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雨涵
(吕梁学院中文系,山西离石033000)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先生用他独特的视角和审美体验为我们勾勒出众多丰富不朽的女性形象。尽管他一再表示“我怕写女人”,[1]173但事实上在老舍小说所构筑的艺术世界中,许多女性形象都独具个性,成为了作品亮点。在老舍笔下的众多女性形象中,刻画最为生动也最为成功的女性大致有三类:贤淑女性、风尘女子以及“悍妇”。本文以“悍妇”形象为例,分析老舍先生的创作心理以及形成原因。“悍妇”作为老舍作品中一种特殊的人物类型,她们缺乏男性心目中理想女性的品质和特点,可以说既没有贤淑女性的善良贤惠,也没有风尘女子的美丽温婉,有的只是丑陋霸气,一种可以压倒男人甚至反控男人的气势和力量。老舍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该类女性,透过她们可以折射出作者的内心世界。其中,《柳屯的》中的“柳屯的”,《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四世同堂》中的大赤包,甚至还包括《我这一辈子》中“我”的妻子,《正红旗下》中的“我”的姑母,《柳家大院》里的二妞均属于典型的“悍妇”。她们在生活中占有和支配男人,在社会中参与和实践卑劣肮脏的行动,追逐利益,卖国求荣。而在该类女性中尤以《柳屯的》中的“柳屯的”、《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塑造最为成功和典型。本文即选取这两位最富代表性的“悍妇”对老舍先生的创作心理进行求证。
在老舍先生的思想意识中,传统的儒家文化占据其主要的思维空间,并且产生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尽管他有五年的英伦生活,但其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并未有丝毫改变,他始终将传统文化作为一种根基深深扎在自己的意识形态之中。虽说老舍先生所处的时代是外来文化强烈冲击的时代,但他依然固守着传统文化的生活秩序,甚至即便对新有文化的现代化的向往也仍然套定在传统文化的自身创造转化中。关于这一点历来学者已做过论证,而老舍先生本人在作品中通过理想化市民形象的塑造也深刻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并试图通过他们构建现代民族文化的人格。如《赵子曰》里的李景纯,《二马》里的李子荣,《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等。他们有强烈的国民意识,是传统文化培育的一块“真金”。[2]45而这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必须保有优秀的传统文化。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对于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情感,他是传统文化虔诚的守护者和执着的恪守者。
传统的宗法文化思想“在长久的中国奴隶制和封建制社会中已无孔不入地渗透在广大人民的观念、行动、信仰、思维方式、怀古状态之中,自觉不自觉地成为人们处理各种事务关系和生活的指导原则和基本方针,构成了这个民族的某种共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值得重视的是它由思想理论上已经积淀和转化为一种文化——心理结构”[3]10。老舍先生同样受其影响,并转化到艺术创作中。这也即荣格所揭示的“集体无意识”。在荣格的理论中,“集体无意识是从人的祖先的往事遗传下来的潜在记忆痕迹的仓库,是人的演化发展的精神剩余物,它是经过许多世代的反复经验的结果所累积起来的剩余物。这里所阐述的就是文化积淀的遗传方面。”[4]102老舍先生在创作时不自觉地会将这种文化积淀泛化到艺术想象中,然后进行不脱离本质的再加工。
老舍先生对于传统文化的固守,更直接源于其独特的家庭背景和浓厚的社会氛围。老舍先生出生于贫穷、没落的旗人家庭。其祖上属于满洲正红旗,但到老舍这一代已经沦落为贫苦阶层。从小在大杂院里长大的他更多地和车夫、小手工业者、下等艺人、小商贩等社会底层的城市贫民站在了同一线上,由此他深刻体会到了下层生活的辛酸和艰难。更为不幸的是,老舍的父亲是一名皇城的护兵,在老舍一岁半时因抵抗八国联军的入侵而牺牲在战场上。早年丧父的他,在母亲的艰辛付出中成长,母亲靠单薄瘦削的双肩扛起家庭重担,维持生计艰难度日。老舍在作品中曾这样描写他的母亲:“为我们的衣食,母亲要给人洗衣服,缝补或裁缝衣裳。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手终年是鲜红微肿的。白天,她洗衣服,洗一两大绿瓦盆。她做事永远丝毫也不敷衍,就是屠户们送来的黑如铁的布袜,她也洗得雪白。”[5]249母亲坚韧刚强、勤劳善良的优秀品质给了老舍深刻的教育和影响。除了母亲,还有他的姐姐们,也同样具有传统女性的贤惠和端庄。但童年这段苦难的经历更多地带给他的是一种心灵的创伤。作家童年生活中的一些经历与体验,如父亲不在、母爱缺失,或父母一方的恶劣的典范作用,或从小受到冷落等等,都会给作家人格的发展带来重要的影响。借用精神分析学的术语,我们把这些经历与体验称之为“创伤性情境”。[6]86-91这段苦难的经历注入于老舍先生生命的血液中并随之汩汩流淌,造就了他抑郁老成、谨慎胆小的内敛性格。老舍先生对于传统文化的偏爱与恪守以及他独特的性格特征之间由此形成了一种相互关联性,并更为广泛地传播到其艺术作品的加工创造中。
老舍笔下的“悍妇”形象初看是反传统的,按照传统道德,女人是要符合“三从四德”规范的。而在《骆驼祥子》中的虎妞却占有了经济地位,让祥子与她有了关联,甚至她不惜一切代价,将自己的“爱”强塞给祥子。长期的压抑心理在与祥子的婚姻中得到了满足和发泄,她想尽一切办法对祥子指使和派遣,要求祥子听命于她。《柳屯的》中的夏廉之妇“柳屯的”,也一反传统女性的贤淑典雅,泼辣而嚣张,凌驾于自己的男人之上,对他拳脚相加,而她的男人也甘愿躲在她背后以此作为安全的屏风。在这里不难看出,老舍先生为这类女性注入了一种反传统的威力,看似作者有意在打破固有陈旧的文化思想,但本质并非如此。如果对虎妞进行深层探析,则不难看出传统伦理意识的深刻烙印。她嫁给祥子之后,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当怀孕后,她又故意腆着肚子,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些都是根植于传统的“在家从父”“既嫁从夫”“母以子贵”的传统伦理价值观,最后作者让虎妞难产而死更说明反传统的破灭。柳屯的是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被卖到夏家的,她之所以可以作威作福,完全是因为夏家要保证祖宗香火的连续性。这依然无法逃脱传统的儒家思想观念,最终柳屯的被知事老爷惩办捉进去了。老舍先生不断地对她们进行压制便传达了他所认为的对于颠覆传统所要付出的沉重代价思想,也由此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内心那份对于传统文化的强烈的认同和坚守。
