金会也在这一时期给予日本、韩国和印度等地建立的中国学研究机构以支持。

著名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说过:“史料或事实本身并不能自行给出一副历史学家所悬之为鹄的历史构图。”②何兆武:《思想与历史:何兆武自选集》,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页。傅斯年 “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式重视和搜寻史料只是史学研究的必要条件,而能否在诸多史事中探寻史识乃至对于当下提出某些史鉴很大程度上都得借助于理论支撑和概念框架。

《中国学》以意大利著名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 (Antonio Gramsci)的“文化主导论”(Cultural Hegemony)作为升华全书主旨的分析工具。在这一理论中,“Hegemony” (意大利语为Egemonia)不同于它的希腊文原始用法,并非指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的统治 (Dominance),而是统治阶级或支配团体的 “思想和道德领导”(Intellectual and Moral Leadership),这种领导是通过人们的自发认同所形成,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积极作用则有助于形成这种认同。在葛兰西的视域分野中,一方面是由国家行使强制权力的统治,另一方面则是市民社会中靠认同所建立的主导,不论统治还是主导在现实世界其实都很难严格界定,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嵌套。

作者认为美国慈善事业或者说非营利组织的行动领地属于传统市民社会,并不属于经济结构和国家范畴,基金会所追求的自然是主导力,像福特基金会这样的大型基金会在冷战时期如此热衷于中国学 “投资”恰恰是它社会功能的彰显。“其最终目标是为美国在全世界建立主导地位,而不是仅仅为了什么 ‘国家安全’,更不会只是为学术而学术地去搞什么 ‘学术圈地’”(第354页)。福特基金会近30年内对于中国学项目的苦心经营显示了其所具备长远利益观和总体利益观,而开发、训练和研究、交流的 “三位一体”发展模式也使福特基金会中国学项目获得巨大成功。

∗ 吴强,武汉大学历史学院世界史专业2011级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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