老舍先生在情感生活中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的,这在情感丰富而性格内向的老舍心中留下了难以平复的心灵创伤。他看到了封建伦理意识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也切身感受到了封建思想对青年情感婚姻的制约和毁灭,于是主张站在将“人”放在第一位的人道主义立场上,实现人的解放以及人性意识的复归。在《离婚》中,作者借用老李之口传递了他对于理想婚姻和情感的追求和向往。小说中这样叙述他:“他的理想中的女子不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到了这个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才能笑,才会反抗,才会努力地去做爱做的事。就是社会黑暗像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身旁,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地在同一梦境——一条小溪上,比如说——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笑。”[7]336由此也可以看出老舍先生对于婚姻情感的追求。
老舍的初恋是一位世家望族的千金,而他则是该家庭的女佣的儿子,理智的他看到了他们面前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这份情感只能被长久地压抑在内心深处,成为永远的内伤并留下了终身不愈的疤口。以失败而告终的初恋之后,老舍又因为退掉母亲为他物色的对象而得罪了他深深爱戴的慈母,导致他爱的天平失衡。为捍卫初恋女神而违背母命,使他陷入到一场持久的自我谴责和矛盾纠结之中,竟致大病一场,精神几近崩溃,一直到在英国伦敦给家兄的信中仍然提及自己不愿结婚。正因为初恋带来的挫折,使老舍产生了心理上的创伤和缺失,少年恋情的夭折形成了他感情的内驱力,逐渐向内延伸并通过文艺作品进行宣泄。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把“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看作是“文艺的根底”,文学是“苦闷的象征”。他认为,文艺和梦一样是“人的燃烧着的欲望”,免去了监督的压抑,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出来,“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实来表现”[8]45。老舍初恋的情感便是“苦闷的象征”,他要通过文艺作品来发挥和变身以达到发泄的目的。但老舍真正的创作动机从心理学来讲属于“缺乏性动机”。“所谓缺乏性动机,就是基于人在生存中的某种缺乏或痛苦而产生的动机。”[4]143老舍因为在现实中缺乏他理想中的情感体验,于是便产生了对于心中“女神”和美好爱情的追求和向往。小说《微神》中那个神采飞扬的女主人公便是作者心中初恋的化身,纵观老舍塑造的女性形象,凡是美好的女子都有初恋女神的模样,而那种五官丑陋、刁钻跋扈的女子也成为老舍厌恶的反面角色。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老舍的初恋情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审美视角,并且不自觉地带入到文学创作中。
老舍笔下的“悍妇”违背了老舍的审美想象,但恰恰是通过对这一类型女子的彻底颠覆,完成了他自己的精神诉求。小说中的虎妞没有姿色,又丑又黑,有着男人一样的身材,泼辣粗野。作者在文中多次提到并运用形象的比喻传递了对于虎妞的厌恶。比如将晨起的虎妞比作“拔去毛的冻鸡”,灯光下的虎妞的脸比作“黑枯的树叶”等等。《柳屯的》中作者采用第一人称叙述手法,“我第一次见到‘柳屯的’:“高高的身量,长长的脸,脸上擦了一斤来的白粉,可是并不见得十分白,鬓角和眉毛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齐,好像新砌的墙,白的地方还没全干,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齐。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头上不少的黑发,也用墨刷过,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红石榴花。一身新蓝洋缎棉袄,腋下搭拉着一块粉红洋纱手绢,大红新鞋,至多也不过一尺来的长。”[10]336“我曾经作过一个噩梦,梦见一个母老虎,脸上擦着铅粉。这个‘柳屯的’又勾起了这个噩梦所给我的不快之感。这个‘柳屯的’一反常态,在生活中控制着所有的人。”[10]337老舍先生通过对于该类女性的外貌和性格的反常态勾勒,突出强调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视角。虎妞与祥子的所谓的婚姻维系是虎妞强塞给祥子的“爱”,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长期压抑的变态心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爱情。而“柳屯的”,她更谈不上是爱丈夫,她只是作为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她内心也是认定了这一点,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夏家需要她,所以她才可以为所欲为,同样在她内心深处也是无爱的。老舍先生因为自身情感的缺失导致精神的失衡,所以他不断地在作品中通过各种途径寻求真挚的情感,而这种看似与内心背道而驰的表现方法恰恰更直接地表明了他心中的向往。
在老舍作品中,那些极为恐惧和厌恶的“悍妇”形象折射出老舍丰富的内心情感,他对于传统文化的深情守望以及情感精神的失衡是压在心中无法扑灭的因子,随时跃动和闪耀,激起层层火花,也正因此,我们才能进驻到如此丰富的艺术世界之中聆听这份美的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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